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歌】伍萬里的“五萬裡”

本文

5758

字 閱讀

10

分鐘

老人家住在武陵區朝陽路的寧遠花園小區,院子不大、巷子很深,不好找。住在三樓,沒有電梯,入冬後就很少下樓。

推開門,他就坐在正對門的烤火桌前,如果不是身旁那架有些掉漆的大提琴,沒人覺得他與其他老人有啥不一樣。

他是湖南起義將領的獨子,曾瞞著家人棄筆從戎入朝作戰;

他懷揣著工程師夢,卻成為新中國培養的第一代軍旅大提琴手;

他在30歲那年,放下大提琴拿起鐵錘,自學成才當起了工人……

歲月已逝,當年桀驁不馴的少年已至耄耋老年。再回首,安鄉、長沙、瀋陽、西安、平壤、包頭、津市、常德……,一路走來,已遠遠超過了五萬裡。

他,名叫伍萬里,也曾參加過抗美援朝,但,他不是《長津湖》中的伍萬里。

【凡人·歌】伍萬里的“五萬裡”

伍萬里在部隊文工團時的留影。

出走:歸來仍是少年

伍萬里的老家在安鄉縣。

他的父親伍忠道,曾留學日本,“一表人才,才華橫溢”,回國後跟隨愛國將領程潛。母親楊復春,澧縣人,“上過九澧女師。”

1934年,伍萬里出生,作為家中長孫,取名“萬里”。

“父母是包辦婚姻。”6歲那年,父親回到老家,與母親離婚,並帶走了他。

這是他此生的第一次出走。

他先後隨父親去了四川、重慶、沅陵等地。繼母很漂亮,也很嚴厲。頑劣的男孩,沒少捱揍。因為戰亂,一直到1947年,伍忠道才在長沙安頓下來。

伍萬里這一年考入長郡中學,開始住校。“父親忙他的,我玩我的,很少交流。”

1949年8月4日,程潛率部在長沙宣佈起義,湖南和平解放。這一年,伍萬里15歲,是湖南省立一中(今長沙市一中)的高中學生。

1950年,朝鮮戰爭爆發,戰火燒到鴨綠江邊。伍萬里報名參軍,穿上軍裝。

這是他第二次出走。“家裡人誰也不知道。”

伍萬里被送到志願軍第十九兵團幹部學校學習。他懷揣著“殺敵夢”、“英雄夢”。可是,因為年輕俊朗,又有文化,他被兵團文工團相中,直接從幹校選送到魯迅藝術學院學習,後又調整到西安藝術學院。

“讓我學音樂,你說我願不願意?”伍萬里回憶,當時他的戰友不是去學軍事就是學工程,唯獨他被“抓”去學琴。他憤憤不平,經常鬧情緒,成了“後進分子”。

【凡人·歌】伍萬里的“五萬裡”

採訪時,老人彈起了老師格·鮑斯特列姆當年教的曲子。

“現在想想有些慚愧。為了培養我,國家花了大價錢。”伍萬里說,他當時跟前蘇聯著名大提琴家格。鮑斯特列姆學琴,課時費是5元/次。“我當時是一名副排級幹部,每個月工資6毛錢。”

伍萬里在西安學習時,他的戰友已開赴朝鮮。他入朝已是1952年底。“大概是11月份,令我即日入朝,沒有同伴。”

從戎:一個人的入朝禮

接到命令後,伍萬里匆匆與格·鮑斯特列姆道別,直接從學校坐火車趕到位於安東(今丹東市)的志願軍第十九兵團留守處。

戰事正酣,第一站留守處給伍萬里安排了一輛運送物資的卡車前往朝鮮境內。在過鴨綠江時,伍萬里聽到一個聲音,“萬里,萬里。”他朝車外一看,原來是志願軍第十九兵團63軍文工團戰友文發明(音)。“我一把把他拉上車,我們一路聊過橋。”戰場時的久別重逢,是我們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無法感受的。聊的正是興頭上的兩個年輕人,短短的過橋功夫,自然意猶未盡。

【凡人·歌】伍萬里的“五萬裡”

1951年,西安, 十九兵團軍政幹校留念。

“他對我說,‘萬里,別走了,在我們這裡住一晚上,明天送你走。’他又把我從車上拽下來。”伍萬里回憶說,因為是被拽下車的,他的揹包、檔案、介紹信都還在車上。可是,倆人還沒回過神來,只聽見一陣飛機的轟鳴,一群轟炸機呼嘯而過……伍萬里回頭望去,剛剛坐的那輛卡車已經翻進被炸的彈坑裡。“駕駛員是名經驗豐富的功臣,他一躍掉到附近的彈坑裡,只是受了傷。我提前下了車,也沒死。”入境初始這戰友“意外”的寒暄,救了伍萬里一命。

