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須知，《紅樓夢》是指現存流傳的八十回正文及合作者脂硯齋的批語，本文探討僅限定於《紅樓夢》現存八十回文字。
01
今天讓我們來聊一聊《紅樓夢》，裡面的賈芸。
首先咱們來談一下賈芸的身世是怎麼樣的。
《紅樓夢》第二十四回正文寫道：
“我父親沒的時節，我年紀又小，不知事。後來聽見我母親說，都還虧舅舅們在我們家去作主意料理的喪事。難道舅舅就不知道的，還是有一畝地、兩間房子，如今我手裡花了不成？巧媳婦做不出無米粥來，叫我怎麼樣呢？“
可見賈芸的家庭已經沒落了。如今只剩下他母親和他自己並一個丫鬟在家中度日，是賈家族人中的寒門。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空有抱負之志，尋路無門。
賈芸家門雖是沒落，卻保留著當日他父親做大事的氣度風範。只見他：
“只見傍邊轉出一個人來，請寶叔安。只見這個人容長臉兒，長挑身材，年紀只好十八九歲，生的著實斯文清秀，到也十分面善，只是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叫什麼名字。”
02
賈芸為人就尚且努力。第一次去求職便到賈璉家裡走了兩三趟。讓賈璉給他謀個差事。
當時的規矩辦差時需要到庫房中領銀子。領完了銀子之後，拿一部分錢去辦差事，另外一部分錢就是自己的了。故得了差事，也就得了一大筆收入。
可惜的是第一次找錯了人。原本屬於賈芸的差事卻給了別人叫賈芹的族人子弟。第二十三回正文道：
“后街上住的賈芹之母周氏，正盤算著也要到賈政這邊謀一個大小事務與兒子管管，也好弄些銀錢使用，可巧聽見這件事出來，便坐轎子來求鳳姐。鳳姐因見他素日不大拿糖作勢的，便依允了。”
賈芹便是後文在城外鐵檻寺同別人走雞鬥狗吃喝嫖賭無所不為的那個，族長賈珍教訓過他的：
“賈珍冷笑道：“你還支吾我，你在家廟裡乾的事，打諒我不知道呢！你到了那裡，自然是爺了，沒人敢違坳你。你手裡又有了錢，離著我們又遠，你就為王稱霸起來，夜夜招聚匪類賭錢，養老婆小子。這會子花的這個形像，你還敢來領東西？領不成東西，領一頓馱水棍去才罷。等過了年，我必和你璉二叔說，換你回來。”賈芹紅了臉，不敢答言。”
榮國府裡由賈璉夫婦兩個人掌管家務。王熙鳳處於領導的核心位置。
“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爺家住著，幫著料理些家務。誰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後，到上下無一人不稱頌他夫人的，璉爺到退了一射之地。”
“賈璉笑道：“西廊下五嫂子的兒子芸兒，來求了我兩三遭要個事情管管，我依了，叫他等著，好容易出來這件事，你又奪了去。””
王熙鳳說出了周全之道。“鳳姐笑道：“你放心，園子東北角子上，娘娘說了，還叫多多的種松柏樹，樓底下還叫種些花草，等這件事出來，我管保叫芸兒管這件工程。””
第一回求職，失敗了。儘管賈芸也很努力，找了賈璉多次，期間不知說了多少，無奈賈璉也不是最終拍板之人。鳳姐說了算的。
03
第二回，賈芸被賈璉體面的拒絕之後，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榮國府鳳姐說了算！
“賈璉向他說道：“前兒到有一件事情出來，偏生你嬸嬸再三求了我，給了芹兒了。他許了我說，明日園子裡還有幾處要栽花木的地方，等這個工程出來，一定給你就是了。””
鳳姐是好財愛物的當家人，而且喜逢承，尚派場，“秦可卿死封龍禁尉，王熙鳳協理寧國府”一回充分顯示了鳳姐的理家才幹。
