追風暴的人: “追風暴像一種音樂,在最高潮處戛然而止”

追風暴的人: “追風暴像一種音樂,在最高潮處戛然而止”

2021年5月15日,江蘇蘇州,蘇鏑坷記錄下自己站在風暴下的影像。(蘇鏑坷/圖)

很難形容第一眼看到風暴的感受。灰黑色的風暴覆蓋整片天空,大風吹過身體,雷聲不斷響起。震撼,激動,駭人,以及自覺渺小。更多的時候,王路澄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雜念都沒有,只想用眼睛裝下花費兩個小時追逐但只停留在面前十分鐘的氣象結構。

2021年5月15日,王路澄和3個朋友一起,追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場風暴。他今年20歲,還在讀大學,但已算得上是國內資深氣象愛好者。追風小隊裡的核心成員,和王路澄一樣,都是00後。

從5月14日江蘇蘇州、湖北武漢兩地突發龍捲風,到6月1日龍捲風襲擊黑龍江尚志市,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三起強龍捲已經造成13人死亡。強對流天氣專家、中國氣象局幹部培訓學院教授俞小鼎認為這很罕見,“有時候一年一次EF3級的龍捲都不會有。”

而對於王路澄這樣的追風者而言,今年頻發的龍捲風意味著機遇。追逐風暴,用鏡頭捕捉風暴的身影,那是一場探尋自然的旅程,也是考驗經驗與運氣的“豪賭”。

“吃”一個風暴

5月14日晚上九點半,蘇鏑坷坐上了從北京去往南京的動車。這是一趟提前兩天就計劃好的旅程,根據超級計算機的預報,15日左右南京附近會出現較為激烈的氣象情況。蘇鏑坷判斷,這會是今年強對流天氣的起點,也是自己這一年追風的開始。但當時還沒人預料到,蘇州盛澤、武漢蔡甸兩地接連遭遇龍捲風。

剛上動車,蘇鏑坷收到朋友發來的雷達圖資料,上面顯示武漢西側位置有一個大紅色的“鉤子”,這意味著出現龍捲風可能性極大。作為擁有19萬粉絲的氣象科普類up主,蘇鏑坷馬上在B站釋出一條預警,提醒武漢的朋友躲好不要外出。

緊接著,他馬上訂下第二天最早的一趟從南京到蘇州的火車票,他想先去盛澤記錄風毀現場,再與其他追風者會合。

15日上午10時,蘇鏑坷最先到達盛澤,用無人機航拍災難現場。這場EF3級強龍捲破壞了整個鎮的電力系統,牆體倒塌,路邊的樹木也被拔起,樹皮被剝開,“很少有風能做到這樣”。

一小時後,兩位隊友王路澄、吳振一趕來會合,組成追風一隊。另一名氣象科普類博主劉屹靖和幾名江蘇當地粉絲,組成了追風二隊。

雷達圖上顯示,一個紅色雲團正從丹陽市西側移動。這是一個剛生成的新風暴,與蘇州盛澤龍捲風產生於同一支暖溼急流。兩隊決定從不同的角度追逐。

紅色,意味著風暴生長狀態良好。和人一樣,風暴有著出生、青春、巔峰、消亡幾個階段。當熱力條件合適時,風暴會慢慢膨脹發展,雲頂變得高聳,雷達圖上的顏色會越發鮮豔,風暴也越適合跟蹤。

選擇一個準確、合適的風暴觀測點並不簡單。它不能在山上,樹木遮擋,視野不好,風暴帶來的強降水可能引發泥石流。也不能在泥濘的小路上,車開進去就出不來。不能和風暴離得太近,核心位置的大雨冰雹會帶來生命危險;但也不能太遠,最好距離風暴5-10公里。

風暴以每小時五十多公里的速度,從西南向東北移動。兩支隊伍一直對比著雷達圖和地圖實況來回切換,以此確定位置。時不時還要看車窗外的天氣,以保證隊伍行駛在接近風暴的道路上。

下午3時,二隊先看到風暴。劉屹靖在群裡報備一句“我看到雲塔了”,就鑽進路邊一大片狗尾巴草堆裡拍攝。後來吃晚飯時他才發現,小腿被刮滿血痕,十多個蚊子包又痛又癢,當時卻一點感覺也沒有。

16時,一隊抵達目的地,蘇鏑坷趕忙架好裝置,十分鐘後風暴就來了。

追風暴的人: “追風暴像一種音樂,在最高潮處戛然而止”

