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水的朋友圈 : 馬躍 | 大收藏家的遞進人生(3)

“雲水的世界”開辦三年了,我也一直在思考未來說些什麼,自己的人生經歷的主要脈絡已經有了不少的介紹,尤其是這個過程當中作為一個人的成長和變化,思想和認知上的探尋和收穫。後面,我想試著介紹一些和我人生中有交集的人,一些有趣的人。從人生交集這個維度來說,他們無非是同學、同事、朋友,或者生意上的夥伴,或者兼而有之。而有趣則是因為大家的共同愛好,尤其是共同的價值觀。他們都熱愛生活並享受生活,都是我所喜歡和欣賞的人。

我把這個欄目起名為“雲水的朋友圈”。本期介紹的是年長我幾歲的多年老友馬躍先生。馬躍和我的交集是,父輩的同事關係讓我們相識,恰好在80年代成為了鄰居。後來他下海從商,在90年代一度和我新創業的公司有關業務上的往來,給我提供過不少幫助。再後來,我們各自忙碌,一度失去聯絡有好多年(那時沒有微信之類的平臺),直到前幾年,我無意中看到關於馬躍收藏的報道,才又聯絡上了。在拜訪了他著名的“吾舍”後,對分別之後他這些的發展和在收藏方面取得的成就有了些瞭解,不禁對我們這一代人的人生產生了諸多的感慨。希望透過介紹馬躍先生的經歷,透過不同的人,從不同的角度,展現這個多姿多彩的時代。

前些日子,我們來到京郊面積約一千平米的“吾舍”,專程來拜訪著名收藏家馬躍先生。何謂“吾舍”?其一,首先是馬先生自己的家,這很好理解;其二,“吾舍”隱喻主人樂善好施,不吝割捨;而反過來看,乃其三:舍吾,其誰?就頗有一些超拔於幻世,“四海無人對夕陽”的意味了。縱觀馬先生這幾十年的迤邐生涯,未及而立之年,就已是獲得多項國家級科研成果,受到國家領導人接見的科技精英,再轉場到企業家、實業家、行業領袖,再到經濟學教授,大收藏家,“石造像收藏第一人”。自然當得起這份鷹睨。

雅室中有漢魏唐宋的歷史氤氳,案桌上有好茶好煙好酒。我們在“吾舍”橫跨七千年文物藝術藏品的環視中靜聽馬先生的故事。馬先生見識廣博,幽默而感性,錦心繡口,徐徐道來。這一聊,就是四個小時,過去歲月的閃回,交匯與共振,延展開來,幾乎是一部濃縮的個人傳記。內容豐厚而精彩,讓人難以割捨。所以下面的文字,基本上是原汁原味的訪談實錄(小標題為編者所加)。文章很長,分三期推送給大家。

雲水的朋友圈 : 馬躍 | 大收藏家的遞進人生(3)

玩家不是收藏家,我們需要有與國際共振的收藏理念

馬躍

:你說我的個人收藏貫穿7000多年的華夏文明史,是不是像黃仁宇的大歷史觀一樣,也有一種大收藏觀?坦率說,把我和黃仁宇先生相提並論,我受寵若驚,誠惶誠恐。我猜想,如果你所指黃先生的大歷史觀一如學界解讀重在看歷史的方法論上,那麼依循人類文明的軌跡,即從文明的發端,到逐漸走向成熟文明,再由成熟文明所引發的各種文化形態,圍繞著這樣的脈絡所展開的物質遺存的系統收藏,同樣是著眼於觀史和證史的方法論上。僅從這一點來說,大收藏觀與大歷史觀或許有異曲同工之妙。你所能夠拿來比對的,無非是把國人當下開展收藏活動的主流形態與我所倡導的收藏理念進行比較,那些或因好物而佔有,或因玩物而養性,或因投資而獲利,等等,儘管初衷多元,形態各異,但在“以物證史,文化傳承“的收藏目標之下,關乎格局,明顯不同。按說,既無對錯,亦無高下,但理念不同,必然導致格局不同。

