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只有門當戶對 郎才女貌 從來沒有什麼公子與戲子的佳話

恩靜初遇阮東廷,是在80年代的廈門。那時曾厝安還只是個落寞的小村莊,鼓浪嶼也不過是個稍具姿色的小島,它們之間隔著一片海,而恩靜每日所做,便是隨船從海的這一方,唱到海的另一方。

是,她是名戲子,唱的是隻有閩南一帶才聽得到的“南音”。那夜某留學女學生回鄉結婚,她的“港客”同學大手一揮,包下了艘遊輪,在霧濛濛的海面上舉船狂歡。

陳恩靜就在那艘遊輪上,看著滿船熱鬧歡喜。新嫁娘很美,古典的面容配上被西化了的豪放,錯落的美在船艙裡搖曳生姿,而最長久凝視著這份美的,不是她的新郎,恩靜看到那包下船的男子在一旁啜著酒看著她,滿船熱鬧,新娘臉上的笑也很熱鬧,而他的笑呢?彷彿也是熱鬧,只是一雙深邃的冷然的眼笑著笑著,便無神地凝了起來,久久望著紅衣紅裙的她。

恩靜默默看了那男子幾秒,隨後手指在琵琶上拂了兩下,開始唱了起來。

船客多是外地人,很少有聽得懂歌詞的,卻人人聽出了這古樂哀悽悠長,所以很快船上就有人嚷:“好端端的婚禮唱什麼喪樂啊?掃不掃興!”

他這一嚷,所有人也都跟著喊起來,遊輪管理員連忙訓恩靜:“聽到沒?

還不快下去?”

那一年她14歲,剛綴學出來唱南音,哪見過這等景象?被一訓,恩靜唯一的反應便只有傻愣愣地僵在那兒,滿船不友善的面孔全對著她,直到一把男性嗓音沉沉地響起:“我倒覺得挺好。”

低沉的,不太流暢的國語,卻令滿船抱怨戛然而止。恩靜轉過頭,就對入一雙冷然的眼睛裡——是,包下這艘船的“港客”。

沒想到港客對南音竟有點研究:“唱的是《子夜歌》吧?挺不錯的,再來一段。”

誰知卻遭到新娘的強烈反對:“不行!阮東廷,在我的婚禮上唱《子夜歌》,你瘋了嗎?”

“《子夜歌》怎麼了?”叫“阮東廷”的港客懶懶迴應。

《子夜歌》怎麼了?

沒人知道《子夜歌》怎麼了,可到底都是讀書人,吸洋墨水之前也都喝過本土墨,南音的《子夜歌》不懂,可陸龜蒙的《子夜變歌》也能不懂嗎

人傳歡負情,我自未嘗見。三更出門去,始知子夜變。

呵!人傳歡負情——這女人曾是他阮東廷的女朋友呢,可那次他不過是回了趟香港,再赴英時,她已同他的兄弟纏到了一起。

滿船知情人紛紛變了臉,氛圍瞬時僵硬。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阮東廷準備翻舊帳時,這永遠冷靜的男子卻薄唇一勾:“小姑娘,”他竟看向恩靜,和這片戰火全無關係的恩靜,微勾的唇角配著一雙冷而深的眼睛:“到我房間唱吧,小費雙倍。”

多好的福利啊,小費雙倍。

可進房後,他卻又不說話了,頎長身軀只是佇立在視窗,一直一直地沉默。恩靜站在他身後,無數次想開口,卻又不忍打破他的靜。許久後,才聽到他生硬的國語、:“馬上要下雨了。”

話音甫落,甲板上就傳來浠瀝瀝的雨聲,窗外的月色更加蒙朧。“你是廈門人?”突然,他又開口。

恩靜輕聲回:“泉州人。”

“無妨,說的都是閩南話,”這下,頎長身子終於轉了過來,那一張冷峻的臉在空蕩房間裡直直地對向她:“聽說在你們閩南話裡,‘美’和‘水’同音。”

不知為什麼,恩靜突然間有點緊張,不過她還是點頭:“是。”

“那‘你好美’怎麼說?”