2021年5月15日,江蘇蘇州,航拍下的超級風暴單體。(蘇鏑坷/圖)

先被看到的是風暴上半部分,整個雲團像是一棵巨大的花椰菜。三分鐘後,能看見整個風暴的結構,灰黑色雲團讓半邊天變得昏暗。四周的氣流湧向不斷旋轉的中氣旋,那是風暴最凝聚的部分,像一個倒置的多層蛋糕。

從背後吹來的風有七級,夾雜著水汽,從暖變冷。人還能站穩,雷聲在耳邊不停響起,連帶著地面也輕微震動。

四分鐘後,風暴移動到蘇鏑坷他們身邊,邊緣稍稍擦過,帶來一陣雨水,幾秒鐘就把衣服淋得溼透。再過三分鐘,風暴離開了,天空重新放晴,恢復成橙色的晚霞。

終於“吃”到了一個風暴。

“追到強龍捲就此生無憾”

“吃”是氣象圈裡的專用動詞,遇上暴雨得說“吃到一個暴雨”,碰上冰雹也要說“吃到冰雹”。劉屹靖覺得這裡面有種反客為主的意味,“大概是要突出人的主動性”。

“吃”到風暴的那一瞬間,王路澄忍不住在田間土路上大叫,把農田裡正在除草的農夫給嚇了一跳,他覺得風暴下的自己正和自然融為一體。

在這支臨時組建的追風小隊裡,劉屹靖是追風經驗最豐富的。2020年,他在內蒙古的草原上跑了3000公里,開啟了自己的追風之旅。2021年5月江蘇這場,是他2021年第3次追風。

“所謂的追逐風暴,就是從各個角度去拍攝風暴每個方位的結構,前側、後側、上部、下部。”但並不是所有風暴都值得追,只有高度組織化的風暴,比如具有中氣旋結構的超級單體風暴、像結實的花椰菜形態的多單體強風暴、強颮線天氣等才值得追蹤。俞小鼎估計,這些大約佔到所有風暴數量的5%。

因風暴而產生的其他氣象也值得被記錄,比如風暴胚胎時的濃積雲、強降水形成的帷幕一樣的雨幡、崩塌後出現的乳狀雲等等。劉屹靖最喜歡的一幕是2020年在烏蘭察布草原上拍下的火燒乳狀雲,風暴過後,先是出現了一道半圓形彩虹,接著一個個圓潤的小云團垂掛在整片天空,先被晚霞染成橙黃色,然後變成粉色,最後又恢復成藍色,遠處還有閃電閃過。

追風暴的人: “追風暴像一種音樂,在最高潮處戛然而止”

2020年8月9日,內蒙古烏蘭察布興和縣,傍晚藍調時刻的乳狀雲、雨幡、閃電。(劉屹靖/圖)

追風暴的人: “追風暴像一種音樂,在最高潮處戛然而止”

2020年8月9日,內蒙古烏蘭察布興和縣,火燒乳狀雲。(劉屹靖/圖)

雖然沒有追過風暴,蘇鏑坷和王路澄在2019年追過兩次颱風。通常情況下,氣象愛好者們也會把追颱風簡稱為“追風”。但風暴和颱風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氣象系統,追逐的感受也不盡相同。

風暴屬於中尺度氣象,意味著肉眼可以目擊到風暴的形狀。它留給追風者的時間很短,因此最好有至少兩個人相互配合,一人負責定位,另一人負責開車趕路。

颱風是幾百公里尺度的氣象系統,只能透過衛星雲圖看到全貌。相比風暴,颱風更容易追,只要知道颱風的登陸點,一個人也能成功體會狂風暴雨。

“颱風是持續、漫長的,你被吹上兩三個小時就很容易產生一種厭煩感。但追風暴像一種音樂,在最高潮處戛然而止,多了你就會容易感到疲憊,少了你會感到意猶未盡,它剛好在那個點結束,讓你覺得很滿足,有一種不虛此行的感覺。”王路澄向南方週末描述兩種追風過程的不同感受。

