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為什麼需要《瓦爾登湖》?

文/王焱(廣東外語外貿大學教授)

1845年美國的獨立日,28歲的梭羅來到家鄉康科德鎮的瓦爾登湖畔,住進了親手建好的小木屋 ,開始了他簡樸的、與大自然親密相處的獨居生活。兩年零兩個月後,梭羅重返世俗社會。

在《瓦爾登湖》一書中,梭羅用優美非凡的文筆展現了這段湖畔歲月,字裡行間充滿了深情讚美。《瓦爾登湖》出版後寥落了近一個世紀,但隨著焦慮、煩忙、貪婪、內卷等現代性困境日益凸顯,該書越來越呈現出它批判與治癒時代痛點的價值,聲譽日隆。

伊拉 布魯克說:“《瓦爾登湖》已成為美國文化中純潔天堂的同義詞。”如今,瓦爾登湖已成為一種文化符號,成為與平庸現實相抗衡的詩與遠方。

感悟|為什麼需要《瓦爾登湖》?

由於梭羅在《瓦爾登湖》中所呈現出來的復歸本真、親近自然、堅守自我的精神氣質,與中國古代隱士接近;又得益於徐遲、海子、葦岸、何懷宏等諸多大家發自肺腑而又沁人心脾的推介,梭羅在中國更是綻放出超凡入聖的光芒。

以下這段文字非常典型地描繪了國人對梭羅的喜愛:“我是在讀了徐遲先生翻譯的《瓦爾登湖》後成為一個梭羅崇拜者的,由文及人,對陌生的作者內心裡探索生活真實的勇氣肅然起敬。……最沁人的印象是寒湖月景下,懸崖般陡峭的杉林懷抱中,小屋裡一顆煢然獨立的心。”這些對於梭羅道德人格與生活方式的詩意想象,為瓦爾登之旅鍍上了一層神話的色彩。

而當越來越多的國人向瓦爾登之旅投以朝聖一般的凝望時,一些讀者亦開始對這一神話進行解構。程映紅的《瓦爾登湖的神話》拉開了解構的序幕。

首先,程文質疑了梭羅選擇獨居的地理位置,嘲諷他既然“要過一種遺世獨立的生活”,為何“又選擇了一個離文明社會相距咫尺之地?”“康科德鎮離此地只有兩英里”,“最近的鄰居不過在一英里外”,摯友愛默森和梭羅父母的家,都在散步的距離之內。

進而,程文披露“梭羅這兩年的真正生活離他所宣稱的隱居和簡樸差得很遠”。“他幾乎每天都要到康科德鎮上去轉悠,每天都要回到其父母家並常常滿‘載’而歸……他的文友們更是頻繁地光顧他的木屋……他們經常邀他進餐,最頻繁的是愛默森。當地甚至有一個笑話說:每當愛默森夫人敲響她的晚餐鍾時,梭羅是第一個飛快地穿過森林躍過籬笆在餐桌前就坐的。”

程文還交代了梭羅當時糟糕的鄉曲之譽——“遊手好閒者”和“焚燬樹林的人”。梭羅來到瓦爾登湖的前一年,他和友人在森林裡煮魚雜碎湯,由此釀成火災。

當梭羅叫人來滅火後,他沒有趕回火場撲救,而是爬到小山坡上觀賞火景,並在事後寫道:“那真是十分壯觀的一幕,而我是唯一欣賞到它的人。”這場大火毀掉了三百英畝的林地,地方報紙嚴厲譴責了梭羅的不負責任。程文據此指出,梭羅來到瓦爾登湖其實另有隱衷。

程映紅的質疑猶如一顆重磅炸彈,撼動了不少國人心中的梭羅神像。汪躍華說:“我心中的梭羅像易碎的石膏體一樣坍塌了……他不過是一個易感而虛偽的矯揉造作的‘該死的混蛋’,一個不負責任的自私又孤獨的虛榮的極端個人主義者。”石鵬飛說:“梭羅其實是個‘假隱’” 。

梭羅究竟是超凡獨立的聖人,還是虛偽自私的極端個人主義者?梭羅為何要去瓦爾登?梭羅在瓦爾登湖畔究竟是怎麼度過的?既然湖畔生活在梭羅筆下如此美好,為何梭羅又要離開?瓦爾登之旅在人類精神史上有什麼意義?帶著以上這些疑問,我對梭羅的瓦爾登之旅展開了研究。

感悟|為什麼需要《瓦爾登湖》?

王焱著,《一個別處的世界:梭羅瓦爾登湖畔的生命實驗》,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21年5月。

我也充分意識到,《瓦爾登湖》並不能全然如實反映梭羅的湖畔生活,因為文字往往會對思想構成遮蔽或是偽裝。比如,梭羅對於來到瓦爾登湖的原因的交待有所保留,對湖畔生活的描述亦有言過其實之處,對離開瓦爾登湖的原因更是一筆帶過。

因此,我儘可能地將梭羅的日記、書信、同時代人的評價、各類傳記及梭羅的其它作品納入到研究視域中,在對照中解讀,於矛盾中辨析,試圖還原梭羅獨居生活的始末與真相,揭示梭羅多維複雜的人格。

狄德羅說:“說人是一種力量與軟弱、光明與盲目、渺小與偉大的複合物,這並不是責難人,而是為人下定義。”梭羅的身上奇異地交織著兩股矛盾的力量:隱士與鬥士,救世與避世,自我與重名,博大與狹隘,悲憫與冷漠,懷疑與獨斷,鍾情孤獨與喜歡交際,逃避社會與熱心政治……這些矛盾的力量相互鏖戰,使梭羅顯現出更為真實立體的感染力,也促使我檢視超凡理想與複雜人性之間的張力。

其實,梭羅從未有意把自己扮演為神,故而我們也無需以一種戲劇化的方式將其拉下神壇進行嘲諷。對於瓦爾登之旅的初衷,其實梭羅有著明確的表述。梭羅深感鄰人“靜靜過著絕望的生活”,不能採集生命的美果,因此想對既有的苦役人生進行改變,“做一個哥倫布”,由大自然帶路,尋找新的人生道路。對於梭羅而言,瓦爾登之旅就是一場探索人生意義與可能性的生命實驗。

不得不說,這場實驗有著強烈的烏托邦色彩,因為它遠不足以替代慣常生存模式的主導地位。人們總是渴望逃離令人沮喪的現實,嚮往一種美好的理想,作為對俗常生活的抵抗,於是有了烏托邦。烏托邦難以付諸現實,但它映照了人類塑造具有不同可能性未來的能力。梭羅為我們構建更為合理平衡的生存方式提供了智慧。這也是今天有著充分現實感的人們仍然需要《瓦爾登湖》的重要原因。(更多新聞資訊,請關注羊城派 pai。ycwb。com)

責編 | 黃宙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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