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作者簡介：賽措吉，青海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教師，研究方向主要為藏族民間宗教信仰與儀式。（本文發表於青海社會科學2019年第6期，原文版權歸原刊物所有。）
摘要：在不同國家、不同民族和地區存在著豐富多樣的水文化，溫泉浴療文化作為水文化的部分內容在藏區具有別樣的文化闡釋。在藏區，溫泉被藏族同胞視為“神泉”或“藥泉”，其療浴作用對患者來說不僅源於物理層面，還有源自文化及宗教層面的特殊意義。本文借鑑人類學的調查方法，透過參與觀察與口述訪談獲取第一手資料，並運用人類學與宗教學的相關理論解讀這一寶貴資源的醫療價值與文化內涵，旨在為其文化傳承與可持續發展提供參考依據。
關鍵詞：藏區 溫泉浴療 文化內涵
溫泉地熱資源是來源於地殼深部的一種熱能源，是大自然賦予人類的寶貴財富。青藏高原上高溫溫泉為數眾多，幾乎每處都有溫泉點或溫泉群。由於很多溫泉地處偏遠地區，絕大部分溫泉的利用程度很低。在這方面，青海省貴德地區扎倉溫泉、曲乃海溫泉與熱貢地區多哇溫泉、蘭採溫泉則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充分開發和利用溫泉地熱資源不僅對治病去疾、養生保健及地方經濟發展等有推動作用，且其輻射圈對社會與文化的解讀有更廣泛的啟示作用。
筆者從2015年12月底至2019年3月中旬曾多次分別赴貴德縣扎倉溫泉、曲乃海溫泉，同仁縣多哇溫泉及蘭採溫泉做實地考察，試圖對溫泉地熱資源的分佈、特點、開發利用現狀、突m問題與對應措施以及文化內涵等進行探討。因自身長期患有風溼性關節炎，對溫泉文化的關注一方面從患者身份，另一方面從研究者的身份進行實地調查，在調查過程中兼顧兩個方面，同時做到主位與客位方法的統一。
一、問題意識
筆者認為，藏區溫泉在其利用和開發過程中造成了不同的問題，這些問題既有現實層面的原因，也有觀念層面的原因。前者與制度設計、經濟發展、生活方式、消費觀念等現實生產生活狀況相關，而後者則與傳統的人倫道德、信仰習俗和文化行為等有關。
從現實角度觀照，以貴德溫泉為例，每年從青海、甘肅、四川等毗鄰地區患關節病、筋骨痛、胃病、面板病等病的人們，往往長途跋涉，來到貴德溫泉療養、治病。透過近四年的關注發現，每年來此療養、治病的人數與溫泉周邊環境垃圾汙染呈反比例，溫泉泉眼越來越少，範圍越來越窄，更為突出的是人為的衛生汙染非常嚴重。另外，溫泉地熱資源的利用中存在著勘查評價程度差、開發利用程度低、資源浪費嚴重等問題。從整個資源的配套設施及公共服務方面政府部門的管理措施有很多漏洞，將會對地方經濟發展及受益民眾帶來很大的損失。怎樣喚起各部門及各方民眾對這些神泉的保護意識，怎樣開發和利用？如何保證地方特有資源的可持續發展？貴德與熱貢地區的溫泉面臨著怎樣的共同問題？兩地在管理溫泉地熱資源方面有無相互借鑑之處？
從傳統行為和習俗角度看，藏區溫泉神化現象是帶有人類學意涵的問題。為此，在藏族人的觀念中溫泉是否具有神聖性？除了物理治療的原因，是否還有人類學所強調的文化層面的闡釋？人們的就醫觀念和行為有何不同？民間有什麼樣的傳說故事？溫泉浴療前後的症狀有何區別？溫泉浴療文化為載體的社會整合力是如何形成的？從文化觀念認為溫泉的水非常潔淨，若褻瀆或被人為汙染將失去神效，這與水神（）、地方保護神是否有關係？或者與藏族歷史中的某個藏醫傳奇人物有關？這些需要借鑑人類學的調查方法進一步考察。
另外，以溫泉浴療文化為個案研究，是否有可能探討大傳統與小傳統、中心與邊緣、對立與互動的語境分析？就此帶著這些問題做口述調查，在人類學的文化語境中解讀溫泉的神聖性及溫泉作為一種結群方式的社會功能。
