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捐贈近百億辦教育的人

那個捐贈近百億辦教育的人

陳一丹有自己的“perspective”。他是網際網路巨頭騰訊的創始人之一,但這個故事從他退休之後開始——他沒有選擇一般的道路,而是決定把自己的精力投入到一個更宏大的事情。他最終用行動證明了自己:在今天這樣一個成功學流行的世界,一顆樸素的心也是存在的。

撰文丨張嘯柏

編輯丨金赫

出品丨騰訊新聞穀雨x 故事硬核

比諾貝爾獎金更高的獎

我們聽過太多在金錢的幻覺中迷失的故事了——往往金錢會成倍放大人的狂妄:捧明星、購買頂級奢侈品、追求世俗的享樂。這些無可指責。但陳一丹的故事卻彷彿是個例外:作為騰訊五位創始人之一,他很早就實現了財務自由——21年前,他和馬化騰等五個年輕人合夥創業,不過六年,騰訊上市,他獲得財富的速度只能用眩暈來形容,“就知道有個數字,會在增長”。

誰也沒想到,在從科技創業的浪潮之巔下來之後,他接下來的人生會以這種方式開啟:先是分期捐資20億人民幣辦武漢學院;緊接著,捐贈25億港幣設立全球獎金最高的教育獎——一丹獎:獲獎者將拿到3000萬港幣,比諾貝爾獎金的3倍還多。而最新的一筆關於教育的捐贈,更是高達40億港元。其中包括7500萬元,重獎中國的優秀教師和學生。

連續捐贈近百億港元,這是叫人驚訝的。

那個捐贈近百億辦教育的人

陳一丹在“一丹獎”頒獎現場

談到他,一位哥倫比亞大學的教授告訴我,即使在美國,教育學者也沒那麼受重視——“他們覺得我們是在和小孩子打交道。”而一位中國富豪願意為全世界的教育設定這樣的大獎,讓他有一種“早該有人這麼做了”的感覺。在此之前,他從沒聽說過陳一丹這個名字。

2019年5月,在一次論壇上,美國西北大學教育與社會政策學院院長大衛·菲戈甚至有些激動,“我們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的認可。因為您,一丹先生,您相信教育可以改變這個世界。”

他在致辭時說,“我向您致敬。”

過去幾年,全球各個角落的教育學者,都想見一下這個中國人。既有好奇,也有懷疑;幾乎每一個被邀請擔任這個獎評委的學者——他們都是國際頂尖的教育學者,也都要求和他見一面,他們想看看,要做這麼一件事的,到底是怎樣一箇中國人?

5月底的一天,我有幸目睹了一連串這樣的見面。那是在芝加哥,陳一丹剛剛抵達這裡,時差還沒有倒過來,見面就已經開始了,先是見了芝加哥大學校長,然後是打著一條金色領帶的詹姆斯·赫克曼,2000年度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連坐了13個小時的飛機後,儘管非常疲憊,但陳一丹的皮鞋鋥亮,西裝筆挺,領帶也一絲不苟。

第二天,見他的人更多了。一丹獎基金會和西北大學合辦的那場教育論壇上,陳一丹在第一排正襟危坐。開始之前,大衛·菲戈召集了十五位教育學院的教授和陳一丹見面,每個人輪流向這位中國來客介紹自己的研究成果,場面一度有些像學術答辯會。院長的重視其來有自——去年,一丹教育研究獎得主就來自他的學院。

陳一丹身材瘦削,面容清癯。坐在你面前,你會感覺他顯得過於蒼老——他48歲,但頭髮已經白了。等到他開始說話,如果不借助於觀察他的手勢,你將錯過他的熱情。他非常擅長一條一條地把事情說清楚,也許過於理性,彷彿所有的波折都被熨平了。

談到設立這個國際大獎時,陳一丹的說法出乎意料的簡單——“所有社會問題的解決,最終都可以迴歸到教育。教育進步了,社會也就發展了。”他希望透過教育提升人類福祉。

最初,沒有人願意輕易相信他,這聽起來就像是一個天真的玩笑——投身到這樣一個宏大的事情,對一個學者來說,意味著賭上自己的聲譽。程介明這樣評價:願意設這麼一個獎,在中國這樣的人不多,“或者有些後來變成笑話的也有”。

