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史記 | 敦煌千佛洞的第一道保護牆,是如何在1943年修築起來的?

短史記 | 敦煌千佛洞的第一道保護牆,是如何在1943年修築起來的?

作者丨常書鴻

編輯丨吳酉仁

編者按

除自然環境造成的損傷與外國探險者的購買掠奪之外,敦煌莫高窟在近代還遭遇過多次大規模的人為破壞。如清朝同治年間發生過“白彥虎火焚千佛洞”;1921年數百名白俄殘兵被監禁安置在莫高窟內,導致千佛洞的壁畫與佛像損壞甚多;1941年又發生了軍閥馬步芳部進入莫高窟掘經尋寶的事件。

雖然早在北洋時代,當局便已知曉莫高窟的文物價值和藝術價值,但真正有效的考察與保護,卻遲至1940年代才啟動。其中,由王子云擔任團長的“教育部西北藝術文物考察團”,於1941年對莫高窟進行了調查與拍照。1942年,中央研究院又組織了有勞幹、向達等學者參與的“西北史地考察團”前往敦煌,對莫高窟、榆林窟和敦煌周邊古遺址進行了調查。這期間,還發生了張大千率私人團隊前往敦煌,“剝去(壁畫)外層”、在壁畫上題字“蜀都張髯大千”、“臨摹之時,於原畫任意鉤勒(編者注:指以透明紙覆蓋在原壁畫上以顏料直接描摩),梯桌畫架即擱壁上,如何損及畫面,毫不顧惜”、“大刀闊斧,將宋元壁畫砍去”之事(以上引用皆系目睹此事的向達所述),引起學術界頗多異議。

此番敦煌保護工作的標誌性成果,是於1944年正式成立了敦煌藝術研究所,以常書鴻為首任所長。本文便是常書鴻1943年率同仁赴敦煌籌備研究所期間,為千佛洞修築首道保護牆的一段回憶錄。

圖注中的補充說明文字,系編輯所增

正文

1943 年 3 月 24 日,我們 6 個人(注:指常書鴻、李贊廷、龔祥禮、陳延儒、辛普德與劉榮曾)盤坐在千佛洞中寺破廟的土炕上進晚餐。我真有點不習慣盤腿而坐,而會計老辛卻坐得非常自如。

我們到的這天,正值敦煌縣城前天受到軍隊洗劫,全市罷市,什麼也買不到。從老喇嘛那裡借來的燈,是用木頭剜成的,燈苗很小,光線昏弱;筷子是剛從河灘上折來的紅柳枝做成的;主食是用河灘裡鹹水煮的半生不熟的厚面片;菜是一小碟鹹辣子和鹹韭菜。

這是來敦煌的第一頓晚餐,也是我們新生活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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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1年,沙俄殘兵被監禁安置於莫高窟

我的秘書,原來是天水中學的校長老李,久患胃病,經過旅途的疲勞顛沛,終於病倒了,躺在土炕上呻吟。另一個同事提醒我,教育部臨行給的那點經費,因為另外請了三位攝影專家,他們從重慶乘飛機就花了我們整個5萬元籌備費的三分之一,加上我們來時一路上的開銷,現在已經所剩無幾了。

這裡物資昂貴,有錢也買不到東西。千佛洞孤處沙漠戈壁之中,東面是三危山,西面是鳴沙山,北面最近的村舍也在 30 裡戈壁灘以外。在千佛洞裡除我們之外,唯一的人煙是上寺一老一少兩個喇嘛,下寺一個道人。因此,工作和生活用品都得到縣城去買,來回路程有八九十里,走戈壁近路也要七八十里。

而我們唯一的交通工具是一輛借來的木輪老牛車,往返至少一天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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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在莫高窟的道士王圓籙(1851-1931),1907年斯坦因拍攝。引自國際敦煌專案(IDP)