二、田野點溫泉地熱資源的分佈狀況、分類及療疾效果
貴德境內有三處溫泉，每個溫泉因含礦物質的元素不同，療浴效果也不同。三處分別為扎倉溫泉、曲乃海溫泉、藏蓋溫泉；熱貢地區具有代表性的有兩處溫泉，即多哇溫泉與蘭採溫泉。本文主要介紹扎倉溫泉、多哇溫泉及蘭採溫泉。
（一）貴德縣扎倉溫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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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泉的歷史記載
據史書記載，公元709年，唐中宗將金城公主許配給吐蕃贊普赤德祖丹，並將包括貴德在內的九曲黃河作為“湯浴之所”劃歸吐蕃，當年金城公主進藏途中就曾在扎倉溫泉洗塵。“明洪武十三年（1381年）就有人在此定居，用溫泉洗浴，以治療疾病。扎倉溫泉被稱為‘佛泉神泉’，至今已有600多年曆史，此號稱‘天下第一湯’的雲南安寧溫泉的開發利用還早100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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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禁紅的民間傳說
“扎倉溫泉所屬地域由一位名叫‘西噶卓瑪’（）的水神（藏語稱“魯”）管轄，泉水水性為陰性，因此此溫泉對婦科疾病的浴療效果尤為明顯。民間流傳著許多觸怒或褻瀆水神的故事。以前常有人在泉眼、浴池中煮肉、煮雞蛋，出現了很多怪異的事情，如煮雞蛋者回家後突然身患邪病，致肢體半身不遂、偏頭痛、眼紅等，此類病在正常情況下無法治療，只有患者到被汙染的泉眼處磕頭、煨桑，向魯神認錯請求她饒罪方能除去此類邪病。受訪者回憶，在他小時候常有老人說某人因在泉眼或池塘中煮肉，使池水汙染變紅，頓時有一條白蛇，有時為黑蛇探頭出來追逐此人，最後在眾人的勸阻及誦經聲中將蛇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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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中的扎倉溫泉
在青海省貴德縣城西南約15公里處的扎倉山溝，有一處很著名的溫泉勝地，即貴德溫泉，海拔2400米。此泉因位於貴德城西河西鎮扎倉村以西的哇什唐灘沿下峽溝裡，故稱扎倉溫泉。此外，當地藏族群眾亦稱其為“德吉曲庫”，意為平安、幸福的熱水泉，是冬季療養的最佳度假地。
據官方資料，1970年對扎倉泉水進行了化驗，確定其為優質礦泉水，具有較高的醫療價值，當地政府建房並添置了浴盆。1980年起，河西鎮政府和企事業單位及個人投資建起多處治療場所，1990年還鋪設10公里的管道將扎倉溫泉的泉水引到貴德溫泉賓館，更加方便了人們的洗浴需求。1990年後，陸續將溫泉水引到附近旅店、賓館等服務社群，在室內可以盆浴，更加方便了患者及遊客。改革開放四十年來在交通道路、水電設施、環保衛生、溫浴條件、溫泉利用等方面大有改觀。但近年來，由於鑽井取水，現存自冒的泉眼已經不多了。
田野中的基本概貌：在熱水溝下游一眼望去其地理特徵一目瞭然，扎倉溫泉夾峙在多拉山岩下，三面高出，危巖疊峰。三面山岩上多處刻有六字真言，有修行者曾經遺留下來的聖蹟，山間佈滿經幡，半山腰堆滿瑪尼石，使此地充滿聖地氣息。整個區域以熱水溝為中心分成兩大區域。山溝南岸有一座主供藥師佛的大佛殿、一處石砌桑爐、一排新建的佛塔、貴德縣老年療養中心、養老院等建築物。山溝南岸山坡一巨石上刻有“沸泉冬溫”四字，為1940年貴德縣縣長吳世謹在貴德八景中的命名。據說“沸”原刻為“佛”，後有人磨去“佛”字的立人旁，改為三點水，於是“佛泉冬溫”成了“沸泉冬溫”。常有人在這裡煨桑轉經、頂禮膜拜，即是對神泉的尊崇。