你看,在我家裡,可見在中國文明史上充當了逾4千年主角的高古陶器,可見步入文明中國的商周青銅器,可見圍繞主流文化形態的相關物質遺存,比如南北朝至隋唐時期的佛教造像,乃宗教文化物證,比如商周至明代的陶俑,乃喪葬文化物證,等等這些,沿著任何一條脈絡,都可以把我們引入相對應的那條歷史長河。以歷史的悠長時間和遼闊空間為框架所展開的收藏,其場面也必然是宏大的。以物證史,才是收藏的終極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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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有一次我接受採訪,記者說馬老師,能跟我們分享一下中國歷史上你所推崇和敬仰的收藏家是哪一位嗎?你猜我是怎麼回答的?我反問她,你覺得有嗎?記者一臉茫然說,馬老師不會吧。我說中國太大,而且歷史悠久,我們真的不能夠武斷的下一個結論說“沒有”,當然有,肯定有,但也一定是鳳毛麟角。為什麼呢?我們來掰扯掰扯中國曆來沿襲的收藏理念,也就是中國收藏文化的構建,以及由此培育出的是些什麼樣的人。中國歷史上幾次大的收藏熱潮,發生在北宋、晚明、康乾,以及清末民初。北宋和康乾,都是由皇帝和皇室引領,晚明和清末民初,則由文人雅士擔綱。而當下隨深化改革開放所興起的收藏熱,規模之大,人數之眾是前所未有的。問題在於自宋代以來,我們延續了一千年的收藏文化,從來都是建立在“大隱隱於市”文化基礎上形成的收藏,其核心在於欣賞和把玩。什麼叫大隱隱於市?就是好東西因喜好而佔有,然後呢,藏著掖著。好朋友來了,拿出來分享一下,把玩一下,好朋友走了再把它藏回鋪底下。這類人我們通常稱之為玩家。“大隱隱於市”的收藏理念,最終培養出來的是玩家,而不是收藏家。當代收藏大家王世襄深諳此道,在受到國人交口稱讚時,亦曾吶喊出“我不是收藏家,我只是玩家”的自我身份認定,以期警醒世人。

我們來看看國際,舉世聞名的大英博物館,大都會博物館等,我們去看它的軌跡,它當然也是從個人收藏到家族收藏,最後變成了公眾收藏。美迪奇家族、羅斯柴爾德家族、摩根家族,無一不是歷經數代人的堅持和延續,就是為了收集和梳理人類文明歷史的證物,還原一個真實歷史的軌跡和脈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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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把收集人類文明證物和沉迷於欣賞把玩都叫做收藏,不單是過程不同,體驗不同,結果呢?結果是大不同。特別是透過對藏品的研究,發現過往不曾發現的、為後人可資借鑑的文物藝術品的多方面文化內涵,推動文化復興與傳承,這才是真正的收藏。要讓國人清晰地認識到這種不同,並且逐漸付諸於真正的收藏實踐活動,我們需要與國際共振的收藏理念。

你會發現,我所提出的“以物證史、文化傳承”的收藏理念,明顯受到國際收藏理念的影響,我不過是一個倡導者,並且是不遺餘力地以個人收藏堅定捍衛和加以推動的踐行者而已。從而,也就形成了我個人以審美為主導,以文化為核心,以文化傳承為目標的收藏脈絡和體系,這種體系不是集中在歷史上的某一個文化節點,而是建立和聚焦於大文化框架之上的收藏,也是與國際接軌的收藏。

於我而言,不斷強化大收藏觀的過程,也是我更加貼近歷史和熟稔歷史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我所得到的重要啟迪之一便是果斷放棄對於史料記載中所謂“史實”細節的糾纏。事實上,以文字形態呈現給後人的歷史,其真實度究竟幾何,的確值得商榷。因為大多歷史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都是由王者勝者寫的。既然是王者勝者寫的,那麼一定代表和彰顯了王者勝者自身的價值觀。他想要掩藏的,能讓它完全湮沒,而他想要放大的,也可以無中生有,任意杜撰。這當然不是偏執,這是本質。儘管如此,不等於我們可以不讀歷史,我們必然要建立一個歷史框架,以大歷史觀來觀察和審視歷史。有趣的是,歷史本身果真如一面鏡子,巧妙地教授我們如何認識歷史,所謂“看不懂歷史,就拿今天去照照歷史,”這是一種相對可靠的歷史觀和方法論。反之亦如是,看不懂今天,就拿歷史照照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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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物證史,還原真正的歷史

