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如雪-楊智華

梨花如雪-楊智華

梨花如雪

楊智華

故鄉的小村居於一個海拔八百餘米的山谷,每年春天的花事比重慶乃至本縣低海拔地區要晚差不多半月左右,如果有充足的時間錯時在兩地分別待一待,一年中儘可以享受到兩個春天。不過囿於工作地點及工作性質原因,我有二十年沒有在春季回去過。

前幾年的清明假期,回了幾次老家,感覺每次似乎都是新的體驗。故鄉的春天既是青春記憶,同時那種沒有喧囂純天然的景色更令人心動。村子的開花樹種,主要是桃李梨類常見果木,它們的花期不長,我每次都希望能趕上那個時間段,因為院子裡的那棵梨樹,已經許多年沒見它開花的樣子了。可是季節不等人,正所謂“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後清明”,即便山裡春日略遲,每到清明節時,大多數樹木花期都基本結束,即便花期較長的油菜花也只剩頂端星星點點。好在每年氣候早遲會有一些差異,幾年裡終遇比較晚的梨花落在了清明一次,算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驚喜。

那是2017年,春姑娘的步伐比節氣稍微慢了半拍。我從城裡出發前,並未在意到此現象,也沒特意提前打電話詢問母親關於花開花落的詳情,我想一切隨緣帶著一路希望比知道實際答案要美好得多,畢竟賞花不是主要目的。當我穿越三百餘公里沐浴在和煦陽光下秀美的武陵山水,翻過橫亙在村前的最後一道山嶺,待及目光可以一覽小村全景的時候,心一下子怦怦跳動起來。除了一種近鄉情更怯的心理,更來自於村子仍然沉浸在繁花的世界,這是久未見到的情景。村邊的田地裡,黃燦燦的油菜花正開得燦爛;村前村後的樹木,是剛剛萌發的鵝黃新綠與舊葉深綠夾雜的春綠;一樹樹開得熱烈的雪白的花樹散佈於村子和樹林間,它們與各種層次的綠,與菜花的金黃,共同交織出鮮豔而明亮的色彩,渲染出蓬勃的活力。巧的是正在開花的樹都是白色的,我認出它們,一部分是謝去大半的李花,大多數是仍處於旺盛期的梨花。還未到達家門,我已經望見院子裡那棵高大茁壯的梨樹,它尤為精神抖擻,略呈球形的樹冠彷彿頂著一籠潔淨的雪,在溫和的陽光下反射出晶瑩的光。

梨花如雪-楊智華

岑參把胡天大雪喻為梨花,我曾在岑參筆下的地方生活過數載,見識過北地飛雪之茫茫蒼蒼,一棵棵樹木被銀裝素裹,那是一種純粹而耀眼的白,讓人不敢直視。而眼前這株梨樹,與周邊幾處房舍與菜地間的幾樹梨花交相輝映,潔白無瑕,又何嘗不像昨夜飄落的新雪。怪不得在蘇軾筆下,梨花便成了“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

我站在樹下,仰望著一簇簇均勻素潔的花朵,它們從各個空間伸展開來,微風輕輕吹拂,寧靜卻又靈動無比。每一朵小小花瓣似乎都是一個獨立於植株的生命體,似乎正暗自較著勁比著賽,競相綻開笑靨,盡力完美地釋放著生命的光彩。樹底下,散落了一地的花瓣,它們依然保持著溫潤如玉的白,不融化,也不急著融入土地。我想,一朵花的一生也難預料,如果條件具備,它們也可以“流水落花春去也”,懷揣夢想奔赴遠方,如今只能固守原地“零落成泥碾作塵”,生在家鄉死在家鄉,最終化作泥土迴歸本源。

花事繁盛,預兆秋天枝頭定是碩果累累。從我記事起,這棵梨樹就甚少偷懶。幼時對春夏秋冬四季輪迴沒有多大概念和感覺,廣袤的田野每個季節都有各自的歡樂方式,只記得秋天收割莊稼時,樹上掛滿成人拳頭大小的梨,甜甜脆脆,汁多可口。

