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在怒放的盛夏裡

印象裡,盛夏就是生命力的象徵,看那九霄之上的燦燦烈日,咄咄逼人,每一寸光輝都鮮豔明快,映得藍天白雲色澤分明,好像畫家剛剛塗滿了新鮮的顏料,未經過時間的打磨,所以分外耀眼。

因為有著這樣的天,所以那山坡上的樹木,田地裡的秧苗,乃至於路邊的雜草,無一不用力地生長著,吸收陽光,汲取水分,朝著天空的方向,讓自己更加高大挺拔,好熬到秋天的瓜熟蒂落,不至於在這樣激烈的競爭中半途夭折。

至於一些不幸隕落的殘枝落葉,許是受了風雨的摧殘,又或者自己本身羸弱,受不住這般熱烈的生命賽跑,所以提前結束了生命,在這熱鬧的盛夏,既不悲慼,亦難引人意。

欣欣向榮的季節,微弱的消逝抵不過綻放的歡喜。那樹,那草,那花,那田地,那山坡,搖曳著旺盛的生命力,將地層深處的水分汲取上來,凝成翡翠的綠,蒸騰出來,變成清晨的霧靄,剔透的露珠。

水又向上行進,變成天空的雲,和著溼熱的風,伴著轟鳴的雷,成就一場傾盆大雨。

看那雨勢洶湧,在山間衝出一條溝壑,化成山泉,一路奔騰而下,在平原處的河床中找到歸宿。

滔滔不絕!

河水相互撞擊,也發出雷一般的轟鳴,震耳欲聾,於是河水兩岸安居的村民,也不得不小心翼翼,下定了淌水過河的決心,在岸邊脫下鞋襪,卻在冰涼的水衝到小腿時,忍不住驚恐不安。於是那河中的人,或者是一老一少,或者是一對夫妻,不由得握緊對方的雙手,給瘋狂跳動顫抖的心臟,尋一個庇護之所。

也是那時,我從祖輩的口中聽得一個故事,正是這樣猛烈的江水,將一個十幾歲瘦弱且殘疾的少年,從南邊村落席捲離去,野獸嘶吼一般地喧囂著,走過幾里路,又用了河水泥沙去沖刷,去洗滌,於是一條生命就這樣一點一點消逝。

“要不是那誰把他撈上來,恐怕……”講故事的老者臉上已經刻畫出了深深的年輪,描述著那少年的樣子,像是講述一段傳奇。

時隔數年後再次想起,不由得對那河水產生了敬畏,連帶著對天上的雲,迎面的風,深山密林,乃至於腳下踩著的整片土地,也產生了敬畏。

也許是人類對於自然的敬畏,也許是子女對於母親的敬畏,也許是弱小對於強大的敬畏,也許是想生存的慾望對於隨時可能消逝的敬畏……

後來,凹凸不平,雜草叢生的土地被抹去,鋪成平坦的柏油路,於是人們走過時,不再恐懼草叢中蟄伏的獵手。

萬物生長,人類在這樣賽跑中,為自己武裝了銅牆鐵壁,想要百毒不侵。

於是那旺盛的生命力,成為了城市裡的喧囂,成為了馬路上的鳴笛,成為了呼嘯而過的川流不息。

夏天,總是要熱鬧的,而在這份熱鬧中消失的孱弱,無人問津。

十多年前的夏日,有著山水秀麗的熱鬧,人類的熱鬧剛剛露出苗頭,一個瘦弱且殘疾的中年男人,在車輪下與這世界的熱鬧與喧囂匆匆作別。

當年淡然講述傳奇的老人,在棺材前泣不成聲,頭上的白髮又滄桑了幾許。

彼時已入了夜,陽光橘色溫暖的光線鑽進灶堂,成為跳躍的火苗,那火焰蒸煮出來的大魚大肉,端上飯桌,聚攏了半個村子的人,又是另一番熱鬧,帶著死亡氣息的熱鬧。

我正是從那時候開始對夏季有些厭煩,那瘦弱殘疾的少年,在我出生後得到了舅舅的稱號,伴隨我的成長,又輾轉步入中年,然而歲月並沒有贈與他與萬物競爭的能力,無論是多年前的河水,還是柏油路上呼嘯的車流,他如同參天大樹上一枝細小脆弱的枝杈,在夏季熱烈瘋狂的肆意生長中,在為更多生命締造生機而降臨世間的滂沱大雨中,在人類與自然進行賽跑的競爭中,悄然隕落。

十數年過去,遠處的山坡日漸衰頹,近處的柏油路卻有更多的喧囂,我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在融入那喧囂之時,我開始幻想著,期待著,如果哪一天我有幸迎接新生命的到來,希望那是一個靜謐的冬季,陽光收斂了鋒芒,萬物沉睡,在那幾乎靜止的冬季,讓每一個脆弱新鮮的生命,安靜地生長。

TAG: 熱鬧敬畏喧囂河水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