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曾經跟中國一樣也是社會主義國家，而且是蘇聯對抗西方的第一線，如今卻極力抹除華約時代的痕跡，比如冰峰紀念碑，本國人都不敢去參觀。”保加利亞朋友艾蒂說的前半段我略有了解，但對“冰峰紀念碑”卻不知所以然：一座普通的紀念碑而已，至於嗎？
事實上，這座紀念碑一點都不普通，甚至可以說是保加利亞站隊美蘇陣營的代表性遺產之一。
保加利亞早在8500多年前就誕生過卡拉諾沃文明（歐洲最古老文明之一），公元7世紀建立的保加利亞帝國橫掃大半個巴爾幹半島，但經不住波斯、凱爾特、馬其頓以及拜占庭帝國的輪番崛起，使得地處歐洲東南部的保加利亞常年寄人籬下，被奧斯曼帝國更是從1340年一直統治到1876年。
“那是個悲慘的年代，土耳其人屠殺3萬多名保加利亞男子，好在俄國及時對奧斯曼宣戰，這才解救了保加利亞。”作為索菲亞大學的客座講師，艾蒂對這段歷史相當熟悉：“所以，同屬斯拉夫人種的保加利亞人把俄國人當成兄弟，聯手在希普卡山口擊退土耳其人。”
可惜的是，俄國力挺的保加利亞在1908年剛剛宣佈獨立，很快又捲入戰爭，乃至全民皆兵120萬仍然連輸三場戰爭（兩次巴爾幹戰役和一戰）。保加利亞作家辛德利悲痛欲絕之際，在《救救我的祖國》一書中寫道：10萬士兵戰死，另有25萬淪為俘虜生死未卜，街頭隨時有人餓死，醫院藥櫃空空如也……
撐到二戰，保加利亞又站到了軸心國陣營，因拒絕驅離德國軍隊導致蘇軍壓境，好在及時脫離軸心國加入蘇聯，因此戰後不僅不用支付戰爭賠款，還在蘇聯扶持下廢除君主制，工農業水平也隨之迅猛提高。如今在首都索菲亞看到的亞歷山大大教堂，尖頂上的金箔就是蘇聯捐贈的，市區仍在使用的電車也來自蘇聯援助。
上個世紀60年代，蘇聯各盟國的生活水平明顯提高，保加利亞透過加入華約、自稱“蘇聯的東歐頭號盟國”身份等方式，得到大量武器、糧食、石油等援助，其中僅糧食就超過1萬噸/年。要知道，2020年保加利亞也才700萬人口，可想而知當時過的有多舒坦。
俗話說“拿人手短”，保加利亞不能白拿好處不辦事，可當時羅馬尼亞、塞爾維亞等國都投入蘇聯麾下，且更加靠近歐洲核心區，保加利亞在抵禦北約方面幾乎沒有發言權。於是乎，保加利亞開始大興土木修建數百座大型紀念性建築，比如蘇聯紀念館、兄弟紀念館、蘇軍紀念碑、捍衛者紀念碑、鐘聲紀念碑等等，以此來表明對蘇聯的感恩涕零，造價3500萬美元（1974年）的冰峰紀念碑也只能排在第9名。
建造冰峰紀念碑的初衷，是為了紀念保加利亞人與俄國人聯手擊退奧斯曼帝國，雙方在巴爾幹山脈各個高地展開殊死戰鬥，紀念碑所在地卡贊勒克山是其中最慘烈的戰場之一，俄保兩國共犧牲1432名人，只有4個保加利亞士兵倖存。
於是乎，這座原本海拔1441米的山峰愣是被削掉9米，足足運走1。5萬立方米岩石，然後再從1432米開始鋪設花崗岩地基。在此後7年裡建成兩條總長28公里的公路，以及70米高的主碑和一萬多平米的大會堂。
有趣的是，建造過程中出現了很多戲劇性的場面，紀念碑原計劃命名“布茲盧扎（冰川）”，由於這個詞語最早出自土耳其語而被否定。有人提議以型命名為“飛碟紀念館”，設計師卻否認三連：這不是飛碟，環型設計意喻華約各國擁抱團結，且內部也沒有任何與飛碟有關的元素。
緊接著是保加利亞財政吃緊，且選址偏僻導致造價遠超預期，導致國家級專案卻向民間徵募資金，艾蒂在圖書館中找到當年的報紙，上面的標語是“有錢的出錢，沒錢的出力”，一時間，大量民眾奔赴卡贊勒克山參與建造，僅自願者就超過6000人。1981年建成開放當天，數萬人從四面八方湧向紀念碑，無不以此為榮。
然而，蘇聯卻在此時出現明顯落後於美國的跡象，各成員國之間也開始貌合神離，隨著蘇聯進一步縮減對外援助的份額與力度，彼時與北約分庭抗禮的華約已近名存實亡，民主德國、捷克等國已將退出華約列上日程。
眼見蘇聯日漸衰敗，保加利亞很快就做出退盟的決定，當歐共體同意其退盟即可加入時毫無徵兆的宣佈退出華約。既然要離開華約陣營，那建成的蘇聯紀念碑/館自然不能再去，就這樣，一次會議也沒開過的大會堂就這麼被廢棄了，紀念碑上的“豪言壯志”被拆除，就連山腳下代表友誼的兩支火炬與雙手，也被塗成了暗灰色。
第一次跟著艾蒂去布林加卡國家公園拍攝雪景時，我們路過冰峰紀念碑，可面對“禁止通行”的警示牌，我們都沒有勇氣上山，結果回程途中艾蒂透過朋友得知：警示牌形同虛設，紀念碑早就沒有管理及人員配備，因為本國人一直被“建議”遠離與蘇聯有關的一切建築。
在紀念碑早已消失的大門前，我問艾蒂：當年從民眾手中募集來的3500萬美元，相當於現在的多少？
艾蒂沒有正面回答，卻悠悠的來了一句：2018年，保加利亞被列為歐盟中最腐敗的國家。
越來越靠近這座蘇聯時代的建築，我反而愈加的平靜，因為冰峰紀念碑雖然淪為保加利亞在美蘇之間站隊的不良遺產，卻也沒有遭受拆除、改建的破壞，至少還屹立於山峰之巔。
緩步踱上門窗皆無的二層，走廊、牆壁和天花板上的鋼樑都被大雪覆蓋，透過視窗遙望遠方，一副世界末日的既視感。
艾蒂指著天花板上的鐮刀與錘子說：為了這個，保加利亞數千民眾耗費7年時間（每年只能在5-9月期間施工），共澆築7萬噸混凝土、3000噸鋼材、1000噸鋁材和40噸玻璃，還有510平米極其昂貴的鈷玻璃馬賽克鏡片。
當主體竣工後，還有數百名藝術家無償為這座紀念碑的一二層牆面作畫、刻塑，這些堪稱一個時代的標誌性文化遺產，如今卻被置於荒廢的尷尬境遇中，仍由風雪肆虐。
看到艾蒂手機裡的照片，我很慶幸看到的是冬天的冰峰紀念碑，起碼錶面看起來乾淨潔白，與現下的保加利亞何其相似：加入歐盟表面看起來充滿希望，而現實卻夾雜著腐敗、人口從900萬銳減到700萬、GDP連年下滑等等窘境。
臨走前艾蒂望著遠方的土地問我：“你覺得保加利亞又站錯隊了嗎？”
我錯愕的望著她：我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但我不希望有陣營，更不希望被人為的劃分隊伍。
（紀實類旅遊長文不好寫，希望能得到您的認可與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