程介明是香港大學教育學院的首席教授,原港大副校長。他們之前沒見過,但最後選擇相信了他——他不像一般的企業家,沒有多餘的客套,只是將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他越是口才不好,越覺得這個人不錯”。

陳一丹最終用行動證明了自己:在今天這樣一個成功學流行的世界,一顆樸素的心也是存在的。

穩定感

即使是陳一丹自己,似乎也很難說清楚他在哪個節點開始做出決定。從騰訊退休開始,他的人生站在一個分水嶺上:在此之前,他主要是一個企業家;在此之後,他主要是一個慈善家,或許以後會成為一個教育家。

退休後,陳一丹先是到斯坦福大學遊學了半年。他喜歡斯坦福,回憶起那段日子,他就像是回到了大學時代——不肯住安排好的豪華公寓,而是一個人搬進學生宿舍,在室友的大音量音樂和臭襪子之間,樂此不疲地體驗選課、上課。他關心食堂怎麼樣,圖書館怎麼樣。總統、五星上將、首席大法官來做講座,去晚的他常常沒有位子,就像一個入學新生一樣站著聽。

那個捐贈近百億辦教育的人

2015年陳一丹在斯坦福大學訪學期間

與該校著名智慧財產權法教授Paul Goldstein對談

對於他當時的這個決定,外人感到驚訝。那正是騰訊高歌猛進的時候,公司成了真正的巨人。沒人想到,他會在這個時候退下來。但熟悉他的人並不吃驚,陳一丹已經鋪墊了兩年——還是在2011年,他就給總辦的人寫了郵件,表明退意。這符合陳一丹的風格,很穩,整件事情就像是自然而然發生的,幾乎沒有產生任何波動。

站在今天的時間往回看,他的創業故事無疑是當時中國最激動人心的故事之一。按照中國網際網路高歌猛進的劇本——但凡一個人,只要他幹過網際網路,就會知道很多這樣的劇本——不用說,主人公往往都有一個動盪的傳奇,需要一次巨大的挫折,充滿冒險、起伏和野心。但陳一丹顯得非常不同。假如要把他的故事搬上舞臺,大概會叫人感到失望:他是反drama的。

不是沒有挫折,3Q大戰曾讓他陷入深刻的反思。但作為一個主人公,在他的故事裡,很難發現那些戲劇性的撕裂和衝突。他的人生邏輯幾乎沒有大的起伏——

創業最緊張的時候,他形容,那時候身體很忙碌,“思想都是在跳,總是在跳,總是很激烈、很激烈”,但心很安。

退下來時,曾有人問他,甘不甘心?他還是這樣回答,“我非常開心,安心。”他認真地說,“我真的很開心。”

騰訊高階副總裁郭凱天覺得很神奇,在他看來,騰訊幾個創始人的個性都特別罕見。他們給人的感覺,“個性都非常穩定,似乎很早就形成了。”儘管每個人都很不同——馬化騰的敏銳、前瞻,張志東的真實、客觀,許晨曄的超脫、睿智,不同個性反而促使他們能從更多角度去看問題。

而在整個團隊中,陳一丹作用就像是穩定劑一樣——他擅長的就是,“把大家的都平衡平衡,都綜合綜合。”在他的語言中,很難發現突轉、變化,一切都是順暢匯聚到一起的。

郭凱天和陳一丹認識十幾年了,他是陳一丹招進來的騰訊第100號員工。那時,他就覺得陳一丹有點少年老成,“當年他長相也是這樣,胖瘦也是這樣,當年頭髮就是白的”。即使是現在,陳一丹從騰訊退休也已經6年了,但幾乎也沒有什麼變化。

他是超穩定,郭凱天這樣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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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平衡感和穩定感貫穿到他的方方面面——首先是家庭。他很忙,但即使是在斯坦福讀書的時候,他一個月也要回國一次,陪伴家人。而就在2019年4月,我們在北京見面時,他的行程裡面擠滿了各種安排——包括去國家典籍博物館,到北大、北師大、清華交流。但這次行程的前一天晚上,他沒有忘記擠出時間,在深圳的家裡陪雙方父母吃飯,提前過母親節。