安排的卡車被炸,伍萬里只好又回到兵團留守處。當時,沒有車,他只好留在那裡過夜。第二天,恰好兵團副參謀長的吉普車要回前線,他臨時加了個塞。“參謀長在前方辦完事,急著趕回前線,我就跟著他一路走;參謀長看我還只是個十七八歲的孩子,特別喜歡我,他叫我‘小鬼’,一路不停的和我聊天。”伍萬里回憶,志願軍沒有制空權,敵機轟炸不斷,對在朝的志願軍來說,整個朝鮮並沒有前方和後方之分,到處都是前線。“駕駛員是位戰鬥英雄,駕駛經驗非常豐富,轟炸強烈時,我們就躲;轟炸強度低,我們就冒著轟炸跑;沒轟炸時,更是不會慢,馬不停蹄的往前面趕。用了不到兩天時間,很快就追上了部隊。”

【凡人·歌】伍萬里的“五萬裡”

2007年,岳陽,原十九兵團軍政幹校戰友聚會。

雖然,伍萬里不斷地強調自己僅是文工團員,但是,熟悉那段歷史的人都知道,戰場上的文工團員既是宣傳員、又是戰鬥員,有時還是衛生員、炊事員。“遇到戰鬥,我們也要同戰士們一樣,拎上槍投入戰鬥。”伍萬里說,電影《英雄兒女》中王芳的原型之一王紓,就是十九兵團文工團的一員。“當年,巴金就到團裡呆了好幾天,收集採訪素材。”

其實,即便是演出,也不是件輕鬆的事。更多的時候,舞臺是隨便搭起來的,樹林裡的空地、前沿陣地的戰壕,都可能成為文工團員的舞臺。漫天的硝煙、呼嘯的炮火都可能成為伴奏;極度惡劣的天氣,更是家常便飯,“在冰天雪地裡樹林裡演出,腳旁邊的雪一會兒就化了,鬍子眉毛上一會兒就會掛上冰凌。”

既然是戰爭,犧牲自然不會少。敵人並不會區分戰鬥員、非戰鬥員,還有平民。“我們的團長陳同和就犧牲在朝鮮,他是1938年的老革命。犧牲時只有31歲,結婚才3個月。”這是1953年4月底,志願軍第十九兵團文工團前往三八線西海岸慰問演出。事發這天,文工團在志願軍第十九兵團第64軍部隊駐地的商山裡。伍萬里至今還記得這是個上午。當時他正在和一位戰友李列寧(音)在附近朝鮮老鄉家休息。伍萬里躺在床上看前蘇聯衛國戰爭小說《恐懼與無畏》,李列寧在窗邊練習黑管。突然就聽見防空哨響起,接著就是飛機的俯衝聲。“萬里,快跑!”李列寧拉著伍萬里就往外面跑。剛跑出屋子,敵機一個俯衝把他倆掀到地上。

“我們看見鄰居家的一位朝鮮老太太,帶著個五六歲的孩子也從屋子裡跑出來,很驚慌的往山上跑,我們就趴在地上喊:‘阿瑪尼,快趴下,快趴下’。”敵機沒有給伍萬里機會,轟炸掀起的泥土,直接把他跟戰友埋了。“我們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醒的。我們掀掉身上的土,相互呼喊對方名字,確認對方還活著。”從土堆裡爬出來,倆人直接跑去找剛才那位朝鮮老太太。“她倆被炸飛了,下半截都沒有了,腸子都流了出來。”說到這裡,伍萬里嘆了口氣,很久沒有出聲。“那還是個孩子!”

很快,不幸的訊息接踵而來,文工團舞蹈隊正在河邊練舞,團長陳同和以及另外兩位戰友當場犧牲。“有個女孩子叫錢任重(音),只有16歲,長得秀秀氣氣的。她是我們湖南老鄉,長沙人,她還只有16歲。”說到這裡,伍萬里再也說不出話來,用顫抖的雙手捂著雙眼……

這次轟炸後,文工團還經歷過翻車。那次,文工團坐著炮車牽引車下連隊慰問,為躲避轟炸掉進了彈坑裡,坐在後排的伍萬里毫髮未損。“哐噹一聲,車翻了過來,我恰好被蓋在了裡面。”他回憶:“戰友薛仁山(音)當場犧牲,記得他剛入黨,是吹巴松的。這次意外,文工團共有七八名戰友受傷。 我很幸運,幾次遇險大難不死!”

