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的小孔成像是真的嗎?是他從小孔成像發現了光線直線傳播嗎??

問:墨子的小孔成像是真的嗎?是他從小孔成像發現了光線直線傳播嗎?

墨家的確發現了小孔成像。

《墨經·經說下》中留有這樣一段記載:

“光之人,煦若射。下者之人也高,高者之入也下。足蔽下光,故成景於上;首蔽上光,故成景於下。在遠近有端與於光故景庫內也。”

將這段話翻譯成白話,大意如下:

“光線照到人(光之人),人體所反射的光線好比箭射那樣地直線前進(煦若射)。這樣,人的下部在屏之高處成像;人的高部在屏之下面成像(下者之人也高,高者之入也下)。即所成之人像為倒轉。何以故呢?這是因為,來自足部的光線,其下面一部分被遮蔽了;來自頭部的光線,其上面一部分被遮蔽了的緣故(足蔽下光,故成景於上;首蔽上光,故成景於下)。但正因為在光路上或遠或近存在著小孔,可讓光線透入,故暗匣內所成之象是個明亮的影像(在遠近有端與於光故景庫內也)。”①

這段表述,用戴念祖的話來總結,就是:

“本條《墨經》文字不僅描述了小孔成像的情形,而且指出了光線的直線行進性質。”②

這一發現,與當時的其他文明相比,確實超前。有人說它是“世界上第一次明確指出光沿著直線傳播”,並不為過。

墨子的小孔成像是真的嗎?是他從小孔成像發現了光線直線傳播嗎??

圖:《墨經》小孔成像示意圖

遺憾的是,這種超前發現,並未能夠成為一種代代相傳的知識,而是很快被埋入了歷史的塵埃深處。

司馬遷撰寫《史記》之時,不但《墨經》已鮮少出現在知識分子的視野,且已沒有足夠的資料可為墨子立傳,僅於《孟子荀卿列傳》中留下24個字:

“蓋墨翟,宋之大夫,善守禦,為節用。或曰並孔子時,或曰在其後。”③

秦漢以降,中國知識界在“小孔成像”這個問題上,長期處於一種重複發現、重複研究的狀態。

比如,以博聞而知名的唐代筆記小說家段成式,在其著作《酉陽雜俎》中留下了這樣一段記載:

“諮議朱景玄見鮑容說,陳司徒在揚州,時東市塔影忽倒。老人言,海影翻則如此。”④

把塔影的顛倒歸因為“海影翻”,較之《墨經》中關於“小孔成像”的表述,可以說是很大的退步了。

北宋的沈括,也觀察到了相似的現象——透過窗隙(相當於小孔),會形成顛倒的鳶影和塔影。

《夢溪筆談》中的原文如下:

“若鳶飛空中,其影隨鳶而移,

或中間為窗隙所束,則影與鳶逐相違,鳶東而影西,鳶西則影東。

又如窗隙中樓塔之影,中間為窗隙所束,亦皆倒垂,與陽燧一也。

陽燧面窪,以一指迫面而照之則正;漸遠則無所見;過此遂倒。其無所見處,正如窗隙、櫓臬、腰鼓礙之,本末相格,遂成搖櫓之勢。……《酉陽雜俎》謂海翻則塔影倒,此妄說也。

影入窗隙則倒,乃其常理。

”⑤

由這段敘述,可以看出,沈括不但觀察到了“小孔成像”會出現倒影,也觀察到了“凹鏡(即陽燧)成像”可以同時形成正影和倒影。

他不相信段成式“海翻所以影倒”的怪力亂神式的解釋,但他自己把“小孔成像”與“凹鏡成像”的原理歸為一類(與陽燧一也),卻也是錯誤的——小孔成像的原理在於光的直射,凹鏡成像的原理在於光的反射,其實是兩類不同的光學現象(許多科學史著作稱沈括正確解釋了小孔成像的原理,誤)

而且,用“凹鏡成像”來解釋“小孔成像”,不過是“用現象來解釋現象”,並不等於沈括懂得了某種光學原理,他所謂的“

乃其常理

”,其實並未觸及到“理”。

墨子的小孔成像是真的嗎?是他從小孔成像發現了光線直線傳播嗎??

