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文藝的空靈與充實
賙濟(止庵)《宋四家詞選》裡論作詞雲:“ 初學詞求空,空則靈氣往來!既成格調,求實,實則精力彌滿。”
孟子曰:“ 充實之謂美。”
從這兩段話裡可以建立一個文藝理論,試一述之:先看文藝是什麼?
畫下面一個圖來說明:
一切生活部門都有技術方面,想脫離苦海求出世間法的宗教家,當他修行證果的時候,也要有程式、步驟、技術,何況物質生活方面的事件?技術直接處理和活動的範圍是物質界。
它的成績是物質文明,經濟建築在生產技術的上面,社會和政治又建築在經濟上面。然經濟生產有待於社會的合作和組織,社會的推動和指導有待於政治力量。政治支配著社會,調整著經濟,能主動,不必盡為被動的。
這因果作用是相互的。政與教又是並肩而行,領導著全體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古代政教合一,政治的領袖往往同時是大教主、大祭師。現代政治必須有主義做基礎,主義是現代人的宇宙觀和信仰。然而信仰已經是精神方面的事,從物質界、事務界伸進精神界了。
人之異於禽獸者有理性、有智慧,他是知行並重的動物。知識研究的系統化,成科學。綜合科學知識和人生智慧建立宇宙觀、人生觀,就是哲學。
哲學求真,道德或宗教求善,介乎二者之間表達我們情緒中的深境和實現人格的諧和的是“美”。
文學藝術是實現“美”的。文藝從它左鄰“宗教”獲得深厚熱情的灌溉,文學藝術和宗教攜手了數千年,世界最偉大的建築雕塑和音樂多是宗教的。第一流的文學作品也基於偉大的宗教熱情。《神曲》代表著中古的基督教。《浮士德》代表著近代人生的信仰。
文藝從它的右鄰“哲學”獲得深雋的人生智慧、宇宙觀念,使它能執行“人生批評”和“人生啟示”的任務。
藝術是一種技術,古代藝術家本就是技術家(手工藝的大匠)。現代及將來的藝術也應該特重技術。然而他們的技術不只是服役於人生(像工藝)而是表現著人生,流露著情感個性和人格的。
生命的境界廣大,包括著經濟、政治、社會、宗教、科學、哲學。這一切都能反映在文藝裡。然而文藝不只是一面鏡子,映現著世界,且是一個獨立的自足的形象創造。它憑著韻律、節奏、形式的和諧、彩色的配合,成立一個自己的有情有相的小宇宙;這宇宙是圓滿的、自足的,而內部一切都是必然性的,因此是美的。
文藝站在道德和哲學旁邊能並立而無愧。它的根基卻深深地植根在時代的技術階段和社會政治的意識上面,它要有土腥氣,要有時代的血肉,縱然它的頭緒伸進精神的光明的高超的天空,指示著生命的真諦,宇宙的奧境。
文藝境界的廣大,和人生同其廣大;它的深邃,和人生同其深邃,這是多麼豐富、充實!孟子曰:“充實之謂美。”這話當作如是觀。
然而它又需超凡入聖,獨立於永珍之表,憑它獨創的形象,範鑄一個世界,冰清玉潔,脫盡塵滓,這又是何等的空靈?
空靈和充實是藝術精神的兩元,先談空靈!
1、空靈
藝術心靈的誕生,在人生忘我的一剎那,即美學上所謂“靜照”。靜照的起點在於空諸一切,心無掛礙,和世務暫時絕緣。這時一點覺心,靜觀永珍,永珍如在鏡中,光明瑩潔,而各得其所,呈現著它們各自的充實的、內在的、自由的生命,所謂“萬物靜觀皆自得”。這自得的、自由的各個生命在靜默裡吐露光輝。
蘇東坡詩云:“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
王羲之雲:“在山陰道上行,如在鏡中游。”
空明的覺心,容納著萬境,萬境浸入人的生命,染上了人的性靈。所以賙濟說:“初學詞求空,空則靈氣往來。”
靈氣往來是物象呈現著靈魂生命的時候,是美感誕生的時候。
所以美感的養成在於能“空”,對物象造成距離,使自己不沾不滯,物象得以孤立絕緣,自成境界:舞臺的簾幕,圖畫的框廓,雕像的石座,建築的臺階、欄杆,詩的節奏、韻腳,從窗戶看山水、黑夜籠罩下的燈火街市、明月下的幽淡小景,都是在距離化、間隔化條件下誕生的美景。
李方叔詞《虞美人·過拍》雲:“好風如扇雨如簾,時見岸花汀草漲痕添。”
李商隱詞:“畫簷簪柳碧如城,一簾風雨裡,過清明。”
風風雨雨也是造成間隔化的好條件,一片煙水迷離的景象是詩境,是畫意。
中國畫堂的簾幕是造成深靜的詞境的重要因素,所以詞中常愛提到。
韓持國的詞句:“燕子漸歸春悄,簾幕垂清曉。”
況周頤評之曰:“境至靜矣,而此中有人,如隔蓬山,思之思之,遂由靜而見深。”
董其昌曾說:“攤燭下作畫,正如隔簾看月,隔水看花!”