山溝北岸為公共服務的中心區，由私人旅館、小商店、小飯館、診所、娛樂場所、小攤位、私人帳篷等構成一條密密麻麻而富有特色的商業區。山溝中間的泉眼分佈情況為：有兩處一次可容納70-80人的溫泉水池，白天男女分開坐浴，晚上可共同坐浴。有兩三處小池專泡腳；一處泉眼治眼疾、面板病及偏頭痛；一處小泉眼治胃病；一處專供可飲用的泉水。
據口述資訊，人們對扎倉溫泉泉水種類的說法普遍認為最初有108個泉眼且有具體的名稱和不同療效，但隨自然因素與人為因素的破壞時至今日屈指可數的泉眼只有20幾處。
（二）同仁縣（熱貢）多哇溫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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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泉歷史
據當地人介紹，多哇溫泉發現於藏傳佛教後弘期，迄今已有900多年的歷史。原有108處泉眼，目前只剩下4個泉眼和幾處池底小柱噴泉。
熱貢多哇溫泉位於黃南藏族自治州同仁縣縣城以南18公里處的麥秀山北端、隆務河上游東側的曲庫乎鄉多哇村西沙溝。境內交通十分便利，氣候宜人，海拔2940米，是療養、避暑、遊覽的聖地。
多哇溫泉在山溝峽谷，兩面山體合璧相連，整體佈局雄偉壯觀。此溫泉坐落在南山岩石懸崖下，4股長流泉眼熱水聚於20平方米自然形成的岩石池塘內，四季同溫，正好坐浴，一次可容納40-60人。多哇溫泉的主洞洞口約深3米，共有四處泉眼，主洞泉眼好像從蛇喉部噴射出來，此洞泉眼叫“桑傑曼拉”（，藥師佛之意）；第二泉眼叫“桑蓋扎”（，獅子吼之意）；第三泉眼叫“桑東麻”（，獅子面之意）；第四泉眼叫“多傑那覺”（，金剛瑜伽之意）。池內水溫約38℃，池底還有幾處熱水噴點和一處眼藥水藏語稱“眸曼曲”（）。
溫泉池塘旁有12間藏式建築風格浴療房，包括新建的一組溫浴池塘、更衣室、保溫緩衝走廊等。管理人員介紹這是三年前新建的。池塘旁邊還修有一間小佛堂和一處煨桑臺。就如2016年客流最旺時現有客房完全不夠入住，因此百姓在空曠處搭了100多頂帳房，整個區域密密麻麻。離池塘大約四百米處新建了10間水泥房，右側第一間為小套房，作為小商店經營一些日用必備品，其餘8間為農村最為典型的土炕土灶連體式裝置的小隔間，簡單而溫馨。這一組新房為滿足條件較好的浴療者入住由多哇村村級組織從溫泉收入中開支所建，其收費標準為20-30元，每年秋冬客流量最旺。北山腰間建有113間客房，均為平房。收費標準為每間一天收12至15元，內備一張床和一臺灶，多半為土炕和土灶一體式裝置，部分也裝有現代簡易床和灶。日常用品和炊具等需白帶。每天凌晨5點開始，男女分不同時間段入浴，一次入浴時間控制在1小時40分鐘左右。每天，男女各安排3次坐浴。溫泉水療收費標準為傍晚18：00至凌晨05：00一次收取5元至10元，其他時間段均為一次1元。這裡陽光充足，離溫泉很近。春夏秋冬來此坐浴的患者絡繹不絕，主要來治療各類面板瘡毒病者居多，其次是類風溼關節病。患者除來自熱貢地區外，還有省內其他州縣和甘肅、四川等地的藏、漢、回、蒙古族等民族，一年四季來溫泉療養治病的省內外客流量達3-5萬多人次。據當地村民介紹，在此溫泉坐浴，病氣（尤其為各類頑固性面板性、傳染性面板病）互不傳染，主要與溫泉含硫成分有關。銀器遇此溫泉泉水會變黑，溫泉有股硫化氫氣味。