這棵梨樹的年歲究竟比我大還是差不多,父母記不清楚,父親只是告訴我,梨樹是他嫁接的,同時嫁接了兩棵,另外一棵沒有成功,仍只結野生梨般的細小果子,唯一改變了的是不再酸澀,後來父親嫌其沒有多大用便砍掉了,這棵成功的梨樹一直被父親引以為豪。那個時候,村子裡多為自然生長的梨樹,通常果小而酸,因此我家這棵梨樹在鄰里鄉親間頗為有名。

當時梨樹植株尚小,樹下還兼作菜地,結出果實不多,每至梨快成熟之時,父親會高度重視和戒備,細心地把木塊圍成的柵欄檢查修補一番,一防雞犬,也防他人偷摘。未成熟前,原則上是不能摘的,連嘗也不能隨便嘗。成熟後,父親會在一個趕場日的前一天下午把梨摘下來,把表皮無蛀無變形的選出背去市場售賣,換回些零用錢,其實多作了我學習之用。

梨花如雪-楊智華

有些梨在生長過程中,不知受何影響,表面會出現一些疙瘩,既難看也影響口感,這些梨會留置家裡供大家品嚐,即便這樣的梨,在眾人眼裡,仍屬佳品。我上初中時,有一年秋天父親因忙於農事不能成行,便讓我去趕場售賣。我用背篼背了大概二十來斤新摘的梨,跟隨同村幾人步行二三十里山路,去到鄰近的秀山縣一個偏僻鄉場。在街頭的一角,我怯生生地把梨擺出來,安靜地等著顧客。

趕場的鄉民熙熙攘攘,無奈我的梨賣相與他人相比有很大差距,少有人問津,大多來看一下摸一下就走了,我一直擔心賣不完又只得再揹回家去,好在夕陽西下街上人流去了大半時,一位好心的大叔用較低的價格幫我抄了底。我心裡十分清楚,他是懷著同情心才買下我剩餘的全部。

我帶著所得的十幾塊錢,以輕鬆的心情走上返程的路,回到家時天黑已久。這也是我迄今為止唯一一次充當賣家,這次經歷深深地影響著我,以至現今每次行走於街頭巷尾,遇見那些挑著擔揹著簍賣東西的農人,就會觸動心底的某一根弦。

後來,我入伍到了部隊,離別多年後回家,家裡早已不再把梨拿去出售,不再視之若珍寶慎之又慎、防之又防,一到成熟季節願意大方地與左右鄰居分享。

那是我非常樂意看到的變化。前些年有一次九月回去,在院子裡,母親用一根長長的竹竿,頂端綁一個小小竹兜,摘下數個成熟的外形最好的梨,讓同去的幾個朋友品嚐。我笑著說,這梨從不施肥打藥,是純天然最有機的。

幾個朋友嘗後,也是大加稱讚。母親告訴我,這個摘梨器具是請鄰居篾匠大伯設計製作的,只要高高舉起把梨往兜裡一裝,就輕鬆摘下,不怕掉在地上摔壞。我十分驚訝,這位大伯已年近八十,這個設計無疑算是一件“神器”。

如今梨樹長得十分蓬勃茂盛,我看到樹上的梨還很多,母親說最後吃不完掉下來就送給鄰居餵豬,豬很喜歡吃。我欣慰地笑,哎!現今連豬的待遇都已是非比往昔了。

今年清明節原計劃也是要回去的,無奈情況特殊,行程只能取消。昨天下班路上,我給母親打電話,特意問了一下天氣與季節的情況。她回答花已經開過了,梨樹都發滿了葉。

我問花開得多不多,她說多,並說由於去年結果太多,壓斷了一根大枝。我很惋惜,告知她今後採取什麼方法可以防止這種情況,她聽後連說我的辦法好。不過我不確定她能不能做到,如果父親還在,肯定一點沒有問題。

遺憾的是他已於十多年前去了另一個世界。路上,車流滾滾在這個清明節前重又顯現,車速緩慢,容我有精力去暢想一些事物。腦海裡,那棵梨樹花開如雪的樣子清晰如斯,父親的面容和身影清晰如斯。

TAG: 梨樹梨花父親這棵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