“是……‘裡雅水’。”

呵,多奇怪的音!軟軟的,柔柔的,阮東廷學著她唸了一遍,又念一遍,唇角漸漸僵直了起來:“沒機會說給她聽了。”

恩靜不必猜也知道“她”是誰,可她只是靜靜地抓著帶進房的那把琵琶。男人穿一身工整的銀灰色西裝,深邃的五官看上去那麼嚴峻,以至於她不敢多直視,直到他說:“唱吧,隨便唱點什麼。”

恩靜才撥起弦,悽婉歌聲繞著男子冷峻的臉,伴著雨,她悠悠地唱起,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天明時再出阮東廷房間,旁人看她的眼色已經不同了。那群狐朋狗友一見阮東廷便圍上來,口吻曖昧:“昨晚還盡興嗎?”

恩靜有些慌,壓根兒不明白這些人的意思。阮東廷也懶得理,扭頭就要吩咐她離開時,眼角卻又瞥到抹越走越近的紅衣身影,他突然換了聲調換了表情,一隻手伸出去握住恩靜的,薄唇移到她耳邊:“他們問我盡不盡興呢,你說,我盡不盡興?”

陳恩靜怔住!

被握住的面板整塊灼燙了起來,周遭狐朋狗友的起鬨聲更是讓她滿臉通紅,可要掙脫,阮東廷卻又更緊地握住。

“阮先生……”她急得低叫了起來,周圍的起鬨越來越白熱化:“看來是還沒盡興哪……”

直到那抹紅色的身影來到身邊,略帶鄙夷地瞥過恩靜後,又看向阮東廷:“你這是飢不擇食嗎?”

恩靜掙扎的手一僵。

那時她瘦瘦的,小小的,沒有絲毫修飾的素白麵孔在漂亮的新娘子身旁,的確是不起眼。

可東廷卻只是冷冷地勾了下唇下:“會嗎?我倒是覺得恩靜美極了,用你們閩南話怎麼說?”恩靜一怔,倉促地抬起頭,就迎入他那雙深邃的眼睛裡:“對,‘裡雅水’,我說得還算標準嗎,秋霜?”

“秋霜”就是新娘的名字——阮東廷,何秋霜,曾幾何時這兩人在倫敦大學的華人圈裡還被標成“郎才女貌”,可今天,貌女配給了別人,才郎牽著她的手,在眾人面前贊:“安靜的美,就像‘恩靜’這個名。”

何秋霜漂亮的面孔幾乎變了形,完全沒有“別人家太太”的自知:“阮東廷,你這是在報復我嗎?”

東廷卻像是聽到了笑話:“陳太太,愛美之心人皆有。”

“人皆有?呵,要真那麼喜歡,你把她娶回去啊!”

“好啊,”這話一落下,所有人都愣住了,東廷轉過臉,看到的就是恩靜呆住了的樣子:“可惜太小了,這樣吧,等你成年了,我再來娶你。”

沒有人會信這種話的,富家子弟和賣唱女?呵!

可那時她十四歲,自知卑微卻仍對這世界存有幻想。恩靜張大眼,瞪著這張不應存在於她世界的好看的臉,口吻那麼小心:“真的嗎?”

握住她的那隻手一僵,可很快,又是他淡定的嗓音:“真的。”

恩靜的心突如雷鼓般迅速地跳起來。可最終的事實表明,不是真的——說完這句把何秋霜氣回房的話後,他也回房了。隨後輪船抵岸,遊客離開,自此之後,恩靜再也沒見過阮東廷。

直到18歲。

恩靜18歲這年,還是在船上唱南音,那時的她依舊是瘦瘦的,可身體抽長了,素白麵孔上五官逐漸長開,尤其是那雙眼,乍看過去,乾淨水靈,盛滿了不諳世事的靜。

於是開始有醉酒的男客抓著她的手。那天也是這樣,一曲南音唱完,有隻鹹豬手突然摸上她的背,恩靜大叫一聲,可很快那種噁心的觸覺又莫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耳邊的鬼哭狼嚎:“痛、痛……放開我!”

她奇怪地回過頭,然後——怔住。

眼前男子有深而冷的眼,五官冷峻卻又那麼好看。他連看也沒看那隻鹹豬手的主人一眼,只薄唇輕掀:“滾。”

僅一個字,解了她的困,帶來她無數次午夜夢迴皆思念的人。

已經是1983年,四年過後,他竟然真的出現了——阮東廷!是,那深邃的冷然的眼,除阮東廷之外還能有誰?

恩靜驚喜得叫出聲:“阮先生!”

東廷卻疑惑:“你認識我?”

她怔住。

很顯然他已經忘記她了,貴人多忘事,不是麼?