據《黃南報》1994年4月7日報道：“多哇溫泉，於1992年3月至1993年9月間經勘察、化驗、測試、鑑定，最後透過省委、省衛生廳、省食品協會等11個部門評審確定，該礦泉水含鋰、鍶、鋅、鈣、溴、偏矽酸等多種對人體有益的元素。其中鋰、鍶、偏矽酸均已達到國際《CB8537-87》飲用天然礦泉水指標。屬於地礦化型偏矽酸、鋰、鍶複合型優質天然礦泉水。常飲用此礦泉水可治療高血壓、心臟病、動脈硬化、胃病等疾病；常用此泉水洗澡對面板病、風溼性關節炎等有一定療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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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泉傳說
這裡的百姓都在傳說溫泉能治百病的故事，該傳說與普華勒智（）患惡性瘡毒時來此溫泉山峰“達步智蓋智尼”（）的一處洞內修煉，修煉即將戰勝惡瘡病魔時降伏蛇妖的故事有一定的聯絡。如今，溫池內石壁上仍能見到黑白相間的“龍或蛇”樣圖紋。溫泉佛堂內供養有普華勒智大師、藥師佛、觀世音菩薩等佛像及古典經書。在塑像和唐卡畫像都可見到普華勒智大師右手施法、左手緊捏蛇精七寸處將它伏法的畫面。藏族同胞一律都會先在此煨桑、磕頭，而後才進房入浴。
（三）同仁縣(熱貢)蘭採溫泉
蘭採溫泉位於黃南州同仁縣西南部的蘭採鄉境內，離縣城53公里，離鄉政府8公里處。具體在“曲庫貢麻”（意為溫泉上村）村的山溝裡。整個路段蜿蜒陡峭，交通極其不便。如今在黨和政府的領導下先後修通了公路、架起了橋樑、拉通了電纜。來此溫泉坐浴的忠者與遊客逐年增加，再也不用四次過河，條件越來越好。此溫泉溝兩側山高溝深，松柏古樹比比皆是。
溫泉水眼溫度達60℃，該池塘內一次可容納20-40人，男女輪流坐浴，秋冬季節坐浴溫泉的人特別多。年接待客流量為2萬人次以上。附近有30戶牧民定居，還有小賣部、飯館等服務設施。這裡修通了公路、接通了電，住宿、燃料取用方便，被褥飲食需自備。
峽谷深處有10平方米浴室一處。據當地村民介紹，峽谷深處浴室旁邊建有一排平方，是由賽藏活佛的一位施主投資3萬餘元新建，專供僧侶浴療住宿。在下游50米河對面有一處“幹浴石”，其岩石溫度達50℃，人們利用表面溫度近靠其石站、坐、躺等姿勢進行幹浴。不到10分鐘全身就熱起來，一次可容納5-8人，其岩石縫中流出的水溫達80℃。在兩側岩石縫處隨處可見熱水小泉眼分佈。在往下游約150米處為激流峽谷，其北側岩石處溫泉水源極為豐富。目前，這些具有開發價值的巨大熱水資源不易就地開採，只能管道引流至河下游500米開闊處才能（建造溫泉療養室等專案）開發利用。
三、口述中對溫泉浴療的表述
透過溫泉管理人員及浴療群體的口述瞭解歷史與現狀中人們對溫泉狀況的不同表述，溫泉治療疾患的種類、療效和療程，溫泉醫療保健方法及注意事項等內容，從物理和文化層面理解溫泉的功能與作用。
案例1：（ZBJ，男，藏族，78歲／KMX，女，藏族，79歲，均為熱貢人，一對老夫婦；病症：寒溼病、關節炎、糖尿病）
男：“30年前來過兩三次，之後我們堅持每年來2次，算今年連續來了11年。來這邊已有21天。一天坐浴3次，1次1小時。此溫泉是神泉、藥泉，其療效主要還是發心，一定要有虔誠的信仰。個人經驗而言，此溫泉能控制糖尿病的惡化，在這邊不用服藥，透過七八年的觀察能證明這一點。另外，對腎也有很好的療效。”
老人描述30年前的溫泉，主要特徵為“泉眼多、衛生好、人們自覺意識強、無組織但很有紀律。每逢初一、十五，溫泉的神效加倍，坐浴者（藏族）誦經，場面十分壯觀。”