在萬籟俱寂的戈壁之夜,我被這些牽腸掛肚的難題所困擾,思前顧後,深夜難寐。半夜時分,忽然傳來大佛殿簷角的鐵馬鈴被風吹動得叮噹作響的聲音。那聲音有點像我們從安西來敦煌騎的駱駝鈴聲,只是比駱駝鈴更細脆而輕飄。漸漸,大佛殿的鈴聲變輕了,少了。我迷迷濛濛好像又騎上駱駝,在無垠的沙漠上茫然前行,忽而像飛天一樣長了翅膀,在石窟群中翱翔飛舞,恍惚間,又夢見頭上坍下一大塊壁畫,壓在我身上……

我從夢中驚醒,看見窗外射來一縷晨曦,已是早晨 7 點多鐘了。我起身向著石窟走去,只見一夜風沙,好幾處峭壁缺口處,細黃色的流沙 像小瀑布一樣快速地淌下來,把昨日 444 窟上層坍塌的一大塊崖石淹沒了。有幾個窟頂已經破損的洞子,流沙灌入,堆積得人也進不去了。僅南區石窟群中段下層洞窟較密的一段,至少有上百個洞窟已遭到流沙淹埋。

後來,我們曾請工程人員計算了一下,若要把全部堵塞的流沙清除,光僱民工就需要法幣 300 萬元。我一聽,嚇了一跳,教育部臨行給我們的全部籌建資金只有 5 萬元,何況已經所剩無幾,叫我們怎麼僱得起呢?

沙是保護石窟的大敵,一定要首先制服它。眼前最緊迫的問題是沒有經費僱民工,這些積沙如何清理?雖然生活工作條件異常艱苦,但工作人員情緒都很高。大家想了不少主意,後來,我們從易喇嘛那裡聽說過去下寺王道士曾用流水衝沙的辦法,於是我們便試著幹起來。用繩索拉著木板刮沙,然後再用渠水將積沙沖走,把下層被沙埋的洞窟清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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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高窟前的溪流,李約瑟1943年拍攝,引自國際敦煌專案(IDP)

因為這裡原來是無人管理的廢墟,三危山下和沙灘邊的農民已習慣於把牛羊趕到千佛洞來放牧。當我們來到時,春草在戈壁上尚未生出,老鄉們趕來的牛羊經過沙漠上的長途跋涉又渴又飢,只有拼命地啃為數 不多的幾棵楊樹的皮。我再三向牧民交涉,但他們沒有辦法使飢餓的牛羊不啃樹皮。

為了加強管理,保護樹木以防風沙,我們計劃建造一堵長達兩公里的土牆,把石窟群圍在土牆裡面。

我把這一計劃向敦煌縣陳縣長提出,並希望得到他的協助。這位縣太爺聽我講完,頓時哈哈大笑起來。他挖苦地說:“你大概是書讀得太多了吧,真是一個書呆子!”我聽了十分生氣地對他說:“這並不是笑話,這是急待解決的問題,否則石窟的大量民族寶藏日夜受損失,難道就聽之任之?”他看我生氣了,也嚴肅地對我說:“教授先生,這裡可不是湖北和你們浙江,我們是在敦煌千佛洞鳴沙山的腳底下,這裡滿是沙、沙、沙,叫我哪裡弄土去?沒有土怎麼築牆呢?尤其是一堵六尺高近三里長的牆,這簡直比修萬里長城還要難。我的教授先生,實在沒有辦法!”

“沒有辦法。”這句話像當頭一棒,我惘然若失地回到千佛洞。回來的路上,我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得口乾舌燥,便一屁股坐在沙丘上,用手掏著沙丘。沙、沙、沙!真是掏不盡的沙,竟沒有一星土。細細想來,也真像姓陳的縣長講的,哪裡來的土呢?可是,難道就這樣束手無策,無所作為嗎?