我講個故事。你看到上面架子上有一尊漢代的騎馬武士俑了嗎?幾年前有一部很流行的電視劇叫羋月傳。我一個朋友,使命感很強,她看完羋月傳後很不爽。發了很長的資訊給我,提了很多問題。她認為這個劇胡編亂造,有太多不符合史實的地方。我第一反應說這不過就是個娛樂,你幹嘛這麼較真兒?她說她很反感它的廣告詞,說這是一部大型歷史劇,再現歷史。她說她很擔憂,300年以後我們的後代也許拿它作為實證來印證歷史,這怎麼弄?她這樣一說,我倒覺得是該認真回覆一下。我說很遺憾,羋月傳我只瞟過幾眼,算是沒看,且不說劇情,但就道具的不實,謬誤多多。其中有一集講的是。秦國勢力大了以後,楚國岌岌可危,羋月的發小黃歇,代表楚國前往秦國修好。黃先生認為憑藉小時候青梅竹馬這點情愫,怎麼著還不能打動羋月?但是羋月的立場已經有了變化,她說我雖然是打楚國嫁過來的女,但我現在代表的是秦國的子民,怎麼可能以犧牲秦國的利益換得與楚國修好?你看這話不投機就散了。鏡頭切換到黃歇一臉憤懣,拂袖出宮,騎上鞍轡齊備的馬揚長而去。這一幕就是個敗筆。為什麼呢?第一,戰國時期還沒有馬鐙,第二也沒有馬鞍,顯然導演和道具是依照現在的生活形態就這麼率性地拍了。我還記得,那天已經後半夜了,我下樓來專門拍了一張照片給她,我說你看這是西漢的軍士,也只裝備了馬韉,所謂馬韉就是馬鞍子下面鋪的那層毯子。我們最早既沒有馬鐙也沒有馬鞍,但是已經有了馬韉。這尊漢代的騎馬武士俑就是物證。設想,如果戰國時期就已經有了馬鐙馬鞍,怎麼可能到了漢代,軍隊還不裝備?自打有中國文明以來,就有“國之重事,唯祀與戎“的說法,強調國家大事有二,一件是祭祀,如何祭天,另外一件就是加強國防,守衛邊疆。如果戰國時期果真有了馬鐙馬鞍,到了漢代軍隊還不裝備?這不合邏輯。你看,這就是實證,這就是以物證史的一個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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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反對那種偽學者的裝腔作勢,撰文中會大而化之地用“據考證“來為自己的觀點背書,但他又不告訴你是在哪兒考來的,在哪兒證來的。待會我們溜達著看看藏品的時候我給你講講我很受啟發的一對俑,一對元代的龍。印象中的龍文化裡,逢說到龍基本上都不聊性別,龍和鳳總是在一起的,所謂龍鳳呈祥,潛意識裡龍都是公的。但有一次我撞到一堆物件的時候,我第一眼就覺得這對龍志在必得。為什麼呢?因為元代遺存裡那種坐龍,存量不小,從社科院考古所到文物大省的考古工作隊都曾發掘過,都有收藏。但是像這樣成對的,又是一個坑裡來的,貌似沒見過,也沒聽說過。你仔細去觀察,人們判斷動物性別,往往透過有角沒角,你看這尊龍有角,那尊坐龍沒角,還有就是毛髮,坐龍關節上沒有毛髮,而另外一尊龍關節上的毛髮飛揚,再一個就是它這個姿勢,這種激昂挺拔的姿勢,讓我們一眼洞悉,實際上不光是動物,人也一樣,就是當他亢奮到準備進入異性身體之前,這種亢奮的體態,大概都是雷同的。所以這樣的呈現告訴我們,這一定是一尊公龍。相比之下那尊坐龍表現出的則更像是一種羞答答的矜持。所以你看,這使得我們突然發現,在龍文化的傳承裡邊,實際上是有雌雄之分的。在我發現和收藏這對龍之前,我曾經讀過一篇文章,作者提及龍從來都是有性別的,遺憾的是沒有考證,也沒有引證。因為這對龍體量不大,我後來特別感性的有過幾次把它們帶去論壇上分享的經歷。再說回以物證史。它告訴我們在創造龍文化形態的過程當中,在這種文化的底層裡邊,確實有雌雄之分。當然,我們還可以從邏輯上找到線索,不然怎麼會有傳說中的龍子、龍女、龍孫呢?都是從哪兒來的,是不是?辨別歷史真偽的時候,不光用嘴掰扯,還能把實物拿出來,大概是最有效的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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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民間的身份,守護人類文明證物、推動文化傳承