追風者們的最高目標是追到一個強龍捲。它是超級單體風暴的產物,破壞性更強,持續時間短,也更加罕見。“在國內一輩子能追到一個就此生無憾。”蘇鏑坷說。

關於龍捲風真正的生消機理、形成原因,目前還沒有明確結論。國內唯一一個專門研究機構、佛山市龍捲風研究中心的專家黃先香此前表示,這些問題還在進一步研究中。

而根據中國氣象局國家氣候中心黃大鵬教授統計,中國平均每年產生龍捲風73次,三分之二都發生在夏季,能達到2021年在蘇州、武漢兩地這樣強度的龍捲風不超過10次。

俞小鼎表示2021年龍捲情況很特別。“一般平均下來,一年可能會有一次強度達到EF3級(風速達到每秒60。5-74。0米,可使火車脫軌,破壞程度嚴重)的龍捲,有時候一年一次都不會有。而現在一個月不到的時間裡,出現了3次EF3級龍捲,其中有兩個還出現在同一天,相距數百公里,時間相差不到2小時,還是比較罕見的。原因可能是這段時間幾個大氣條件同時得到了滿足。”

相比之下,得益於高山和平原等地形條件,美國每年爆發龍捲風的數量是中國的十倍以上,達到1000到1340次左右。

從上個世紀開始,美國就形成了一大批專業追風者。大規模風暴目擊者的存在,使追風在美國更容易。“美國龍捲預警主要依靠兩個工具,一是多普勒天氣雷達,中國也有;另一個則是風暴目擊者(提供)的資訊。”俞小鼎介紹。

目前,國內還沒有正式的龍捲預警業務。俞小鼎分析,主要原因是龍捲風數量少,發生頻率低。但類似的“準業務”在廣東、江蘇、安徽等地已經開展試點,其他強對流天氣如雷暴大風、冰雹和短時強降水等,國內部分割槽域已建立臨近預警業務。

00後追風隊

2021年5月14日晚上在B站發出預警後,蘇鏑坷收到一些私信,感謝他“能夠幫助別人擺脫危險”。這讓他想起自己收藏多年的一篇文章《正確的追風理念》,2008年發表在臺風論壇上,作者是一位神秘的氣象圈前輩,2009年後再也沒有發過帖。

“和多數人相比我們是‘孤獨’的。倔強一般也就與孤獨的我們所伴隨。”文章第一部分安慰追風者,即使旁人不能理解,也要“將熱情傾灑在自己所愛好的氣象、追風上面,從中獲得無上的快意和滿足感”。蘇鏑坷把“孤獨”和“倔強”專門標成了紅色。

剩下的篇幅裡,作者告誡,除了為追風而追風,還要記住自己的目標是為大眾普及氣象災害防禦知識,提高公眾的氣候應對能力,“我們總有一天會意識到自己對於這個世界是有一定責任的”。

蘇鏑坷和劉屹靖是這一觀點的支持者,他們倆追風的初衷都透過記錄風暴影象做一些氣象科普。

王路澄的想法更“純粹”。和絕大多數氣象愛好者一樣,王路澄與氣象結緣始於非常小的年紀——2005年第9號颱風麥莎帶來一場暴雨,當時4歲的他趴在窗戶邊,看著雨下了整整3天,第4天出門時,水已經漫到成年人膝蓋。

12歲時,王路澄發現了新大陸——颱風論壇。那是國內最大的氣象愛好者聚集地,超過9萬個氣象愛好者在裡面釋出了三百多萬個帖子。論壇的“深度追擊”板塊記錄了從2005年開始的每次颱風,最早的一篇恰好就是關於颱風麥莎的。

王路澄也開始學著記錄。2014年,資歷更深的愛好者們發現他挺有潛力,拉他加入小圈子。最瘋狂的記憶來自2018年第22號颱風山竹登陸時,睡覺吃飯以外的所有時間他都用來討論颱風,“上課在看,下課也在看”。

對於王路澄,風暴能帶來與極限運動相似的感官刺激,也能帶來一種純粹的美。“人類社會摻雜了各種利益,純粹的美只能從自然中去發現。”

追風的過程也是這般純粹,“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為了一個目標奮鬥。”2019年高三畢業,王路澄終於付諸行動——追擊颱風米娜,也是那時候,他結識了同樣剛結束高考的蘇鏑坷。

不過,追風小隊的4位年輕人,都沒有選擇氣象學作為研究專業。王路澄填報志願時選擇了計算機專業,“我也想過成為氣象觀測員或是預報員,從事這方面我會開心,但它帶給我的經濟效益實在是太低了。”追風,只是他的愛好。

在中國氣象愛好者當中,真正實地追風的人是“少數中的少數”。鄭東是颱風論壇的創始人之一,他從颱風論壇活躍成員的數量上看,國內有一定水平的氣象愛好者不過幾百人,而風暴愛好者大概只有幾十人。

21年前,16歲的鄭東也曾實地追風。那是2000年,派比安颱風登陸他的家鄉浙江,颱風北側出現了一場強對流天氣。鄭東從家往外看,能看到北邊黑壓壓的一片,於是他請假坐中巴車去追,“已經是當時的極限了”。

