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史記|騙過了慈禧:清末最嚴重的“偽造照片事件”

短史記|騙過了慈禧:清末最嚴重的“偽造照片事件”

作者丨

言九林

編輯丨吳酉仁

說一說

清末最有名的假照片事件。

此事發生在袁世凱與岑春煊身上,時間是1907年。當時朝中形成了兩大派別。一派是瞿鴻禨與岑春煊,另一派是慶親王奕劻與袁世凱。兩派互相對抗,都想要將對方逐出中樞。

據岑春煊自述,他入京的核心目的,就是要扳倒奕劻與袁世凱。在被慈禧召見時,他便明言:“近年親貴弄權,賄賂公行……皆由慶親王奕劻貪庸誤國,引用非人”,直接將矛頭指向了奕劻和奕劻所倚重的袁世凱。岑還宣稱,正因為中樞裡有奕劻與袁世凱這類人物,所以太后的真改革才會執行不下去,被他們弄成了假改革,政治“不惟不能重新整理,反較從前更加腐敗”。為了扳倒慶、袁,岑甚至對慈禧說出了“欲留在都中為皇太后、皇上作一看家惡犬”這樣的話。岑的這些話打動了慈禧,被留在京城,獲授郵傳部尚書之職。甫一上任,岑就驅逐了與慶親王關係密切的郵傳部侍郎朱寶奎。

慶親王與袁世凱自然不會坐以待斃。於是就發生了針對岑春煊的假照片事件——常見描述裡,其大致情節是:康有為與梁啟超在戊戌維新期間策劃過“圍園殺後”,欲置慈禧於死地。袁世凱也知道慈禧平生最恨康、梁。於是他暗地裡蒐羅到岑春煊的照片,將之與康、梁的照片合成為一張(另有說法稱合成照裡還有康黨中人麥孟華),背景地則是上海的《時報》館。該館正是康黨出資所辦。慈禧被假照片欺騙,認為岑春煊有勾結康黨作亂的嫌疑,遂將其逐出了朝堂。

短史記|騙過了慈禧:清末最嚴重的“偽造照片事件”

岑春煊像,引自 《萬國公報》 1903年第175期

那麼,此事是真的嗎?慈禧會僅因為一張照片,便棄用一名朝廷重臣嗎?

其實,記載此事的材料雖多,值得一提者卻只有三條:(1)岑春煊《樂齋漫筆》中的敘述。(2)劉成禺援引友人陳少白的敘述。(3)胡思敬《國聞備乘》中的記載。

先來看岑春煊自己的說法:

“(袁世凱)知東朝平生最惡康、梁師弟,乃陰使人求餘小照,與康、梁所攝,合印一楨,若共立相語然者。所立地則上海報館前也。既成,密呈於孝欽(即慈禧),指為暗通黨人圖亂之證。”

岑的這段敘述,與今天的常見描述基本相同。但需要注意的是,

岑春煊雖然是假照片事件的當事人,卻不是親歷者

。他從未見過那張傳聞中的假照片,也從未與參與偽造照片之人對質。《樂齋漫筆》是他晚年所寫的回憶錄——岑活到1933年,《樂齋漫筆》正式付印是1943年。內中這段文字,只是岑道聽途說所得。

再來看劉成禺的記載。

劉之《世載堂雜憶》裡有“假照片計陷岑春煊”一條。內中說,岑有“官屠”之名,早年在兩廣總督任上幹掉了許多官員巨紳。所以,當1907年慈禧再次任命岑做兩廣總督時,兩廣紳商都很害怕。於是“懸賞港幣百萬”謀求驅逐岑春煊之策。革命黨人陳少白接下了這單買賣。其辦法就是造假照片:

“先將岑春煊、梁啟超、麥孟華三人各個照相,製成一聯座合照之相片,岑中坐,梁居左,麥居右;首在滬出售,次及天津、北京,並賂津、京、滬大小各報新聞訪員,登載其事。……再由香港分售相片於南洋、美洲。……少白又將海外各報,轉載於津、京、滬報上,保皇黨亦墮其術中,相片遂遍傳海內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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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成禺《世載堂雜憶》的記載