在日常工作中,他也很少因為什麼事發脾氣,他情緒起伏不大,不會叫人難堪。如果有人辦事不力,他不會直接指出來,而是提醒“你還該再考慮另外的因素”。他的助理回憶,最生氣的時候,“也就是整個面部的線條是往下走的”,顯得很愁,但不會發火,“他care的人,他不想讓他不開心”。

因此,當他開始全力投身教育時,這種穩定感叫一切都顯得是自然而然的——這脫離了他熟悉的賽道,對任何人來講,都意味著一次冒險。但發生在他身上,好像沒什麼特別。

一開始,他打算分期捐資20億元給武漢學院,準備辦大學——在別人看來,這已經是一筆天文數字的支出,但陳一丹明顯有更宏大的想法:當他準備辦教育獎時,他已經想了一兩年了。

格局

2015年的一天,助理被陳一丹叫到辦公室,說有事和她商量。助理感覺氣氛有些神秘。“他前面鋪墊了很久,就是講自己一直在想教育要怎麼做。”她甚至覺得老闆有些緊張。她說,陳一丹有一個習慣,如果是談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他就會很自然地交談,“有時候手舞足蹈的”。如果是談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就習慣性不看你的眼睛,自己使勁盯著空氣中的一個點。

她意識到,老闆要說的事可能有些大。

“我要辦一個全球性的教育獎。”陳一丹說。

這個決定“好像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當時,他已經投入了大量的金錢去辦武漢學院,“我一直以為他就是想辦個學校而已。” 助理說——直到2016年一丹獎正式對外宣佈,她才能夠更深刻地理解老闆的想法——但在之前,她承認自己沒有想通:可能因為我覺得做事情要落到最終的一個受益方,“對那種倡導性的、影響性的,一下子串不到我腦子裡來”。

陳一丹非常堅持,他想把教育這個旗打高。助理回憶起那次談話,她對這個決定的理解是——辦一個學校還是太窄了。但設立一個教育獎的基金會,可以影響到更多人。

陳一丹是騰訊創始人中唯一的文科生。早在騰訊創業時期,郭凱天就發現了他性格中的一些特點:比較有社會情感。他本科學的是化學,研究生學的是法律。他堅信法治對社會的價值。

這種情感,最主要的體現就在公司的管理上。現在騰訊的管理文化,是他在的時候創立的——“首先是很自由。強調員工的工作快樂,這都是跟Charles(陳一丹)、跟Pony(馬化騰)他們的性格是有關的。”

郭凱天說:“可能法律是一個太具體的工作,還不能滿足他進一步的普世情懷。”這或許可以理解他為什麼投身教育——教育是對人的塑造,任何時代都不會變。

翟紅新對陳一丹的評價是:格局很大,睿智、有大局觀。她是騰訊公益慈善基金會秘書長,和陳一丹是十多年的老同事了。對陳一丹的回憶,能一直追溯到騰訊剛剛成立的時候。那時,碰到使用者上門投訴,法律專業出身的陳一丹會第一時間拉上一個女同事——理由是,從機率來講,客戶不會對女生髮火,大家容易平心靜氣。

但當時她只是覺得陳一丹很聰明,直到他從事業的高峰退下,專職做公益、辦慈善,她才發現他睿智的一面。翟紅新說,“他沒有這種特質的話,很難堅持下來,或者把這個事情有步驟地推進下去。”

設立這個獎的目的,四年前,陳一丹寫在本子上——“突破宗教、種族、國家限制,旨在鼓勵倡導人類對宇宙人生的領悟和貢獻。”最初,他的獎金定在1000萬港幣。但陳一丹堅持,要將這個數字提高到3倍。

不是沒有人提出過挑戰,即使是用最高的標準來看,這個數字也太大了;教育不能立竿見影。陳一丹非常清楚——他告訴我:“它很慢,它很慢,它最慢。”事實是,其他的一切變化都很快:陳一丹經歷過中國網際網路起飛的關鍵時期,是重要的參與者。那是資訊革命的玫瑰色黎明,它改變了商業、媒體和慈善——我們人與人之間、各種功能之間,一切都是資訊化的。