1953年7月27日,朝鮮停戰協議簽署。伍萬里隨文工團一直呆到1955年回國。“出國時,文工團有100多位戰友;回國時,只有80多位戰友。”

回國後,志願軍第十九兵團文工團整體轉隸為鐵道兵文工團,伍萬里隨部轉隸。

【凡人·歌】伍萬里的“五萬裡”

老人珍藏了近70年的全國政協贈送的抗美援朝紀念章(1951年款)、中國人民赴朝慰問團贈送的抗美援朝紀念章(1953年款)、中國人民志願軍胸章(1954年款)

追夢:從零開始當工人

仗打完了,年輕的心又活躍起來。

“高中時,我的夢想就是當工程師,到部隊也是想有一番作為。”已是藝術十三級(相當於副連職)的伍萬里,依然對工程師充滿念想。

“在部隊恐怕沒機會了。”1959年,伍萬里提出轉業。“搞文藝,沒出息。”他說,那是個崇尚“工農兵”的時代。

首長自然不讓,他犟脾氣又上來,反覆申請。

“首長便把我安排到鐵道兵部隊當時在包頭的工程部隊,參加包蘭鐵路的建設。”伍萬里知道首長是想讓他斷了這個念頭,但他鐵了心。

1961年,伍萬里正式轉業,按他要求回到家鄉常德。

回首往事,伍萬里說,那期間收穫大,“跟著大師學會了大提琴,更重要的是收穫了愛情。”

【凡人·歌】伍萬里的“五萬裡”

伍萬里與趙秀芳的結婚照,夫妻倆是在包頭認識的,一晃已經六十多年了。

在包頭,伍萬里認識了小她5歲的北京姑娘趙秀芳。

“我父母都是鞍鋼的工人,當時援建包鋼。是在一次北京的聯誼活動上認識的,他還騙我說是北方人。”趙秀芳笑著回憶起當年的往事:“他年輕時長得標緻,我的領導還暗示我,他是文工團的,要小心哦。”

兩人一見鍾情,喜結良緣。1960年,大兒子在包頭出生。

1961年,安鄉小夥伍萬里帶著北京媳婦趙秀芳回到常德。

【凡人·歌】伍萬里的“五萬裡”

年輕時的趙秀芳。

少年一走就是十餘年,家鄉早已物是人非。父親已去世,繼母終身未育,孤苦一人。“回來後,婆婆一直和我們生活在一起,老人家1995年走的。” 趙秀芳說。

“我被轉業安置在地區歌劇團(時常德地區)當指揮,我老伴在津市市中醫院當護士。”伍萬里說,當時歌劇團下放到了津市市,所以,他們在津市市安家。

1964年,地區歌劇團整體遷回常德市。“當時擺在我面前的兩條路,跟著走,愛人和我兩地分居;不跟著走,只有分流。”伍萬里說,當時家裡剛添下一對雙胞胎兒子,他走了,這一家老小怎麼辦?只能選擇分流。

30歲的伍萬里,成為津市鍛造廠的一名工人。“從零開始做車工,經常不一小心就受傷。”說著,伍萬里就拉起褲腿,小腿上佈滿被火花燙傷的痕跡。他拉琴的手,也曾佈滿傷痕和老繭。

當然,是金子到哪裡都會發光。很快,伍萬里被評定為五級工;1981年,職稱制度恢復,他被評為首批“助理工程師”;1982年,他與人合作完成了“81-2型煤爐”榮獲湖南省科技進步四等獎。

【凡人·歌】伍萬里的“五萬裡”

伍萬里參加安鄉縣政協會議時的留影。

正是這股子勁,伍萬里被當時安鄉縣的主要領導相中。

“他對我說,你是安鄉人,得為家鄉做點事吧。”1985年,已經51歲的伍萬里,正式出任安鄉縣拖拉機修配廠廠長。

迴歸:重操舊業養家餬口

命運有時候總是這樣捉弄人。

上世紀90年代初,臨退休的年齡,安鄉縣拖拉機修配廠因故解散。

“因為各種歷史遺留問題,我退休後相當長的時間沒有拿到退休工資。”伍萬里說,此事後來在當地有關領導的過問下,才得以解決。

“比起犧牲的戰友們來,我有什麼可計較的呢?”他說, 自己啥都想得通。

“可當時兩個兒子都沒成家,一家人要生活,怎麼辦?”伍萬里說,離開歌劇團後,雖然一直在企業,但是不管是津市市、還是安鄉縣,各種文藝活動,他都沒缺席過,被行業內稱為“老天牌”。

於是,在花甲之年,他重操舊業,教人拉琴。

【凡人·歌】伍萬里的“五萬裡”

退休後,伍萬里迷上了攝影、電腦。他的手機也玩的很“溜”。趙秀芳說,老爺子經常在“拼多多”上購物。

名氣是越來越大,傳到了省城。1999年,母校長郡中學伸出橄欖枝,請他去當學校的藝術顧問。“長郡當時開出的工資是每個月1000元,負責指導學校的交響樂團,每週只需要工作一天。”