可沒想到的是,貴人這回竟還是要她跟他回房間。恩靜以為是要讓她去唱戲,誰知進房後,阮東廷卻將她的琵琶擱到一旁:“你成年了嗎?”

“啊?”恩靜一愣,反應了老半天:“成、成年了……”

“把這套換上吧。”他從行李箱裡拿出一套小洋裝,粉白色系和她白淨溫文的外形那麼匹配,阮東廷說:“幫我個忙吧。給我當一晚女朋友,出場費隨你開。”

場地是在另一艘遊輪上。恩靜一踏上船就知道為什麼阮東廷方才要問她成年了沒有——船上男女穿得太清涼了,舉手投足間全是被西化了的開放,在那時的廈門,這簡直是場糜爛派對。

恩靜挽進阮東廷臂彎的手下意識地緊了緊。

“怕?”低沉的嗓音在耳旁響起。

恩靜連忙搖頭,想說什麼,一把嬌俏的聲音已經迎了上來:“還真帶了人來啦?”

濃烈的香氣迎面撲來,恩靜定睛一看——天,來人不就是四年前的新娘子嗎,那個、那個叫“秋霜”的?

可她瘦了好多,妝化得極濃,卻怎麼也掩不住眼角的憔悴。阮東廷將恩靜微拉向前:“我女朋友Julia,”說罷又看向恩靜:“Julia,叫姐姐。”

恩靜反應了老半天才知道原來“Julia”指的就是她自己——什麼時候有這個名的?

可沒人理會她的錯愕,秋霜已經笑開:“阿東,你果然守承諾。”

“承諾?”被她挽著的男人疑惑:“什麼承諾?”

“他說過的啊,”何秋霜笑眯眯地對老公說,口吻似玩笑:“說以後一定不會找比我漂亮的女朋友,果然哪!”

陳恩靜的手一僵——曾幾何時這女子也用類似的目光打量過她?

可的確,何秋霜即使又瘦又憔悴,可濃妝之下,仍是美得驚豔的。而她呢?一身素淨的洋裝,脂粉未施的臉,站在秋霜身旁簡直就是塊白布啊。

難怪阮東廷沒有否定:“好了,看到人你放心了吧?下個月安心去做手術吧。”

手術?恩靜有些微錯愕,在那年代,這是個聽上去多嚴重的詞啊。不過她知道,與自己無關的,這不過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這晚回去後,恩靜到阮東廷房裡拿琵琶,臨走前他突然解釋:“我朋友要去做一場成功率很低的手術,說無論如何都要先看看我的女朋友,所以,只好請你幫忙了。”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點綴著他生硬國語裡的每一句憂鬱。

恩靜其實一整晚都想問他:阮先生,你挑中我,就是因為我不夠美的容貌能讓她開心嗎?

可她哪有立場開口?從始至終,他的心都不在這裡,他只想著另一處的人,然後:“今晚的出場費,你開個價吧。”

這是他們的第二次相遇,總結成一句話就是:所有人都以為他英雄救美地救了她,可事實上,是她美救英雄地幫了他。

隨後又是輪船抵岸,客人離開。從始至終,他也沒有認出她。

恩靜第三次見到阮東廷,又是四年後。

已值1987年的冬,從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末,恩靜生活中最大的改變,就是越來越少人願意聽南音。

她在船上的活兒越來越少,於是開始接起船下的生意。

有日管理員說曾厝安那邊有喪事,讓她去唱一曲。恩靜到了辦喪的地方,才發現逝者的家屬有點眼熟,再仔細一看——天,這不就是那個叫“秋霜”的女子嗎?

瞬時陳恩靜的心跳急如擂鼓,下意識便想到的就是:何秋霜辦喪,“他”應該會出現吧?

會吧?會吧?

會!他出現了——就在恩靜的南音唱到尾端,夜很深很沉了,所有的賓客都散去之時,一道頎長的身影終於出現在靈堂,對著亡友鞠過躬後,說:“從今天開始,秋霜,我來照顧你。”口氣還是像從前那樣,冷,淡,卻不容置疑。

恩靜的琴聲斷了一跳,卻沒有人在意。夜深知琴重,可在場的另兩個人已將這隻琴當成了背景,恩靜聽到阮東廷說:“阿陳臨終前我答應過他,一定會找最好的醫生,永遠照顧你。”

作為背景的琴聲又在恩靜手指下重新響起,何秋霜的聲音低得不像個活人:“阿東,你媽不會同意的,而且我也不知自己還能活多久,你怎麼可能一直陪我,陪到我死了再去處理終身大事呢?”