變化滲透到生活的每一個細節。一個生活在上個世紀的人,和我們之間隔著一堵厚重的數字之幕。看看我們的通訊,它的點只有三個——傳輸方、郵遞方、接收方,很多年前電郵一下子就到了。再複雜一點,新聞,提供方、媒體、接收方——(透過)衛星發在電視上,然後網上。商務更復雜,要原產地、進貨、廣告、選地租、招營業員、送貨,但電子商務也出來了。

從退休開始,甚至更早,陳一丹就在思考這個問題。到今天,沒有網路化的,沒有實質性改變的,只有教育。因為它是複雜體系,“stake-holders,持份者太多了”。他的結論越來越接近那個宏大的目標:教育體系一定會改變,整個資訊革命決定了它遲早要變。那麼,在這個時刻,他的角色是什麼呢?——他成功幫助中國的公益網際網路化了,捐贈的效率和熱情迅速提升,在全球範圍內領先。現在輪到教育,就像是一個準備好槓桿的人,想要撬動一整個星球。

他想清楚了,“教育是最重要的,值得這麼高的獎金。”

在陳一丹的計劃裡,3000萬港幣:一半獎給個人,一半是專案資金,用於獲獎者推進研究。但提高之後,原本計劃的10億港幣基金池不夠了——和諾貝爾獎一樣,陳一丹在香港捐資成立了一個專門的基金會,計算發現,如果要保證獎金能夠逐年發放,他必須捐贈25億。

到陳一丹這個位置,金錢只是一個工具,他的注意力早已不在這上面了。助理甚至懷疑,老闆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錢。而對股價的漲跌,他並不介意。

他有他自己的“perspective”,助理說。

那個捐贈近百億辦教育的人

陳一丹在第二屆全國“為村”大會現場

傳統

假如用一雙現代人的眼睛觀察,陳一丹個性中的寬宏、大度,有時會叫人難以理解。他非常低調,甚至會因為捐款被人知道而不知所措:大學畢業時,他捐贈希望小學,覺得做了很自然,因為沒人看見。後來,母校深圳大學要捐贈獎學金,他覺得好大壓力,“這個壓力不是捐錢啊,是捐錢被人知道了怎麼辦”。

2019年5月,他在一次會議上對外宣佈:捐贈股票,價值逾40億港元——如果不是趕上那時候股票下跌,捐贈的計劃金額是按50億打算的。但是,跌了就跌了。事實是,這筆錢早在去年就完成了捐贈,併成立了慈善信託,只是一直沒有公佈。原因是,他不知道怎麼說。

他重視榮譽,但不是這一種,而是另一種更大的東西:他將自己設立的教育獎以自己的名字命名;將捐贈給武漢學院的圖書館命名為“陳一丹伉儷圖書館”。“一丹”有一片丹心之意,“陳一丹伉儷”則紀念他和太太當初在大學圖書館學習和談戀愛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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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學院 陳一丹伉儷圖書館

這是一種矛盾的情感。但發生在他身上,就和他退休時的決定一樣,一切都顯得是自然而然的。熟悉他的人覺得,陳一丹受到傳統的影響很重,講究“明德正心”,也講究“立身弘道”,而他的行為方式,就像是一個這樣的古人。

傳統對他的影響體現在方方面面。一次,他和一位西方學者談起教育,對方從腦科學的角度出發,談起只有一個器官是出生以後才形成的,那就是大腦,所以0到3歲在成長過程特別重要。陳一丹高興地接過去,“對啊,中國有句老話,三歲定八十。”

他彷彿抓到了一隻兔子。就像在一個最新的系統中,找到了文化的座標。回顧自己的少年時代,陳一丹出生在一個傳統的家庭,成長中幾乎沒有太大的起伏,這或許能夠解釋他那叫人驚訝的平衡感。

在那些遙遠的記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祖母,那是個沒文化的老人,但即使沒什麼錢,也喜歡幫助別人。她的本性如此,這種樸素的感情能夠給人力量,對他的影響很大。

和他聊天的時候,會不自覺地被他帶入傳統的世界。構成這個世界的詞語,在今天已經顯得很陌生了。他喜歡談儒家和道家,也喜歡談佛陀的教育。他讀原典,書架上擺著《論語》《大學》《中庸》。他也讀佛教經典,不僅僅是《金剛經》,還包括《淨土五經一論》《淨土三經》。

助理曾經幫助他拆書的塑封,幾百本,《古文觀止》《水經注》,都是一大套一大套的。有時候她會和陳一丹討論:兩套書,有一套很漂亮,但不全。另一套是平裝,擺著沒那麼好看,要哪一套?