女：“此水確實神奇，不僅對關節、面板病甚好，對老伴兒的糖尿病也有治療功能。每逢佳節，由於三寶的加持，溫泉水格外清、格外燙，但你不能說‘阿嚓’（藏語，意為疼或燙），說‘阿嚓’神效會消失。扎倉溫泉為陰性水，所以對婦科病極其好。熱貢多哇溫泉為陽性水，所以對男性疾病格外好。”
案例2：（MN，男，撒拉族，39歲，化隆群科人；病症：腰痛、關節痛）
“家中有2位老人關節疼痛，個人也是關節疼痛，妻子是腰痛，所以帶著老人和孩子一起來這邊浴療，聽說這邊治療胃病的水也很好，果然如此，來這邊已37天，堅持每天喝水，感覺療效很不錯，準備繼續住20天左有。我認為水與信仰沒有多大關係，主要是礦物質。”
案例3：（ZXJ，男，藏族，22歲，貴德人；病症：梅毒性面板病）
“我這病在醫院已經沒辦法了，去年來這邊試了試，結果比想象的還要好。在大池中一天泡4次，一次泡1小時左右。希望每年都能來。”
筆者初次看到時，不敢接觸此人。整個身體被梅毒侵蝕，在坐浴人中非常顯眼，每當他入浴時旁人都會下意識地躲一躲，生怕傳染，但事實證明與再恐怖再嚴重的面板病患者一同坐浴都不會相互傳染，這是此類溫泉神奇的一大亮點，主要是什麼原因，還得進一步瞭解。每年來此治療這種面板病者數不勝數，從來沒有過相互傳染的例子。
案例4：（XJ，男，藏族，44歲，貴德人；病症：慢性腹瀉6個多月）
“我是得了慢性腹瀉，已經6個多月了，吃了很多中藥、藏藥和西藥，時好時壞沒有徹愈。起因是受涼引起，越來越嚴重，吃什麼拉什麼，身體變軟無力，消瘦脫水。後來經人介紹來此溫泉試一試，今年元月份開始來這邊坐浴，每日兩次，每次一小時。同時，每天堅持喝‘治胃病的水’，其結果不到7天腹瀉就好了，我要堅持21後再出浴。”
筆者訪談此人時已是除夕前一夜，馬上過春節了，小商店、小飯館都已停業回家過年，商品一條街顯得格外淒涼，但坐浴者還是絡繹不絕，即使是晚上兩大露天池塘內坐浴的人還是很多，特意來這邊過年的也不少。
案例5：（NCJ，女，藏族，32歲，海南州藏醫院醫師）
“據專家介紹，貴德溫泉水具有殺菌消炎、止痛止癢、祛風除溼、消腫止痛、脫脂降壓等功效。我們藏醫院內部藥浴技術就引用了溫泉的水，效果很明顯。溫泉的主要療效為：風溼關節炎、關節腫痛、肌肉痠痛、腰肌勞損、神經疼痛、面板病等外部病症有奇特的療效；泉水飲服可治療消化系統如胃寒腹痛、腸炎腹瀉、婦科病、高血脂、高血壓等病，具有較好的療效。經常泡浴還在改善面板血液迴圈、鬆弛肌肉、解除疲勞等方面具有良好的作用，還有保健、美容、減肥的效果。”
案例6：（DB，男，藏族，38歲，貴德人，私人旅館管理人員）
“至於溫泉的療效，大家都是有目共睹，就我們這家旅店而言，每年來這裡住宿的患者平均有五六千人次，患者來來往往，幾乎沒聽說過那位患者因療效不好而返回。可能有些特例，但絕大多數患者都是歡喜而出。”
案例7：（LMCR，女，藏族，44歲，熱貢人，從事教師職業；病症：兩個孩子都患有腦癱，行動不便）
“我有兩個孩子，都患有腦癱，家人朋友勸我到多哇溫泉療浴，不試不知道，若試了或許有療效，於是一年前半信半疑來到這邊。果不其然，一年後發現孩子的症狀有所改善，因此今天趁暑假期間來這邊續療。但願一年比一年好。”
談人們對溫泉選址的不同依據。
案例：（RQJ，男，土族，46歲，務農/WDJ，女，土族，44歲，為夫妻；病症：腰痠背痛、腰肌勞損、風溼關節）
“多哇溫泉與蘭採溫泉在療效上沒什麼區別。蘭採溫泉的療效針對腰痠背痛、腰肌勞損、風溼關節、面板病、眼疾、肺病等，對傷口癒合、感冒及骨折的療效格外明顯。人們選址的不同主要基於算卦、經濟條件、路途遠近等因素。我們選擇蘭採溫泉的主要原因有：1．泡浴人數相對較少，所以可以適當增加個人的坐浴次數，像貴德溫泉和多哇溫泉，公用水池人太多，輪流比較耽誤時間；2．不用交水費，這邊住宿費也相對便宜，家庭條件差者可以選擇來蘭採溫泉；3．路程比較遠，不易打擾，可以在此靜心養病。”
談扎倉溫泉最突出的問題之一一一一衛生汙染