恩靜的琴聲悠悠,悽哀如同背景,她的整個人也只是背景,只用來襯托這場可歌可泣的愛情:八年前,她因查出身患尿毒症,被阮媽媽逼著離開他;八年後,她喪偶病重,他還執著地想要她。

琴聲如泣如訴,彈琴者只是看客,即使她也曾懷揣過八年的念想,可,那又怎樣呢?

只是沒想到,阮媽媽的出現將她由路人轉正了——

就像在演電視劇一樣,第二天一早,雍容的貴婦突然出現在靈堂。那時現場還是隻有他們三人,恩靜只聽到貴婦對阮東廷說:“阿東,你的相親物件還在香港等著你,快回去吧。”

靈堂裡有一瞬間的死寂,恩靜的琴聲低了下來。然後,所有人都聽到他說:“媽,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阮媽媽溫和的表情驟變:“‘那個人’已經結過婚了,而且還身患……”

“媽,我說的不是秋霜。”

阮媽媽怔了一下,何秋霜怔了一下,恩靜拂琴的手也一頓——巨大的不安和阮東廷的目光同時朝她撲來,恩靜瞪大眼,就聽到他的聲音,還是冷卻不容置疑的:“是她。”

他走向她,握住那隻彈琵琶的手。

“荒唐!”阮媽媽簡直氣瘋了,“一個唱戲的……”

“她不是唱戲的,她是廈門大學的高材生,主修南音,所以秋霜才請她來幫忙。您不是愛聽南音嗎?正好,合您意。”

“……”

原來命運的更換隻在一瞬間。

阮媽媽離開後,恩靜隨著阮東廷到海邊走了很久。細雨綿綿,他問過她的名字,沿著沙灘又沉默地走了一段後,才頓住腳:“陳小姐,我有個不情之請,你可不可以嫁給我?”

綿綿雨溫和得像他有禮而生疏的問話。可他的問話並不只是有禮,還有著他慣用的不容置疑。

恩靜的腳步也停下,削瘦面孔在雨中對上了他。

還是這雙眼哪,冷而深的眼,彷彿不會對世間任何美好動心的眼,那叫“秋霜”的女子,是怎麼走進去的呢?

從八年前到八年後,他對她說話的口吻始終沒變:“嫁給我,你將會有更好的生活。”

恩靜的眼神突然渙散起來。

“如果你需要,禮金多少都不是問題。”

“你的家人我也會打點好,生活費、房子、車,一樣不少,一定會讓他們滿意。”

“唯一不足的是,我已經有愛的人了,所以,我無法給你愛情。”

一陣風颳過,綿綿雨的聲勢突然大了起來。恩靜安安靜靜地等他說完,說完後,她沉默,過了好久,才彷彿風馬牛不相及地開口:“我14歲那年,曾幻想過一個浪漫的求婚儀式,因為那時有人和我說,等我成年了,就來娶我。”

風馬牛不相及的話讓阮廷東頓了一下:“後來呢?他來了嗎?”

“沒有,他沒來。”

他沒來,那一年說要來娶她的阮東廷,被十四歲的她誤以為是認真的阮東廷,耗盡此生,也不會再來了。

恩靜的淚突然滾出眼眶,止也止不住。她尷尬得連忙要用手揩去那些淚,可東廷的手帕已經貼上她臉頰,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地拭著那滾燙的液體。大半晌,沉沉的嗓音才逸出喉:“別難過了,也許他還有什麼重要的事。”

是啊,他還有更重要的事,他的人生裡,始終都有更重要的事。

恩靜心一重:“阮先生,我也有個不情之請。”“說說看。”“你能不能抱一抱我?”

替她拭著淚的大手一僵。

怎麼會知道這一抱之於陳恩靜的意義?可恩靜卻已經從這一僵裡得到了答案。

她自嘲地笑笑,垂下頭。可就在這時,對面溫暖的懷抱卻突然包了上來,不密切、不熟稔,卻是十足的溫暖。

恩靜的眼淚又下來,說:“阮先生,我答應你。”

1988年春,陳恩靜成了“阮陳恩靜”。婚禮辦在九龍最大的酒店,很熱鬧,阮媽媽很開心,所有人看上去都很開心,除了那一派和阮東廷一起留過洋的同學。

酒盡人散場,有一個女同學盯著恩靜看了老半天,突然叫道:“天,這不就是阿陳辦喪時去唱戲的那歌女嗎?”眾人譁然,紛紛不敢置信地看向阮東廷,再看向新娘——

是,她驚慌地張大眼,就像是秘密被戳穿般羞恥無措。她下意識地看向“丈夫”,卻見他原本還淡淡笑著的臉冷了冷:“歌女怎麼了?”