“肯定是要平裝的,書不是拿來擺的,我是拿來讀的。”陳一丹說。

談起自己捐贈教育的想法,他把它歸結到這些特點:“我覺得是有樸素的情懷,但是沒有系統去整理。”他說得最多的是隨緣——“人就這一輩子,萬般帶不去啊,只有業隨身。”

這句話太老了——國內網際網路增加了語言的維度,我們被分割在一個個部落。當一個人帶著一種非常古典的態度走來,往往顯得不合時宜——就像是透過一層層的紗布去觀察他——這或許增加了理解的困難。

評價自己時,他使用的概念也是傳統的。儒家和釋家,關於這兩種,他似乎有一座天平,能夠精確地調整砝碼,一點一點地調整它們的比例,保持平衡——最好的狀態是超越善惡,平靜如水。但他是凡人一個,做不到,“只能儒家比例放大一點,入世,走正道都做一點,有錯就改,好事就多做一點。”他希望晚年可以平靜下來。

這種樸素的感情似乎有扭轉時空的能力,很快讓現實向他傾斜。投身教育實際上困難重重,陳一丹回憶起打算分期捐資20億辦學時,心裡還是犯怵的:教育是做不完的,好像無底洞一樣。但他當時已經想好了,希望有一顆心去探索。

他把這個想法告訴妻子。他覺得妻子是他的力量之源。妻子的回答很簡單,“你也知道,你做什麼事情我都是支援的。只要家裡孩子跟我有碗飯吃就行。”

“我當然不能讓她只有飯吃啊。”陳一丹說。

吸引力法則

在學者眼中,他大概是最不像商人的一類。很淳樸,很純粹。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原校長吳漢東這樣評價。他見識過一夜暴富的人,大牌企業家也見過不少,“要讓我一個學者去說一個企業家很好,坦率地說也是不容易的”,但是,陳一丹是個例外。

他們見面不多,但每一次都印象深刻。有一次,陳一丹在辦武漢學院的過程中,想要徵求他的意見,給他打了電話。見面地點設在深圳的一個茶室。幾年以後,吳漢東回憶起那一刻:陳一丹當時看起來有點沮喪,他說,我作為一個企業家非常成功,作為一個慈善家也很有理想。然而,“作為一個教育家,為什麼就辦不好?”

吳漢東很少見到一個國際知名企業家的這一面。他對教育的理想和情懷,叫他很感動——他覺得他們理想相同,一拍即合。但是,辦大學和辦企業不一樣,百年名校不是一兩步就能成的,“有曲折才有前進”。吳漢東說,陳一丹在辦學的過程中,有耐心,有決心,甚至叫他感到驚訝。而那次聊天,陳一丹像個小孩,一開始很失落,談過以後又很釋然,很振奮,喜怒哀樂都在臉上。

“我見到陳一丹的時候,他展示在我眼前的形象是一個慈善家,一個未來的教育家,他叱吒風雲的企業家形象我見得還不多。”吳漢東說,但沒有以前叱吒風雲的企業家陳一丹,就不會有現在的陳一丹。

“所以他首先是創富,我相信也是艱難的。他代表的是這個時代這個社會發展的積極因素,靠知識創造財富,而不是政策牟取財富,不是靠權力去掠奪財富,這是我的一個判斷。”吳漢東評價,“他和一般企業家不同的地方是,他把後半生放在了公益事業,這兩點我非常肯定。當然,不是所有中國企業家都要投身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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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陳一丹獎教獎學金”頒獎典禮上 陳一丹發表演講