案例1：（DJ，男，藏族，來自青海湖石乃海鄉，57歲，無家可歸者，乞討者身份）
“到溫泉療浴已有20天左右，連續來了三年，主要是因為長期關節疼痛。個人以身作則，倡導環保，力所能及在這邊搞衛生、拉風幡、定期組織坐浴人員及其他人員更換溫泉池塘裡的水，只要自己體力允許就在10天左右換一次水。現在沒有具體的單位或組織管理這裡的衛生，扎倉村每年會組織一兩次大型環衛活動，但主要為宗教活動，如拉風幡、堆嘛呢石、給山岩上的嘛呢經文上漆等。‘曲庫巴’（藏語，意為溫泉浴療者）只顧著治療，小商小販只顧著賺錢，衛生汙染越來越嚴重。有時召集一些年輕人從每位療浴者手中收取一兩元專稿衛生，此舉動備受重視。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還會繼續這樣做。”
案例2：（ARSB，男，藏族，海北祁連縣阿柔鄉人，無業遊民）
“首先對你的溫泉調研工作表示肯定與讚揚。需要對此進行深入調查，最好能形成具有決策意義的文章向有關部門及時反映。溫泉環境汙染主要以亂扔垃圾、隨處大小便，尤其是入浴而坐，出浴而便，就地解決的習慣使溫泉及周邊環境如此不堪入目。我曾經自發組織召集一些溫泉環衛工作志願者做一些公益活動，如貼環衛標語、垃圾處理、輪流撿垃圾等，起初幾年還可以，後來又沒能堅持下來。”
四、田野點三處溫泉資源開發利用存在的問題與應對措施
在田野點三處溫泉中貴德扎倉溫泉的衛生汙染最為嚴重，用不堪入目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主要原因在於：（1）全民環衛意識相當差，缺乏大局意識。（2）管理混亂導致沒有具體的單位或組織專門處理衛生汙染問題，即使有小範圍或部分人員組織的環衛活動，但都是暫時性的公益服務，缺乏長期規劃。（3）缺乏公共衛生服務的配套設施，貴德扎倉溫泉如此富有代表性的養生聖地，連最基本的公共廁所都沒有，來者亂扔垃圾、隨處大小便。尤其是溫泉大池旁邊療浴者人浴而坐，出浴而便，這已是司空見慣的常態。（4）沒有硬性的懲罰機制，即使貼有很多環衛標語與懲罰警示語，但沒有追究到底，從而使很多違規者、無環衛意識者鑽空子，這還需要政府層面的權威支援。
據三處溫泉比較，貴德扎倉溫泉規模最大，但其管理混亂、汙染嚴重、開採不當等問題十分嚴峻。多哇溫泉為中等規模，因管理有方，基本無人為衛生汙染，其發展模式相對樂觀。蘭採溫泉規模最小，無不當開採，基本無人為衛生汙染，但發展模式相對滯後。因此，三地可互為借鑑，對其進行比較研究，可探索出一條綜合性的發展模式。
在此需要強調的一點是熱貢地區多哇溫泉由曲庫乎鄉多哇村全權管理，以往都是承包給外人，但由此產生只顧經濟利益而不顧環境衛生及文化效應的諸多問題激起了村民的不滿，因而從2014年開始全村集體商議推選出四位四十歲左有的男性村民，他們四位雖各自肩負家庭重任但為了集體利益自願承擔溫泉的各項服務工作，一年四季從未間斷。整個溫泉區域安置了垃圾袋或垃圾箱。區域內的垃圾由多哇村四個大隊每隔一段時間輪流處理，四位管理人員每隔一天打掃一次。他們將溫泉一帶管理得井然有序，整個區域從泉眼封閉裝修、住房修建、宗教小建築、療養服務及收費方式都很具特色。據管理者介紹，多哇溫泉的住宿費與坐浴費每年可達40萬至60萬，除去付給四位管理者的報酬其餘收入按戶平分給全村，整體提高了全村的生活水平，為貧困戶解決了很多問題。當地村民以其強大的大眾意識使服務內容多樣化、群眾受益多方化，與田野點其他兩處溫泉管理方式截然不同，可借鑑之處頗多。