你讓我聊聊收藏中的故事,故事太多了。有人為我做過統計,我這裡品級品相好的藏品有大幾百件,你可以想象,我們把它拆解成20年,20年裡有一千周,我像老鼠搬家一樣的一件一件搬回來,幾乎每週往回搬一件,件件都有故事,件件都是故事。而在我眼裡,圍繞著將藏品歸位於收藏脈絡和體系之中,並且還原其歷史角色和文化承載所挖掘出的故事,才是最有價值、最有趣的故事。

之前我們反覆聊到大收藏觀,”以物證史,文化傳承”的收藏觀,不僅鑄就了收藏的綱領,還指明瞭清晰的收藏路線和路徑。從文明的濫觴,到逐漸步入成熟文明,進入成熟文明,有了文字,便有了相對成熟的文化形態,有了不同的,諸如思想的、宗教的、哲學的、民俗民風的各種思潮。沿著這樣的歷史程序,沿著這些不同的文化形態,把相應的物質遺存收集齊了,就構成了收藏的鮮明主線以及代表不同文化形態的完整脈絡和一個個鏈條。

所以,如果泛泛而談,讓我說說哪件藏品最了不起,很難聊,從歷史看,從文化形態看,因為其承載的角色,因為其不可或缺,也許它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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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品的價值體現,還可以透過存世量,品級和品相等進行評價,這一點尤為重要。我花了20多年的時間收藏與淘精,文物藝術品的品級和品相都相當好,這並非我的一己之見,而是學界、文博界、收藏界的主流評判,比如彩陶,連甘青地區文博界的專家到我這兒來都驚歎,說這明明是我們老家的東西,怎麼好東西都跑你這兒來了。我們自己都沒見過的,反而在你這兒開了眼。我說我和你們不一樣啊,你們可以坐等。文博系統每年都有預算,在民間徵集藏品,但大都是坐等,趕上了就收來了。而我不同,我是滿世界去搜集,並且不斷的更迭和淘精。我有一個“任性”的原則:只藏不賣。有時透過交換,將過去收藏的不精或品級不高的多件藏品換得一件精品,所以我藏品的品級和品相就會越來越好。有人問我,馬老師您怎麼不把這兒弄個博物館?如果我把自己的收藏變成博物館,就變得尷尬了。因為我不過是在眾多的博物館裡又添了那N+1個博物館而已,我再怎麼幹也幹不過國家,是不是?那怎麼辦呢?我就幹那些國家忽略的,她幹不了的,或者她不愛乾的,成為我自己突出和鮮明的特質特徵,以民間的身份,守護人類文明證物、推動文化傳承。這樣我們才有更多的故事可講。

Ma Yue

本期嘉賓簡介

馬  躍

馬躍,企業家、收藏家、鑑賞家、教授、研究生導師。從科技精英到投身商海再回歸學者,踐行跨界的傳奇人生。雖僑居海外多年,仍對中國傳統文化情有獨鍾,痴迷收藏,為學界與藏界知名文物藝術品收藏家和鑑賞家。Asia Tatler 2009年年度人物,榮獲“大家(Maestro)”稱號;Robb Report 2019年年度人物,榮獲Best of The Best年度私享家稱號。

雲水的朋友圈 : 馬躍 | 大收藏家的遞進人生(3)

曾就職於政府機構從事自動控制研究的馬躍,擁有國家級研究成果和獎項。下海後建立自動化系統工程公司,成為上世紀末中國工業界自動化領域的領軍企業,以及建立了實驗室和工廠,成為研發和生產中國國民第二代身份證的制證企業。

馬躍先生專注並致力於中國五千年文明沿革物質遺存的收藏逾二十年,是中國改革開放之後成長起來的鮮有的文物藝術品收藏大家之一。其藏品涵蓋早至仰韶文化、馬家窯文化、紅山文化、大汶口文化、龍山文化古陶至商周漢唐到明代各個歷史時期的陶俑,商周青銅器以及大量南北朝至隋唐時期石刻造像等。馬躍收藏的鮮明特徵是以審美為主導,以文化為核心,以文化傳承為目標的個人收藏脈絡和體系,這種體系不是集中在歷史上的某一個文化節點,而是建立在大文化框架之上的收藏,也是與國際接軌的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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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馬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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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來源於網路

採訪、編輯 / 於鳴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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