陳一丹身上的這種特質吸引了不少人,李忠雲退休前是華中農業大學的黨委書記。當時,陳一丹邀請他加盟武漢學院,他考慮再三,拒絕了。對他來講,退休意味著功成身退,沒必要再冒險。陳一丹不死心,專程到武漢請他再談談。設宴的地點選在一家酒店的斯坦福廳。廳裡面有很多斯坦福大學的照片。

他站起來,手指著這些照片,侃侃而談:現在中國的民辦教育還比較落後,他相信將來民辦教育和民營企業一樣,一定有長足的發展。他希望武漢學院將來能夠像斯坦福一樣。

李忠雲說,他有些感動,搞得不好意思拒絕了。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投身一個事情就像是往燒酒裡面兌水,熱情很快會被稀釋掉。陳一丹很早就明白這個道理,為了請一個校長,他三顧茅廬。他的個性告訴他,要往前看。陷入困難時,他獨自一人就唱《漁舟唱晚》——這是一個傳統的配方。不過僅僅是一陣子,很快就不唱了,而是繼續堅持下去。

像是一劑中藥。有人是這樣認為的,作為一個億萬富豪,他把自己的退休搞得太過苦澀。事實是,他的性格中有一種可以稱之為樂觀的東西,他把自己的選擇歸結為“純粹的情懷”。事實是,他還明白更多的道理:教育只要你投身其中,就會一點一點進步,過程就是最大,“不是說一定要什麼結果”。

偶爾也產生困惑。你到底是做一個現實的理想主義者,還是一個理想的現實主義者?他問過自己,“我們討論是,沒有理想的現實主義者,只有現實的理想主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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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學院2019屆畢業典禮

陳一丹發表《個人與時代共振》演講

他了解教育是怎麼回事。建立一個權威的國際大獎,和辦大學同樣面臨困難,不是砸錢就能辦成的——即使是諾貝爾文學獎,2018年也曾一度陷入醜聞,險些失去公眾信任,當年文學獎的頒獎甚至因此被推遲。

純粹和權威。這是陳一丹必須要堅持的。最關鍵的是:建立顧問委員會和獨立的評審委員會。

陳一丹相信機制,他希望把機制建立起來,這需要工作做得非常細。在騰訊創業時期的經驗幫了忙,他對細節的把控非常到位。助理覺得,在日常工作中,陳一丹會發現那些被忽略的細節,“當時看著很小,但最後在推進過程中是有決定性的”。

陳一丹開始去世界各地拜訪教育學者。有時在香港,有時在歐洲、美國。退休之後,他似乎變得更忙了,這是助理的看法。經常是:他從一個地方飛到另一個地方,中間幾乎沒有休息。三個助理輪流陪同他參加各種活動,已經感覺疲於奔命,但出現在人前的陳一丹,狀態卻顯得很放鬆——10月19日,他剛剛結束在美國哈佛大學的交流,連續飛了20個小時趕到四川邛崍,沒有休息。活動一個挨著一個。

他的日程被排得很滿。苦惱在於不懂得拒絕的藝術。有時候在車裡,他會問身邊的人,“接下來要去哪?”這種強度甚至叫郭凱天感到驚訝,“我對他說,我感覺你比上班的時候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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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一丹和同事在四川邛崍

騰訊基金會的為村平臺在這裡被廣泛使用

開始籌備一丹獎後,程介明受託成了顧問委員會的召集人,吸引他的也是陳一丹身上的這種特質:我還是相信一丹先生,他話不多,說出來的也夠我們判斷了,“而且這筆錢這麼大,這麼多錢,這不是假的啊”。

為了找到合格的顧問,程介明也開始四處打電話,比如,住在哥倫比亞的Jamil Salmi博士,前世界銀行負責教育專案的首席顧問。

“你現在在哪?”程介明問。

“飛機上。”Salmi說,他已經去過一百多個國家考察教育專案,這一年就飛了145次。

最終,一個權威的名單開始逐漸形成。談起一丹獎的顧問和評委,程介明有些驕傲:“一丹獎”的顧問,是對各國的教育現狀和教育專案都有所瞭解、有所參與的人,由他們來對“一丹獎”把關;而評審,是那些深耕在教育領域的各國學者。