總之，青海省具有十分豐富的地熱資源，以田野點三處溫泉為例，由於受人力、物力和財力狀況影響，青海省並沒有對自身的特點進行更深一步的勘探，導致了很多地熱資源的荒廢、浪費；同時，對於某部分已經開發並進行利用的地熱資源，由於沒有進行充足的研究，仍然處於較原始的使用階段，使用率太低。在政策扶持與經濟增長的大環境下，不少開發商受經濟利益的驅動，對溫泉資源的開發開採都是採用粗放式開發模式，對溫泉資源的保護和永續利用意識非常薄弱，科學利用溫泉和科學化開發溫泉程度也非常低，過度開發甚至導致了有些溫泉密集區資源開發已出現嚴重的破壞。因此，精心設計、科學開發、總體規劃、最佳化環境、加強生態與基礎設施建設迫在眉睫。
五、溫泉浴療的文化內涵
馬林諾夫斯基認為，“人有兩種需要，基本需要和派生的需要，前者指人的生物需要；後者是派生的環境，即文化的需要，它要滿足的是人類擴大其安全與舒適所作的各種努力。”［2］文化人類學的奠基人泰勒曾推出“文化”的經典概念：“所謂文化不過是一個複合的整體，包括知識、信仰、藝術、法律、道德、習俗以及由作為一個社會成員的人所獲得的其他的能力和習慣，這個概念強調了文化的‘複合性’，也暗示文化就像空氣一樣，無法言說而又無處不在。但在今天看來，這個定義由於界定了‘單數’的文化概念，似乎過於籠統而沒有個性。晚近的人類學家格爾茲認為，文化實質上是一種意義與象徵的有序體系，個體依據這一體系來界定他們的世界、表達他們的情感以及作出他們的判斷。”［3］“由此文化不只是一種裝飾品，而是一個‘意義之網’，因此文化的分析不是一種探索規律的實驗科學，而是一種探索意義的闡釋性科學。”［4］
因而藏區溫泉文化所體現的諸多文化內涵，如心理慰藉、社會教化、社會認同、行為規範、民族和諧、環保及經濟功能等，無不反映了藏區民眾的各種文化需求與文化表達，而“神泉”療浴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們的這一文化需求：
（一）溫泉療浴作為一種結群方式的社會整合功能
溫泉作為一種共享資源吸引著來自四面八方的患者與遊客。據調查，在溫泉的每一區域人們無形中形成一種互幫互助、團結和諧的氣氛。在各個泉眼、池塘浴療的人們形成一種社會小團體，這一團體由不同民族、不同地區、不同年齡層的成員構成。他們談論的話題包括溫泉的功效、有關溫泉的民間傳說、個人病史、浴療經歷、地方文化與歷史等公開話題，也包括情感、家庭、私人生活等比較隱秘的話題。坐浴期間，人們無話不談，談笑風生，你來我往，在歡樂的氣氛中度過療浴期。當地人有句俗語，“要想了解當日新聞，可去溫泉坐一坐”。來此地的目的也比較多樣化：為浴療治病、為逃避家庭瑣事、為養家餬口來這邊做小生意、為尋歡娛樂、為參觀旅遊、為寫作靈感、為研究專案、為社會調查、為資源開發，甚至為保養和減肥等不同目的聚集在此。
溫泉療浴的這一特性使人們與宗教組織、社會組織之間有了固定的聯絡。散居各地、或平日沒有往來的人們便由療浴的紐帶聯結起來，加強了地區內民眾之間的交往和往來。人們在溫泉相識、會面、熟悉，並帶動了其它方面的溝通，增強了社會群體或者更確切地說是當地及周邊民眾的社會整合。坐浴患者，無論來自何方、無論什麼民族，皆一視同，、互敬互幫，主動為重癇患者謙讓最好之處，頓時構成一幅天下一家親的景象。
總之，溫泉療浴成為人們社會交往的重要載體，特別是在交通不便、商業不發達的地區，更是承擔著社會交往的特殊功能。透過以溫泉療浴為核心形成的文化輻射圈可以瞭解人與人、民族與民族、地區與地區之間的關係，它是一部活態的民族交往史與文化變遷史，也是瞭解社會現實問題的一面鏡子，透過這面鏡子瞭解這一地區人們精神與物質層面的問題與需求，並以此作為解決問題的依據。
（二）神泉浴療的社會心理內涵
溫泉浴療的心理慰藉功能的特殊性在於，使人們接受宗教觀念，把人們面對的矛盾衝突轉移到現實生活之外，以期得到神靈的救助，從而擺脫困擾，使身心得到撫慰。從個體角度講，最明顯的是心理慰藉，也有心理學家稱之為“幻想補償功能”［5］。因此，在宗教信仰中，人們恪守著自己的信仰，身體力行宗教規範和戒律，竭力追求與神相會的體驗，以此達到排解現實矛盾與衝突的目的，藏人的溫泉療浴便有這一層面的特殊含義。