一定要把牆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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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書鴻提到的“陳縣長”,全名

陳冰谷

1940年代曾為考察敦煌的學者們提供過相當多幫助

。截圖中的紅線部分(點選圖片可放大),系學者向達對陳冰谷的一段回憶,內中稱:“最麻煩的的替那些作作究究作的人,當油油鹽柴米差事。……這些人那一份青菜蘿蔔的窮家,也就煩勞敦煌縣縣長當了。現在敦煌縣縣長是陳冰谷先生,他為人極其誠懇。每次送菜蔬的時候,總在那裡替這些人打算:‘他們不要吃得太清苦了吧,也得多送一點肉吧。’既然當差,自然還得報賬,交發票收據。於是替每個人都立一本賬,每一次這些人進城,便請他們過目核算,籤一個字。自古以來,縣長是親民之官,如今卻添上了一樁,替窮秀才當管事先生。

我不知道冰谷先生在那一生裡欠這些人的賬,今生卻要這樣的的。南無阿彌陀佛,真是罪過!

”見向達《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739-740頁。

從縣城回來不久,一天,這個寂寞空蕩的千佛洞,忽然駛來幾輛大馬車。馬車上裝著鍋灶、柴火、碗筷、油鹽醬醋等什物。這是怎麼回事?上寺的老喇嘛告訴我說:“再過三天就是農曆四月初八了,這是佛祖誕生的日子,也是千佛洞一年一度的大廟會。那可是人山人海,熱鬧非凡的大節日呢!”

“人山人海的大節日!”開始我不大相信,但果然來的人越來越多了。趕廟進香的人們絡繹不絕地擁向了千佛洞。這些人先是住進上、中、下 3 個寺院,後來 3 個寺也容不下了,南北兩邊的石洞窟中也住進了人。還有不少老年人住在洞窟前的樹林中。

一次,我到下寺來,偶然發現兩家飯館正用沙土築起一堵小圍牆,作為買賣小店。我心裡一震,趕忙過去觀看。只見他們用沙土加上水,然後夯實,小牆便築起來了。我急忙向他們打聽,像這種辦法,能否在千佛洞打一堵長圍牆。老鄉告訴我,

千佛洞的水,含鹼量很大,夯實了,完全可以作牆。

老鄉的話使我高興得差點像小孩子一樣跳起來。真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修圍牆的計劃又在我腦海升騰。我彷彿看到一堵圍牆已築起,馴服的流沙被阻在牆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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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未竣工的莫高窟九層樓,斯文·赫定拍攝,引自國際敦煌專案(IDP)

廟會期間,真是車水馬龍,熙熙攘攘,一派節日盛況。但隨之而來的是秩序維持和石窟保護問題。雖然縣裡出了“佈告”,也無濟於事, 結果洞窟搞髒了,樹林中不少樹皮和枝丫都被牲口啃得一團糟。

我們堅持讓這位“縣太爺”來此看一看情況,採取措施,並趁此機會,再次提 出修築圍牆的問題。縣太爺果然也來了。我把老鄉修土牆的情況告訴了他,並說:“修牆一方面是今後防止遊客破壞,一方面是防風沙侵蝕。如果不修牆,繼續損壞下去,責任理應由縣裡負。”這一來,縣太爺怕負責任,勉強同意派人來研究修牆計劃。這位“縣太爺”還答應由縣政府和敦煌藝術研究所聯合發出佈告,宣示敦煌莫高窟又名千佛洞已正式收歸國有,並保護千佛洞、禁止放牧牲口和私自進洞窟等。修牆的計劃總算有了一線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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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8年12月11日,常書鴻在《大公報》刊文《從敦煌近事說到千佛洞的危機》,內中提到,為支援研究所的工作,敦煌縣長陳冰谷曾於1944年“