追風暴的人: “追風暴像一種音樂,在最高潮處戛然而止”

2020年8月9日,內蒙古烏蘭察布興和縣,日落時分的超級單體風暴。(劉屹靖/圖)

如今,00後年輕人們組成追風小隊,成功拍攝到風暴。隊中經驗最豐富的劉屹靖,被外界賦予“中國風暴攝影第一人”稱號。鄭東稱,劉屹靖並不是國內最早追逐風暴的人,過去也有一些氣象愛好者追過風暴,但是不會專業攝影,沒有記錄下來。

俞小鼎認為,這些年輕的追風者們應該被鼓勵。“強風暴的形態往往和它的動力學相關,如果能把風暴的雷達特徵和視覺特徵對應,就可以揭示出很多以前光從雷達上看不出來的東西,對於科學研究、改進預警技術都很有幫助。”他說,和追風運動盛行、追風者至少幾萬人的美國相比,國內像劉屹靖們這般專業的追風者數量還是太少。

一場豪賭

追風小隊的年輕人們承認,首次追風就取得成功,除了氣象知識儲備充分,運氣也很重要。

“風暴變化速度很快,強度也很難預測,所以有時候你需要去賭。”劉屹靖說,“賭你選擇的風暴會發展得好,賭它會到你的預定位置。如果賭贏了,你就成功了;如果賭輸了,那就什麼都沒有。”

緊接著的第二場追風驗證了這一點。

2021年5月15日17時,追到第一個風暴後的兩支分隊匆匆解決完晚餐就繼續上路,他們想一鼓作氣追晚上的重頭戲——150公里外三團成熟的超級單體風暴。

出發一個半小時後,一個小單體風暴在無錫市區突然出現。起初沒人把它當回事,劉屹靖判斷,下午已經有一個強風暴經過,通常情況下會帶走大部分大氣能量,“這個風暴肯定發展不起來”。於是,大家決定按照原計劃追更強的。

出乎意料,這個小單體突然發展成了一個強風暴,此時追風小隊尚未抵達精心挑選的觀測點。等到晚上九點半抵達目的觀測點,預計中會走到他們頭頂的風暴卻不見蹤影。

有時候,“豪賭”還會帶來危險,重則危及生命——2013年6月,追風時長30年的美國知名風暴攝影師蒂姆·薩馬拉斯就因近距離拍攝龍捲風,和兒子、同事被捲入龍捲而身亡。

追風暴的人: “追風暴像一種音樂,在最高潮處戛然而止”

2020年8月1日,內蒙古呼倫貝爾陳巴爾虎旗,超級風暴前側寬廣的弧狀積雨雲。(劉屹靖/圖)

劉屹靖也在2021年4月30日遇到了自己的危險時刻。

那天,他一個人在江蘇興化直播追風,由於當天能見度不好,沒法在車上看到風暴結構,只能全部依賴雷達圖進行定位。意外發生在下高速時,他發現計劃中應該在北側幾十公里外的風暴出現在自己的南側,旋轉著的風暴結構已經能被看得特別清楚,而自己和司機快要被吞進風暴的核心。

懵,是劉屹靖的第一反應。他沒弄懂風暴不按計劃走的原因,“開始懷疑,難道我學了這麼多年的氣象知識是假的?”

劉屹靖左手端著手機繼續直播,右手操作電腦比對其他氣象站的資料,才發現是最初作為參考的淮安站雷達圖比實際情況偏離了30公里。

風暴很快追上了他們。車被大風逼停在路邊,拇指大小的冰雹打在車上,車內的說話聲已經聽不清。幸運的是,這次只是被風暴核心的邊緣擦過,沒有其他危險。劉屹靖心知,如果真落入風暴核心區域,接近成年人拳頭大小的冰雹能把車砸穿。

第二天一早,劉屹靖給中國氣象局寫了封信,反映淮安站雷達圖錯誤的問題,託朋友轉交。氣象局很快給出答覆。

“代價有些慘重,但最後發現了問題,也算是有所貢獻了。”劉屹靖自我安慰。

追風暴的人: “追風暴像一種音樂,在最高潮處戛然而止”

2020年8月9日,內蒙古烏蘭察布興和縣,超級風暴過後的彩虹。(劉屹靖/圖)

(應採訪者要求,鄭東為化名)

南方週末特約撰稿 董慧

TAG: 風暴追風劉屹靖王路蘇鏑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