劉成禺還說:做完這一整套傳播工作後,陳少白又“重賄內監,暗輸宮中”,終於讓慈禧太后見到了這張假相片,“西后見相片大怒”,命岑“開缺來京陛見”。岑春煊做不成兩廣總督,只好灰溜溜去京城接受調查。到了京城後,岑春煊向李蓮英求助。拿了賄賂的李蓮英,於是偽造了一張自扮韋陀、立於慈禧身後的照片,並跪呈道:“奴才何曾侍老佛爺同照此相”。此舉成功使慈禧意識岑春煊是被人用假照片給陷害了,“視岑如初”,繼續將岑視為忠臣。

據劉成禺講,陳少白因為完成了將岑春煊弄出兩廣的任務,拿到了紳商們集資的一百萬,成了大富豪,還將好幾個輪船碼頭弄到了手裡。過起了蓋豪宅、娶姬妾、玩書畫的日子。“予等屢蘸碼頭,戲語少白曰:此間宜供岑春煊長生祿位牌”——劉成禹這些好朋友去碼頭玩,經常開陳少白的玩笑,說他應該在碼頭上供奉一塊岑春煊的長生牌位。

《世載堂雜憶》中的這段文字,是劉成禺1940年代所寫(更具體而言是他七十歲之後所寫)。如果劉成禺沒有撒謊,他們當年確實常與陳少白開“此間宜供岑春煊長生祿位牌”這樣的玩笑,則可推知上述情節應該來自陳少白的生前自述(陳去世於1934年)。

但是,這些自述並不完全可信。

理由有二:

(1)如果陳少白真的曾將假照片在北京、天津、上海、香港乃至海外的報紙上廣為刊登,“遍傳海內外”,那麼今人必然可以見到那張假照片,畢竟晚清民國時代的重要報刊大體上都完整保留了下來。然而,事實確實迄今為止無人見過那張假照片。

(2)劉成禺講述的故事中,有許多史實硬傷。其中最大的硬傷,是搞錯了岑春煊在1907年被任命為兩廣總督的政治涵義——此舉乃是慶親王與袁世凱合謀,旨在將岑調離京城;岑也深知這一點,所以他以身體不適為由,出京後便長期賴在上海不去廣州赴任(目的是等待京城發生變局),直到慈禧下旨將他免職。所以,並不存在“西后見相片大怒”,然後命岑“開缺來京陛見”之事。

此外,兩廣士紳集資百萬之說,也相當誇張,不合常理——要知道,在刊發於1936年的《洪憲紀事詩本事簿注》中,劉成禺的說法還只是“粵人懸賞十萬金”。當然,所謂的“十萬金”之說也不可信。因為前文提到的兩大不可信理由,在《洪憲紀事詩本事簿注》中也同樣存在。還有一點需要注意:《洪憲紀事詩本事簿注》裡提到,陳少白不是單獨幹下了這件事情,另一名廣東人蔡乃煌聯絡上了袁世凱,共同促成了此事。不知為何,後來編撰《世載堂雜憶》時,劉成禺把“十萬”升級成了“百萬”,又把蔡乃煌與袁世凱的角色全都刪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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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成禺《洪憲紀事詩本事簿注》

其實,在這樁假照片事件中,真正值得認真對待的史料,只有胡思敬的《國聞備乘》。

其中的“袁世凱謀傾岑雲階”一條,如此寫道:

“袁世凱、岑春煊俱有寵於太后。世凱之寵,由戊戌告變;春煊之寵,由庚子護駕,皆從患難中奮翅而起,雖有外言莫能間也。世凱惡春煊權勢與已相埒,與奕劻比而讒之;及朱寶奎黜,仇恨益深,