“一個團有七八十個學生,調皮的也有,不好管得很呢。我去之前,聽說趕跑了幾個老師。”他找出當年演出的光碟,在電視裡放給我們看。

20多年過去了,指著學生,伍萬里還能挨個說出名字來。有鏡頭落在一個男生身上,他回憶:“剛開始合奏時,他就混,我問他,咋不拉?他斜著眼看我。我也不氣,跟他說,把琴給我,我拉給你聽!等我拉完,他的眼神就變了。”

鏡頭裡,伍萬里擔任樂團指揮,神采飛揚。他說,這也得感謝部隊,當年除了學拉琴,還學過一段時間的指揮。

“這方面,我受金基德的影響比較大。”伍萬里介紹,金基德曾是朝鮮國立藝術劇團的首席大提琴和首席指揮,在朝鮮後期,部隊派他跟團學習了半年,每天跟金基德泡在一起。

情誼:友情親情永相連

在長沙期間,伍萬里也“一對一”的帶學生,收入頗豐。但是3年期滿,他辭別長郡中學的挽留。

“還是想家,想她。”說到這裡,伍萬里望一眼趙秀芳。

“倔老頭!”趙秀芳噗嗤一聲,笑了。

從長沙回來後,伍萬里在常德城安了家。“喜歡常德,宜居。”

“他太有主意了。我都依他,他去哪,我就去哪。”趙秀芳說,倆人一輩子沒紅過臉。

“他愛好多,除了拉琴,還學攝影、學電腦,啥新學啥。”趙秀芳說,伍萬里特別喜歡看照片,尤其是他和老戰友的照片。

【凡人·歌】伍萬里的“五萬裡”

2000年,戰友聚會時,與戰友的合影。

“他們經常聯絡,他也想他們。”趙秀芳說,“他有個戰友叫李文(音),是瑞典皇家歌劇院的終生教授,每天他倆都聊微信;還有唱《我為祖國獻石油》的劉秉義,也隔三差五聯絡。前段時間,不是《長津湖》很火嗎?主人公的名字跟他一模一樣,他的老首長、老班長、老戰友紛紛打來電話,把老頭子給樂的。”

“前些年聚過幾次,大家總說‘萬里當年離開部隊可惜了。’老頭子倒也想得開,‘說比起那些犧牲的戰友來,我已經賺了。’”

“本來就是嘛?你看我現在,老伴相伴、兒孫滿堂、四世同堂,知足了。”伍萬里說,“這輩子過得任性得很哩,我不後悔。”

81歲那年,伍萬里檢查出結腸癌,動了手術,便不再教琴。過去了這麼多年,還不時有學生來看他。“這是昨天一個學生送來的。”伍萬里指了指電視機旁的鮮花,笑的像個孩子。

“這人啊,有時候覺得一輩子很長,其實又好短。”看著眼前的老伴,趙秀芳喃喃的說,“老頭子,一晃我們一起過了60多年了。”

【凡人·歌】伍萬里的“五萬裡”

賺來的人生任性過

□葛輝文

聽伍老講故事,他說得最多的就是自己的幸福都是賺來的。和當年在朝鮮戰爭上犧牲的戰友相比,他多活了這麼多年,享受了和平和改革開放的幸福,收穫了愛情親情,人間值得,他感恩知足。

人生從來不可預設,但過什麼樣的生活,卻常常與自己的選擇有關。

伍老說自己是個任性的人,讀書、參軍、工作從來都是自己做主,從來沒有在意過別人的眼光,計較過現實的得失。

曾出身富貴人家,讀書習文長大,但他棄文從伍說走就走,只為保家衛國;曾是國家培養的第一批音樂人才,也曾有過戰場上死裡逃生的經歷,但他任性地選擇了放棄,只為了一份家的情結;他師從國際大師,有那麼高的專業水平,但他任性地改了行,只為了一個工程師的夢。他一生不羈,愛我所愛,把大起大落的人生過得平凡自在,如今得享妻賢子孝,福壽安康。

每個人的生命只有一次,生而為人,有無數的意外和災難讓我們無處可躲,能幸運地活著,有選擇的自由就是一種幸福。而如何能把握這種幸福,珍惜自己賺到的人生?跟著自己的心走,順著自己的愛行,任性也是一種不壞的選擇,伍老用自己的一生告訴我們,人活得任性點好,不要計較太多憋屈了自己,到老回首往事時,才可以無怨無悔。

【凡人·歌】伍萬里的“五萬裡”

END

出品:常德日報社

製作:肖芳影

稽核:孫瑋懌

終審:葛輝文

【宣告:原創內容如需轉載請聯絡常閃經公眾微訊號,經同意授權後,方可轉載並請標明出處。】

TAG: 萬里趙秀芳戰友文工團兵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