賈芸最伶俐乖覺，更是深知這些的。
看他聽寶玉說自己倒像寶玉的兒子，既沒有一笑了之，也沒有過於逢迎。
“聽寶玉這樣說，便笑道：“俗語說的，‘搖車裡的爺爺，拄柺棍的孫子’，雖然歲數大，山高遮不過太陽。只從我父親沒了，這幾年也無人照管教道，如若寶叔不嫌侄兒蠢笨，認作兒子，就是我的造化了。””
說出了自己的實際遭遇，父親沒了，無人教導，寶玉作為榮國府裡的嫡長孫，聰明靈秀不及他一個，賈芸能受寶玉的教導感到很幸運。
04
既是鳳姐做主，那就送禮去。又正值鳳姐在端午節將來時置辦香料送禮，故去他舅舅家賒欠幾兩冰片、麝香。不過作者曹雪芹不會流水賬似的記錄著一段事故，且看他如何寫小戶人家的借財物的正常表現：
“原來卜世仁現開香料鋪，方才從鋪子裡回來，忽見賈芸進來，彼此見過了，因問他這早晚什麼事跑了來？賈芸笑道：“有件事求舅舅幫襯幫襯。我現有一件要緊的事，用些冰片、麝香使用，好歹舅舅每樣賒四兩給我，八月裡按數送了銀子來。””
非十分艱難得緊，不輕易去他舅舅家，且是賒欠必還給他舅舅，一是賈芸是個有氣志的，二來深知他舅舅刻薄寡恩成性，“不是人”。可沒想到，舅舅竟用一個由頭頂了回來，不肯借。
“再休提賒欠一事，前兒也是我們鋪子裡一個夥計，替他的親戚賒了幾兩銀子的貨，至今總未還上。因此我們大家賠上，立了合同，再不許替親友賒欠。誰要錯了，就罰他二十兩銀子的東道，還趕出鋪子去。況且如今這個貨也短，你就拿現銀子到我們這不三不四的鋪子裡來買，也還沒有這些。”
然後又開始歪派他，正經事不做，淨瞎胡鬧。
“你那裡有正緊事，不過賒了去又是胡鬧。你只說舅舅見你一遭兒就派你一遭兒不是，你小人兒家狠不知好歹，也到底立個主見，賺幾個錢，弄的吃的是吃的，穿的是穿的，我看著也喜歡。”
看似是教導子侄，要謀個生計，其實是暗地裡偷樂兒活得比不上自個兒。再看他下面的話：
“我天天和你舅母說，只愁你沒個計算兒，你但凡立的起來，到你們大房裡，就是他們爺兒們見不著，便下個氣，和他們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們嘻和嘻和，也弄個事兒管管。前兒我出城去，撞見你們三房裡的老四，騎著大黑叫驢，帶著四五輛車，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廟去了。他那不虧能幹，就有這樣的好事兒到他了。””
羨慕別人家的孩子弄到了好差事，得了一大筆錢，埋怨自己家的孩子沒本事去低聲下氣求個差事。小民普遍如此，世情如此，人情薄如紙。只有錦上添花的，沒有雪中送炭的。
“卜世仁道：“怎麼急的這樣。吃了飯再去罷。”一句未說完，只見他娘子說道：“你又糊塗了，說著沒了米，這裡才買了半斤面來下給你吃，這會子還粧胖呢，留下外甥捱餓不成？”卜世仁道：“再買半斤來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孩兒：“銀姐，往對門王奶奶家去問，有錢借三二十個，明兒就送過來。”夫妻兩個說話，那賈芸早說了幾個“不用費事”，去的無影無蹤了。”
舅舅說出來的活，除了說別家子弟如何如何有財有勢，就是不談自己的侄子應該怎麼做好謀個營生。便是低聲下氣求別人也是有方法的，小戶人家可不懂這些。
05
作者曹雪芹正是經歷過這樣的冷酷炎涼世態，用生花妙筆寫在了《紅樓夢》裡。
作者曹雪芹寫出賈寶玉這樣的人物形像，為的是關注那些社會邊緣人物，遠離主流社會的那些男男女女，故賈芸遇到了決絕的親戚後，卻得到了放高利貸的“醉金剛”倪二的慷慨相助。
“原來這倪二是個潑皮，專放重利債，在賭賻場吃閒錢，專慣打降吃酒，如今正從欠主家索了利錢，吃醉回來，不想被賈芸磞了一頭，正沒好氣，掄拳就要打。”