他們懂得“隔”字在美感上的重要。
然而這還是依靠外界物質條件造成的“隔”。更重要的還是心靈內部方面的“空”。司空圖《詩品》裡形容藝術的心靈當如“空潭瀉春,古鏡照神”,形容藝術人格為“落花無言,人淡如菊”,“神出古異,淡不可收”。藝術的造詣當“遇之匪深,即之愈稀”,“遇之自天,泠然希音”。
精神的淡泊,是藝術空靈化的基本條件。歐陽修說得最好:“ 蕭條淡泊,此難畫之意,畫家得之,覽者未必識他。故飛動遲速,意淺之物易見,而閒和嚴靜,趣遠之心難形。”
蕭條淡泊,閒和嚴靜,是藝術人格的心襟氣象。這心襟,這氣象,能令人“事外有遠致”,藝術上的神韻油然而生。
陶淵明所愛的“素心人”,指的是這境界。他的一首《飲酒》詩更能表出詩人這方面的精神狀態: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淵明愛酒,晉人王蘊說:“酒正使人人自遠。”
“自遠”是心靈內部的距離化。
然而“心遠地自偏”的陶淵明才能悠然見南山,並且體會到“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可見藝術境界中的空並不是真正的空,乃是由此獲得“充實”,由“心遠”接近到“真意”。
晉人王薈說得好:“酒正引人著勝地。”
這使人人自遠的酒正能引人著勝地。這勝地是什麼?不正是人生的廣大、深邃和充實?於是談“充實”!
2、充實
尼采說藝術世界的構成由於兩種精神:一是“夢”,夢的境界是無數的形象(如雕刻);一是“醉”,醉的境界是無比的豪情(如音樂)。
這豪情使我們體驗到生命裡最深的矛盾、廣大的複雜的糾紛;“悲劇”是這壯闊而深邃的生活的具體表現。所以西洋文藝頂推重悲劇。悲劇是生命充實的藝術。
西洋文藝愛氣象宏大、內容豐滿的作品。荷馬、但丁、莎士比亞、塞萬提斯、歌德,直到近代的雨果、巴爾扎克、斯丹達爾、托爾斯泰等,莫不啟示一個悲壯而豐實的宇宙。
歌德的生活經歷著人生各種境界,充實無比。杜甫的詩歌最為沉著深厚而有力,也是由於生活經驗的充實和情感的豐富。
賙濟論詞空靈以後主張:“ 求實,實則精力彌滿。精力彌滿則能賦情獨深,冥發妄中,雖鋪敘平淡,摹繪淺近,而萬感橫集,五中無主。讀其篇者,臨淵窺魚,意為魴鯉,中宵驚電,罔識東西,赤子隨母啼笑,鄉人緣劇喜怒。”
這話真能形容一個內容充實的創作給我們的感動。
司空圖形容這壯碩的藝術精神說:
“ 天風浪浪,海山蒼蒼。真力彌滿,永珍在旁。
返虛入渾,積健為雄。
生氣遠出,不著死灰。妙造自然,伊誰與裁。
是有真宰,與之浮沉。
吞吐大荒,由道反氣。
與道適往,著手成春。
行神如空,行氣如虹!”
藝術家精力充實,氣象萬千,藝術的創造追隨真宰的創造。
黃子久(元代大畫家)終日只在荒山亂石、叢木深筱中坐,意態忽忽,人不測其為何。又每往泖中通海處看急流轟浪,雖風雨驟至,水怪悲詫而不顧。
他這樣沉酣於自然中的生活,所以他的畫能“沉鬱變化,與造化爭神奇”。
六朝時宗炳曾論作畫雲:“萬趣融其神思。”
不是畫家這豐富心靈的寫照嗎?
中國山水畫趨向簡淡,然而簡淡中包具無窮境界。倪雲林畫一樹一石,千巖萬壑不能過之。惲南田論元人畫境中所含豐富幽深的生命說得最好:“元人幽秀之筆,如燕舞飛花,揣摹不得;如美人橫波微盼,光采四射,觀者神驚意喪,不知其何以然也。元人幽亭秀木自在化工之外一種靈氣。惟其品若天際冥鴻,故出筆便如哀弦急管,聲情並集,非大地歡樂場中可得而擬議者也。”
哀弦急管,聲情並集,這是何等繁富熱鬧的音樂,不料能在元人一樹一石、一山一水中體會出來,真是不可思議。
元人造詣之高和南田體會之深,都顯出中國藝術境界的最高成就!然而元人幽淡的境界背後仍潛隱著一種宇宙豪情。
南田說:“群必求同,求同必相叫,相叫必於荒天古木,此畫中所謂意也。”
相叫必於荒天古木,這是何等沉痛超邁深邃熱烈的人生情調與宇宙情調?這是中國藝術心靈裡最幽深、悲壯的表現了罷?
葉燮在《原詩》裡說:“ 可言之理,人人能言之,安在詩人之言之;可徵之事,人人能述之,又安在詩人之述之,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於默會意象之表,而理與事無不燦然於前者也。”
這是藝術心靈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由能空、能捨,而後能深、能實,然後宇宙生命中一切理一切事無不把它的最深意義燦然呈露於前。“真力彌滿”,則“永珍在旁”,“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王羲之詩)。
總上所述,可見中國文藝在空靈與充實兩方都曾盡力,達到極高的成就。所以中國詩人尤愛把森然永珍對映在太空的背景上,境界豐實空靈,像一座燦爛的星天!
王維詩云:“徒然永珍多,澹爾太虛緬。”
韋應物詩云:“萬物自生聽,太空恆寂寥。”
(本文來源:《宗白華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原載《文藝月刊》1943年5月號。又刊《觀察》第1卷第6期,1946年10月5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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