發動地方民工,開了一條直達千佛洞的汽車路

”。

農曆四月初八的廟會過去了,香客們紛紛離去,千佛洞又恢復了往日的寂靜,只有那些被啃過皮的樹木裸露著白花花的傷痕。

在我們催促下,縣裡果然派來一個負責工程建設的科長。他打了一下算盤說,一個 2 米高、2000 來米長的土夯牆,要 2。7 萬個工,至少需 要 2。7 萬元,加上材料、工具等不能少於 3 萬元。以每天 300 人施工,需 3 個月竣工。但我們手中只剩下 1000 餘元了,還要維持生活,等教育部匯款來,更要一段時間(我們一到敦煌就打電報要求匯款,至今 3 個多月無迴音)。最後決定縮小規模,只修一個 1000 米長的牆。我們火速拍電報給教育部,希望立即撥款修牆,回電說同意築牆,款隨後匯,但我們等了一個月,仍無音信。這時已進入夏季,往南山挖金沙的人都要經過千佛洞。他們的驢馬牲口,便在夜間放牧,繼續糟蹋林木莊稼。更嚴重的是,這些人任意在洞中居住往來,煮飯燒菜,對石窟藝術作品損壞不小。我們只有 6 個 人,顧此失彼,無法照管,因此,修築圍牆是刻不容緩了。

我又找到縣政府,提出先由縣裡借款動工,匯款一到便還賬。那個陳縣長,這次竟意料不到地滿口答應。他說:“我也認為必須趕快把圍牆修起來。款子的問題,現在正是青黃不接之際,鄙縣也很緊張。但部裡的款子久匯不至,為了公事,鄙人有個解決辦法。你是個書呆子,暫不要管這些人。由縣裡想辦法僱人、備糧、備柴、備車等等。

至於經費,等部裡款子寄到後,咱們再來算賬

,不要忘記包括你的‘大作’ 在內。”

他的突然慷慨使我既意外又懷疑,但事情已到了走投無路的關 頭,也只好由他一手包辦了。我最後也答應了送他一張千佛洞風景畫為酬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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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書鴻與敦煌唐代壁畫,國民政府行政院新聞局1948年攝

十來天以後,縣裡派來 1 個科長、1 個科員和 5 個警察,還有 100 多個民工,隨即糧食、柴草等也都運到千佛洞。經過 50 多天的施工,民工們起早貪黑,終於即將完工。不料,最後幾天,忽然出現民工逃跑的事。我一瞭解,才知道了真相。原來這些民工都是縣太爺派的公差,沒有任何報酬,民工用的糧食、柴草都是各鄉民工自備。有些鄉村收成不好,被派的窮苦民工帶的糧少,吃不飽,活又累,實在餓得難熬,只好逃回去。這訊息使我大吃一驚。

第二天我趕進城去質問姓陳的縣長。這傢伙便支支吾吾地搪塞起來,什麼“你說得有道理,但我們是個窮縣,借不出錢呀”,“老百姓對千佛洞老佛爺很虔誠,給千佛洞修牆是好事呀”等等。我對他說:“你要把每個民工的姓名、住址造一個花名冊,錢一匯到,便把報酬送還他們。”但

使我內疚的是,這樁心願始終因這筆錢未匯來而未能實現

不過,當時這堵千米土牆,的確對保護洞窟和林木起了很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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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9年1月7日,常書鴻在《大公報》刊文《從敦煌近事說到千佛洞的危機》,回顧研究院在敦煌文物保護方面的成績,內中提到:“

研究所在這三五年來,保管方面顯著的工作,是三十三年□

(編者未能辯讀清楚)

年間造了一條長達九百六十多公公尺圍牆,把主要的石窟樹林,及中下二寺均圈在圍牆裡面。

(來源:騰訊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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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節選自

《願為敦煌燃此生:常書鴻自傳》

,天地出版社2021年出版,有刪節。已獲出版方授權。

作者簡介:

常書鴻

(1904-1994),油畫家、敦煌藝術研究家。1942年參與籌備敦煌藝術研究所並擔任首任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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