密奏春煊曾入保國會,為康梁死黨,不可信

。太后曾(憎)惡康黨,以春煊新被寵,不應有是,待之如初。

粵人蔡乃煌

失志居天津,偵得其情,思媚袁以求進,因入照相館,覓得春煊及康有為影相各一,點景合成一片,若兩人聚首密有所商者,獻於世凱。世凱大喜,交奕劻密呈太后,證為交通亂黨,春煊之寵遂衰。未幾,遷粵督,未及履任,中途罷歸。乃煌以此擢上海道。”

總結起來,這段記載共提到了兩點資訊:

(1)在製造假照片之前,袁世凱已有密奏給慈禧,稱岑春煊正與康有為一黨勾結。

(2)

密奏之後又有假照片之事。幫助袁世凱製造假照片之人,是廣東人蔡乃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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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思敬《國聞備乘》中的記載

其中的第一點,已由孔祥吉的研究得到了證實。

孔在清宮檔案中發現,收了慶親王與袁世凱等人的錢,然後呈遞密摺攻擊岑春煊乃康有為一黨者,是當時在翰林院任職的

惲毓鼎

。惲在密摺裡說,“康有為、梁啟超現已到滬,與岑春煊時相過往”,“臣又訪得岑春煊幕中有粵人麥孟華……所有密謀秘計,惟麥孟華之言是從”。還提到了岑春煊“本系戊戌年保國會領袖”(這確是事實,將既往的事實與當下的跡象攪合到一起,是該密摺的最為陰險之處),說他“與康有為、梁啟超、麥孟華諸逆密相勾結,臣不知其是何居心”。

惲毓鼎的密摺寫於該年舊曆七月。當時,瞿鴻禨已在慶親王與袁世凱等人的攻擊下倒臺(惲毓鼎正是拿錢寫密摺攻擊瞿鴻禨之人),岑春煊則被外放兩廣總督。岑到了上海之後便稱病滯留,觀望京城的政局變化。慈禧出於信任(岑在庚子年有護駕之功),對岑一再包容准假,並不催促。慶親王與袁世凱對此深感擔憂,遂授意惲毓鼎寫密摺攻擊岑,將岑滯留上海之舉解讀為與上海的康黨勾結。密摺末尾提出的處理建議是:“事機萬急,安危所爭,間不容髮,若到任後始行查辦,則有兵權財權在手,又有凶逆為之主謀,不可複製矣。”——事情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刻,若是等岑春煊抵達兩廣就任,手裡有了兵權財權,又有康黨幫助,事情就麻煩了。

遺憾的是,

孔祥吉發現的這份密摺,沒有提到照片

,只聲稱“證以所見各處函電,均確鑿可憑”——有許多函電可以證明岑春煊確實在與康有為、梁啟超接觸。這或許意味著惲毓鼎遞交密摺時,並沒有從袁世凱手上拿到假照片。而且,惲呈遞密摺的時間是七月初二,兩天後,七月初四,慈禧便下旨讓岑春煊“開缺安心調理”——你不是說自己身體不好嗎?那這兩廣總督就不要做了,回家安心調養身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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惲毓鼎

密摺裡沒提,是不是意味著假照片之事不存在?

當然不是。

首先,以慶親王與袁世凱的能量,要徹底扳倒岑春煊,不會只走惲毓鼎這一條途徑。既然將岑與康黨捆綁到一起,是他們的既定策略,便還會循著這個方向做其他的安排。1907年前後的慈禧正極度迷戀照相,製造假照片顯然是很好的政治鬥爭手段。

其次,若有假照片存在,不讓惲毓鼎知曉,不讓惲毓鼎在密摺裡提及,才是最合適的做法——可以讓慈禧產生錯覺,認為自己得到了兩條不同路徑的“資訊源”。反之則是大敗筆,等同於是在提醒多疑的慈禧。

再次,與岑春煊的回憶錄、劉成禺的雜憶皆寫於民國時代不同,胡思敬《國聞備乘》中的這段文字寫於晚清。胡當時是一名京官。他寫作《國聞備乘》,是不滿當時的起居注省略刪減了許多事情不記,欲做一種補充。其中,“書中稱太后、上者,光緒朝所作;稱孝欽、稱德宗者,宣統時所作。”前文所引那段記載,稱呼慈禧為“太后”,可知寫於1908年慈禧去世之前。換句話說,