在藏族人的觀念中溫泉是具有神聖性的，將溫泉與水神信仰、地方神信仰聯絡在一起發揮其特有的文化功能。在溫泉，人們的就醫觀念和行為也所有不同。就如一位藏族患者和漢族患者生病時他們的就醫觀念有所不同，漢族忠者會想到溫泉的物理和技術治療層面，而藏族患者可能會認為個人生病，尤其是半身不遂、偏頭痛、面板病、眼疾及某種關節疼痛可能是因為自己觸怒了某個神靈（水神）或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情。坐浴者會依據傳統的習俗，在泡溫泉之前先去煨桑、朝拜地方保護神，祈求藥神和水神保健康，大多都會走這樣一個程式。認為溫泉的水非常潔淨，若褻瀆、被人為汙染或弄髒溫泉將失去神效。在泡浴過程中禁止說髒話，把這裡視為水神的領域，不敢輕易碰一寸土或一塊石，做到身、語、意三者的潔淨。據浴療群體的口述，每逢初一、十五，溫泉的水會很清很燙，此日溫泉的神效會加倍，浴療者（藏族）爭先恐後地去戶外池塘內坐浴，渴望得到加倍的加持，集體誦經祈禱，場面十分壯觀。時至今日，當地百姓有先朝拜佛堂後入池水、邊坐浴邊誦經的習慣。另外，人們選址的不同，也主要基於算卦，首先讓某位活佛算卦，算中哪裡就去哪裡浴療。
對於崇拜帶來的社會心理慰藉的功能便解釋為“信則靈”，因而有意識地排除一切懷疑的成分，使得集體的內心體驗即心理慰藉的功能更加有效。病人們通常來溫泉時疾病纏身，走時病除歡喜。假如拋開宗教信仰層面的解釋，藏區溫泉很難形成如此持久而大規模的浴療史，因此宗教信仲賦予溫泉強大的浴療功能與生態環保功能，浴療效果不僅有物理層面的解釋，更多的便是文化層面的蘊意。
（三）溫泉浴療折射出的民族認同的再建構
在社會生活的不斷變化中，溫泉療浴作為一種文化傳承之所以長久存在，與當地民眾的信仰崇拜與文化認同是密不可分的。從古至今，有藏族、漢族、回族、撒拉族、蒙古族、土族等不同民族在同一溫泉共同療浴，溫泉不僅是當地民眾生產、生活的一部分，更是保證了其周邊民族的和諧統一。不僅對於當地民眾的生產、生活具有舉足輕重的社會作用，也是曾居住在這裡的民族及部落之間相安無事的一個重要因素。
在田野點三處溫泉中以貴德溫泉為例，身份多樣化與文化包容性不僅體現在浴療群體中，在溫泉周邊從事各類生意的群體中更是明顯。不同民族之間存在的文化互動，以及這種碰撞與接納中作為普通個體之間的相互認可與融合促成了民族認同在民間的再建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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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趙旭東．文化的表達：人類學的視野［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98．
［4］格爾茲。文化的解釋［M］．納日智力戈，澤．上海：上海人民m版社，1999：5．
［5］德莫烏格里諾維奇．宗教心理學（中譯本）［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89：116．
註釋
講述人，男，49歲，藏族，扎倉村人，初中畢業，愛好讀書，被視為村中最能講故事的人；時間：2016年2月1日傍晚；地點：貴德療浴中心。
講述人，男，東智，44歲，多哇村人，多哇溫泉管理人員；時間：2016年8月24日下午時分；地點：多哇溫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