開獎那一刻

一個人,只要有充足的金錢購買裝備,又有配得上這份裝備的目標和決心,再加上點好運氣,他總會幹出點了不起的事。

2017年,第一屆“一丹獎”正式啟動,30多個國家的候選人角逐最後的獎項,到了第二屆,這一數字就增長為92個國家,候選專案遍及151個國家和地區,一共收到近1000份提案。候選人既有來自老牌歐美名校的教育學者,也有來自非洲剛果民主共和國這樣的國家。

有時,這份榮譽的到來過於突然。在美國,我見到了2018年度“一丹獎”的兩個獲獎者。

得知自己獲獎時,拉里·赫奇斯正在科羅拉多開一個學術會議。他是西北大學教授——關於他,大衛·菲戈這麼介紹:“如果你的論文被100個人引用,那表明你做得不錯,如果被500個人引用,那表明你做得很好,如果是1000個人,那你就真的有所建樹。拉里,噢,他的論文被引用了5000次。”

那是個大早上,電話突然響了。他有些吃驚,“我一般不會這麼早接到電話,而且那天開會時我竟然忘了把手機靜音,所以你知道吧,當時我其實有些尷尬。但我拿起電話,發現這通電話來自中國。”

拉里·赫奇斯說,“我很高興能獲得一丹獎,因為我自己就是透過教育改變了人生。”他出生在加利福尼亞,但不是那個有海灘和藍天的地方,而是遠離海岸的加州中部。每到冬天,農民們燃燒農地產生的煙霧就會遮蔽天空。

他的父親,直到退休都拿著最低工資,母親則是大學廚房的洗碗工。小時候,他總是從櫥窗裡看著吵鬧的大學生。但母親會告訴他:“像我們這樣的人是成不了他們的。”

另一個獲獎者是阿南特·阿格瓦爾,他出生在印度的一個海邊小城,當年,還是高中生的他試圖報考印度最好的大學——印度理工學院。他不像大城市的同齡人能夠接受優質教育,“有300個考生參加了第一輪的考試,其中兩個人失敗了,我就是其中之一”。第二次,他成功了,這改變了他的命運。

他們現在都成為新世界的一員。或許,這也是陳一丹的起點:他的祖母很重視教育,正因為這樣,父親才有機會走出鄉村,成為一名大學生。而到他這一代,他在深圳的繁榮中長大。

從入圍開始,陳一丹就關注他們的成果,他充滿好奇,這就像是一片嶄新的大陸。9月19日,2019年的“一丹獎”獲獎者公佈了:戈斯瓦米教授和法茲勒爵士,他們在自己的領域都有驚人的成就。談起這些獲獎者,陳一丹對每個人都印象深刻。但他重視的是,這些好的教育最終能不能落地,得到應用。更重要的是,能不能在中國落地。

那個捐贈近百億辦教育的人

陳一丹在明德學校

每年開獎那一刻,是陳一丹期待的時刻。他在門外,等著那道門開啟——有時候要等一天,有時候要一天半。門內是9個有全球影響力的教育家,作為評委,他們專程來到香港,先是和他簡單交談一下,“今天怎麼怎麼樣。好。謝謝”,然後門一關,一切按照流程,開始陷入緊張的討論、投票。

幾乎所有教育專家都期待著這個結果。評委們會產生激烈的爭論。但不管他們吵成什麼樣,陳一丹都感到愉快。他有時候在門外踱步,彷彿置身事外一樣。儘管這個獎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他是它的設立者,但在評委們開啟門之前,他也不知道答案。這使他又能夠和旁觀者一樣,逐漸揭開密封的謎底。

就像是一個人等著孩子出生——“醫生開啟門,來了。是男孩,六斤八兩。”陳一丹說,結果是完整的,有一套清楚的解釋:評委們“不僅是抱著孩子給你,還要講清楚六斤八兩:特徵,耳垂有一個什麼,頭髮是黑色”。

這就是他期待的時刻,“每次我在門外是很開心的”。

*本文圖片由陳一丹基金會、騰訊公益慈善基金會、吳家翔、車怡岑提供。

* 故事硬核工作室致力於講述最好的非虛構故事。本文由騰訊穀雨計劃支援,騰訊新聞出品。未經允許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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