這是一名注重史料蒐集的京官,在高層政治變局發生之後不久得到的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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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注:這張康、梁與光緒皇帝的合影,也是一張著名的假照片。不過,它首次現世,已是1936年(四十年前之攝影技術, 《北晨畫刊》第8卷第3期)。偽造者很可能是民國人,照片中的光緒皇帝像也是假的,若是康有為在清末造假,顯然騙不過那些見過光緒皇帝之人。所以,這張照片不能算“清末的偽造照片事件”。

實際上,如果我們對劉成禺的記載不持全盤否定的態度——畢竟劉沒有在這種事情上刻意造假的動機,陳少白也沒有必要將一件與自己完全無關的事情攬到頭上——而是承認其中也含有某些史實,那麼,便不難得到一種更為貼近真相的表述:

(1)為了打倒岑春煊,袁世凱等人多頭並進,既安排了人寫密摺,也安排了人制造假照片密呈慈禧。寫密摺的是惲毓鼎,偽造照片的是蔡乃煌。兩撥人在向慈禧傳遞資訊時,刻意裝成兩條獨立信源。但私下裡,彼此卻有過交流,據惲毓鼎《澄齋日記》,他呈遞密摺的前一晚(也是起草密摺的同日),“蔡伯浩、顧××來,久談”。蔡伯浩便是蔡乃煌。

(2)蔡乃煌與袁世凱能搭上線,也認識陳少白。陳恰好又是一位難得的照相技術頗為高明之人。這恐怕不是偶然。蔡稍後高升,陳稍後發財,恐怕也不是偶然,而是因為他們皆參與了偽造照片(正如寫密摺的惲毓鼎也一舉擺脫了窮困潦倒,並自此成了慶親王府上的貴客)。只不過,事過境遷之後,陳少白向友人劉成禺談及往事,不免誇大其詞,將自己說成故事的主角和主導者。其實,他只是最末端的假相片製造者。正因為身在最末端,所以對高層政局的理解很不到位,就有了前文提到的史實硬傷——如果照片僅供密呈慈禧,今人找不到那張假照片,便不足為奇了;如果按陳少白說的滿世界刊登,那就很詭異。

(3)惲毓鼎的密摺裡提到岑與康、梁、麥三人勾結;陳少白的講述也說偽造的照片是岑與康、梁、麥三人合影。這恐怕也不是偶然,而是一種刻意的安排。是蔡乃煌與惲毓鼎溝通之後的結果。

至於慈禧是先看到惲的密摺,還是先看到蔡乃煌的假照片,其實並不重要。總之,面對那些偽造的“獨立信源”,多疑的老太后上當了。(來源:騰訊新聞)

岑春煊:《樂齋漫筆》,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9-31頁。岑春煊:《樂齋漫筆》,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34頁。劉成禺:《世載堂雜憶》,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07-108頁。其原文是:“陳少白先生日:岑春煊督粵,捕巨紳黎季裴、楊西巖等:十餘人,有籍其家者。粵人懸賞十萬金,謀能逐岑者酬之。少白手揭紅標。知春煊與項城有隙,西后西幸,寵岑在袁上也。乃由由人蔡乃煌謀於袁。又知西后痛恨康、梁,乃賂照相師,將岑春煊、康有為、梁啟超、麥孟華四像像合一片,廣售京津,由蔡輦巨金謁袁,轉李蓮英,密上西后。西后閱之大怒,遂有調岑離粵之命。乃煌得上海道。少白獲巨酬,以金辦港省輪船公司,珠江碼頭劃歸陳有,其家今尚食之。出此奇計,少白得有陳平之目。”胡思敬:《國聞備乘》,上海書店出版社1997年版,第65頁。孔祥吉:《清王朝亡國實錄——讀惲毓鼎<澄齋日記>》。收錄於孔祥吉著《清人日記研究》,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96頁。胡思敬:《國聞備乘》,例言。惲毓鼎:《澄齋日記》,光緒三十三年七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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