看見是賈芸，因素重其賈氏人品，禮敬有加，“倪二聽見是熟人的語音，將醉眼睜開看時，見是賈芸，忙把手鬆了，趔趄著笑道：“原來是賈二爺，我該死，我該死！這會子往那裡去？””
脂硯齋批語道：“如此稱呼，可知芸哥素日行止，是金盆雖破分兩在也。”
賈芸之難處被倪二瞭解了，便直接借給了他些許銀兩，賈芸也怕他是個潑皮無賴，
“老二，你果然是個好漢子，我何曾不想著你和你張口？但只是我見你所相與交結的，都是些有膽量的有作為的人，似我們這等無能無為的，你通不理，我若和你張口，你豈肯借給我！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領？回家按例寫了文約過來便是了。”
爽快人自然不會追究什麼契不契的，重情重義，我們這裡只說傳統社會，對於當下而言找自己借錢的，原則上救急不救難。
“既說相與交結四個字，如何放賬給他，圖賺他的利錢，既把銀子借與他，圖他的利錢，便不是相與交結了。閒話也不必講，既肯青目，這是十五兩三錢有零的銀子，你便拿去置買東西。你要寫什麼文契，趁早把銀子還我，讓我放給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
脂硯齋批語道：“如今單是親友言利，不但親友，即閨閣中亦然。不但生意新發戶，即大戶舊族頗頗有之。”
賈芸是個重孝順的兒子，“賈芸恐他母親生氣，便不說起卜世仁的事來，只說在西府裡等璉二叔來著。問他母親吃了飯不曾，他母親已吃過了，說留的飯在那裡。小丫頭子拿過來與他吃。那天已是掌燈時候，賈芸吃了飯，收拾歇息，一宿無語。”
脂硯齋批語道：“孝子可敬。此人後來榮府事敗，必有一番作為。”
賈芸在《紅樓夢》八十回後，賈家被抄敗落下來，會幫助寶玉度過這段危機的。
06
買了香麝之後，賈芸就去找鳳姐了，上文說鳳姐喜歡恭敬加奉承，
“忙把手逼著，恭恭敬敬搶上來請安。鳳姐連正眼也不瞧，仍往前走著，只問他母親好，怎麼不來我們這裡逛逛？”
鳳姐確有當家人的氣魄和膽識，因此處只為講賈芸，鳳姐不再多表。
賈芸託故母親誇了鳳姐當家料理之周全，又藉故說因前日親友南下散了鋪子，覺得贈與自己的香麝非鳳姐不能配使得。賈芸的高明之處在於稱讚鳳姐當家的能力無人能及，又恰到火候，洞察秋毫，十分不易。
“鳳姐正是要辦端陽的節禮，採買香料藥餌的時節，忽見賈芸如此一來，聽這一篇話，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歡喜，便命豐兒：“接過芸哥兒的來，送了家去交給平兒。””
鳳姐歡喜中接了香料，賈芸又有試探鳳姐自己的差事能不能行，因怕賈芸覺得自己有見財物就愛的心思，暫不談給他的差事，改日再聊。
“我如今要告訴他那話，到叫他看著我見不得東西似的，因為得了這點子香，就混許他管事了。今兒先別提這事。”想畢，便把派他監種花木工程的事，都隱瞞的一字不提，又隨口說了兩句閒話，便往賈母那裡去了。賈芸也不好提的，只得回來。”
至此，賈芸送禮成了。差事七分準是自己的了。
07
賈芸再遇見鳳姐時，鳳姐語氣可不是因收了禮而給他辦事的，而是有求於鳳姐才這樣子的。隔窗子坐在車上聊天，方不失當家奶奶之身份。
“可巧遇見鳳姐往那邊去請安，才上了車，見賈芸來，便命人喚住，隔窗子笑道：“芸兒，你竟有膽子在我跟前弄鬼，怪道你送東西給我，原來你有事求我。昨兒你叔叔才告訴我，說你求他。””