圖:鳶影顛倒的“小孔成像”示意圖

南宋的陸游,也是“小孔成像”現象的重新發現者。在《老學庵筆記》中,他記下了自己的一段親身觀察:

“沈存中(即沈括)以謂大抵塔有影必倒。餘在福州見萬壽塔、成都見正法塔、蜀州見天目塔,皆有影,亦皆倒也。然塔之高如是,而影止三二尺,纖悉皆具。或自天窗中下,或在廊廡間,亦

未易以理推也

。”⑥

陸游所觀察到的顛倒的塔影,是透過天窗或廊廡之窗(相當於小孔)形成的。“未易以理推也”這幾個字,顯示沈括“以現象解釋現象”的做法,並沒有讓陸游滿意,他對“小孔成像”一事,仍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到了元代,又有陶宗儀觀察到了“小孔成像”:

“平江虎丘閣,板上有一竅(相當於小孔),當日色清朗時,以掌大白紙承其影,則一寺之形勝,悉於此見之,但頂反居下耳。”

墨子的小孔成像是真的嗎?是他從小孔成像發現了光線直線傳播嗎??

圖:陸游《老學庵筆記》對小孔成像的記載

現象的發現,在不斷重複;原理的探索,也是同樣。

元代的趙友欽,在這方面用力最大。他不但發現了光可以透過壁間小孔形成倒像,還曾以樓房為實驗室,設計過一種大型的小孔成像實驗,證明了成像與小孔的形狀無關;孔的大小會影響像的亮度,但不會改變像的大小……總之,趙友欽的實驗,窮盡了改變孔的大小、改變光源的強弱和方向、改變物距(物體和小孔的距離)和像距(成像屏與小孔的距離)等試驗方式。⑦

此外,元代的郭守敬,也曾將小孔成像的原理,應用於天文儀器之中。

至於墨家在光學領域的科學成就,重新獲得中國知識界的重視,已是晚清時候的事情了。

墨子的小孔成像是真的嗎?是他從小孔成像發現了光線直線傳播嗎??

圖:趙友欽的實驗裝置示意圖

“小孔成像”所經歷的重複發現與重複研究,在中國古代科技史上並非個案。

比如,指南車這種東西,《史記》中已有記載,附會為黃帝所造,卻無造法傳世;東漢的張衡曾重新發明,也沒有留下造法;三國的馬鈞只好再次重新發明;到了南北朝,造法失傳,又有祖沖之嘗試,想要重新發明。

青蒿素也是一個典型案例。青蒿治療瘧疾,最早見於東晉葛洪的《肘後備急方》,裡頭說的是“青蒿一握,水一升漬,絞取汁,盡服之”。此後,青蒿具有抗瘧疾效用的記載,散見於宋代的《聖濟總錄》、元代的《丹溪心法》、明代的《本草綱目》等。這種散見,並不意味著“青蒿能治療瘧疾”已成為一種固定的醫學常識,相反,因為知識流通不暢、流透過程中的資訊流失、缺乏雙盲·隨機·分組對照實驗的理念,“青蒿能治療瘧疾”這一知識,既未廣泛應用於抗瘧,其範圍有限的傳承,甚至還出現了嚴重偏差,比如,《本草綱目》裡記載的可治瘧的“青蒿酒”,製作方法已變成“青蒿搗汁,煎過,如常釀酒飲”——屠呦呦等人在1970年代對青蒿抗瘧作用的重新發現已經證實,青蒿須“用低沸點溶劑提取”;以高溫“煎”青蒿汁,會破壞抗瘧效果,並不是正確的做法。⑧

簡言之,科學技術要想擺脫漫長的重複發現與重複研究,取得實質性的積累與進步,須依賴資訊的充分分享。具體而言,就是包括學術期刊、專業出版物、高校及專業研究機構等在內的近代學術體系的建立,也就是要有“學術共同體”。

缺少上述條件,所以,從墨子到沈括陸游,從《肘後備急方》到《本草綱目》,小孔成像與青蒿可治療瘧疾,都不可避免地陷入到了重複發現之中,甚至出現知識積累的偏差。

這是古代科技史上的常見現象,中外皆是如此。當然,這無損於《墨經》“世界上第一次明確指出光沿著直線傳播”的科技史地位。

但認識到這種現象的存在,仍有其現實意義。至少,在日常生活中遇到諸如“×××經過了數千年的實踐檢驗”之類的宣傳語時,可以先審視一下這種“數千年的實踐檢驗”,是否真的存在。因為在典籍儲存困難、知識流通不暢的前提下,造就的往往不是“數千年的實踐檢驗”,而是一輪又一輪的再遺忘與再發現。

墨子的小孔成像是真的嗎?是他從小孔成像發現了光線直線傳播嗎??

圖:司母戊鼎與四羊方尊。

受國家機器控制、由專業人員負責、知識可有效傳承積累,是先秦時期中國青銅冶煉技術先進的核心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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