“賈芸笑道：“求叔叔這事，嬸嬸休提，我這裡正後悔呢。早知這樣，我竟一起頭求嬸嬸，這會子也早完了。誰承望叔叔竟不能的。”鳳姐笑道：“怪道你那裡沒成兒，昨兒又來尋我。”賈芸道：“嬸嬸辜負了我的孝心，我並沒有這個意思，若有這個意思，昨兒還不求嬸嬸？如今嬸嬸既知道了，我到要把叔叔丟下，少不得求嬸嬸，好歹疼我一點兒。”鳳姐冷笑道：“你們要揀遠路兒走，叫我也難說，早告訴我一聲兒，什麼不成了？多大點子事，耽誤到這會子。那園子裡還要種樹種花呢，我只想不出個人來，早來不早完了。”賈芸笑道：“既這樣，嬸嬸明兒就派了我罷。”鳳姐半晌道：“這個我看著不大好，等明年正月裡的煙火燈炮，那個大宗兒下來再派你罷。”賈芸道：“好嬸嬸，先把這個派了我罷，果然這個辦的好，再派我那個。”鳳姐笑道：“你到會拉長線兒，罷了，若不是你叔叔說，我不管你的事。我不過吃了飯就過來，你到午錯的時候來領銀子，後兒就進去種樹。”說畢，令人駕起香車，一逕去了。”
鳳姐故意說園林差事不大好，將來有個大宗兒再給他，賈芸已等不得以後了，“好嬸嬸，先把這個派了我罷，果然這個辦的好，再派我那個。”
賈芸終不是能抗得過鳳姐的，鳳姐將接受冰麝了的事抹得乾乾淨淨，總是那賈璉向鳳姐乞求了的。
賈芸最終還是求職成功了。
“賈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聽鳳姐回來，便寫了領子來領對牌。至院外命人通報了，彩明走了出來，單要了領子進去，批了銀數，年月，一併連對牌送與賈芸。賈芸接了，看那批上銀數批了二百兩，心中喜不自禁，番身走到銀庫上，交與收牌票的，領了銀子。回家告訴母親，自是母子俱各歡喜。次日一個五鼓，賈芸先找了倪二，將前銀按數還他，那倪二見賈芸有了銀子，也便按數收回，不在話下。這裡賈芸又拿了五十兩，出西門找到花兒匠方椿家裡去買樹，不在話下。”
紅樓夢後文除了涉及賈芸同小紅的事之外，此處不提，便只有寫了字帖贈給寶玉兩株白海棠了，後結詩社等事。
08
看賈芸的求職歷程，倍感艱辛，受親戚冷眼旁觀，自家又捉襟見肘。後遇倪二尚義俠之情，傾囊解授，方解決了送禮之難。
可見，普通人想要在榮國府裡立足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況賈芸屬賈氏一支宗族，凋落至此而至中興。鳳姐功不可沒，確是個有善心的。
凡行事必對人送禮，公子小姐這些主子也概莫能外，
第三十七回送白海棠時：
“見後門上婆子送了兩盆花來。襲人問是那裡來的，婆子們便將寶玉前一番原故說了。襲人聽說，便命他們擺好，讓他們在下房裡坐了。自己走到自己房內，秤了六錢銀子封了，又拿了三百錢走來，都遞與那兩個婆子，道：“這銀子賞那抬花的小子們，這錢你們打酒吃罷。”那婆子們站起來，眉開眼笑，千恩萬謝的不肯受，見襲人執意不收，方領了。”
第四十五回，寶釵打發婆子送黛玉燕窩時：
“黛玉聽說，笑道：“難為你，誤了你發財，冐雨送來。”命人給他幾百錢，打些酒吃避雨氣。那婆子笑道：“又破費姑娘賞酒吃。”說著，磕了個頭，到外面接了錢，打著傘去了。”
這些文字之中的細節最是容易忽略，但卻是瞭解作者曹雪芹筆法用意的大關鍵處。曹雪芹藉助賈芸一段文字，將社會現實關係寫透了，以及卜世仁、倪二、鳳姐社會各層面都寫到了，又都悟到了人情之冷暖，世態之炎涼，還好也存在真情溫暖。
鳳姐作為當家人，鼎力相助賈芸，其為人本心善良，略有瑕疵，人品無礙的。
賈芸奉承而不失體面，正是恰到好處，且孝順父母，最是難得。賈芸迎合賈家人說的那些話值得反覆玩味，值得模仿。
賈芸舅舅，雖“不是人”，倒也是真實現實，況小門小戶，只知保住自己就完了，同賈芸母子已極少來往。看笑話的多，真情相助的幾乎沒有。
賈芸的求職之路，擱到現在，是屬於大多數人的求職經歷歷程的，沒錢沒關係沒門路，全要靠自己，故需要仔仔細細探討一番。
這也是我讀《紅樓夢》中賈芸這樣子人物是和當下的我們職場人實際情況最近似的了。
賈芸不止求職之路坎坷多難，他同小紅的感情之路也值得我們好好品味。
我下一篇再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