承認得如此大方凜然——歌女怎麼了?

“無論恩靜以前做的是什麼,現在她是阮太太。”說罷,溫暖的大手牢牢地握上她的,在眾目睽睽下,那麼緊。

這晚回去時,按狐朋狗友們的安排,東廷與恩靜乘船穿過一座橋,他們說這寓意為“船到橋頭永遠直”,是吉利的。在那條長長的橋下,東廷朝她伸出手。

其實是為了扶她下船,他先一步踏到船上,再將大手伸給她。可恩靜打十四歲起便在遊輪上混,哪需要他扶?

然東廷卻執意要她握住自己的手。雨開始下了起來,浠浠瀝瀝地落在小船上,恩靜想起方才狐朋們眼底的不屑,便坐得端莊筆直,努力想襯得起“阮太太”這個頭銜,可阮東廷卻將她拉到自己懷中。

她一驚:“阮先生……”

“下雨了,不這樣你會感冒的。”

“可是、可是會讓人笑……”

“恩靜,”他像是看穿了她所有努力卻不太成功的偽裝:“你已經是我太太。”

瞬時恩靜的掙扎全部停下——你已經是我太太,所以,不必努力著想裝成“阮太太”——你已經是。

雨浠浠落下,溼了他黑得發亮的西裝。她的臉悶在他氣息爽冽的胸懷中:“對不起。”

“嗯?”

“我的出身……害你被笑話了。”

“說什麼傻話?”他冷然的聲音裡沒絲毫的安慰成分,過了許久,又說:“恩靜,你是我太太。”

她沉默。

“我不愛你,並不代表我不會愛護你。”

是,他的確愛護她,阮氏夫婦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初到香港,阮太太還不會講粵語,人生地也不熟,於是每回出門,右手都被阮先生包在掌心裡。

只是誰也不知道,每年寒暑假——對,結婚後阮東廷便幫恩靜辦了入學手續,讓她升學深造——每年寒暑假,阮東廷總和阮媽說“恩靜想家了,陪她回去住一段”。

可廈門是她家嗎?不,她的家在泉州。

廈門,是何秋霜的家。

醫生說秋霜情況不太好,要換腎,可老是找不到合適的腎。醫生說秋霜需要多走動,所以一回廈門,阮東廷就把大部分的時間用來陪她走動。

閩南人過的都是陰曆生日,恩靜28歲這一年,生日很不巧地,就發生在寒假。按慣例,阮東廷是要去陪秋霜去“走動走動”的,可這晚在她準備關門時,他頎長的身影卻出現了。

帶著一個大蛋糕,冷然的面孔裡卻有溫和笑意。恩靜錯愕:“你……”

“生日快樂。”

“你、你不是在秋霜那邊……”

“今天例外。”

夜幕降臨了,別墅裡只亮著一展燈,照出恩靜滿臉的受寵若驚。他一回來,她便開心起來,急急地到廚房要張羅晚餐。阮東廷說:“別那麼麻煩,隨便炒兩個菜就好。”可恩靜卻很堅持:“不行!你難得回來吃一次,怎麼能隨便?”

話落下,兩人都怔了怔——是,在香港,他是她的天。可一旦回到廈門,他卻又變了天。

是電話鈴打破了這份尷尬,阮東廷一接起,恩靜便聽到他壓低的嗓音:“哪裡不舒服?叫看護過來和我說……鬧什麼?今天恩靜生日……”

她右手的刀突然割破了四個手指,僅一瞬,殷紅血觸目驚心地淌出來。門外阮東廷已經掛了電話,聲音漸至廚房:“秋霜那邊出了點事,我……SHIT!你的手!你的手怎麼了?流那麼多血……”

28歲這年的生日最終在醫院渡過。

何秋霜也在醫院——東廷開車送恩靜到醫院時,打電話叫看護將秋霜也送過去。可事實上,恩靜處理好傷口,走到秋霜病房時,卻看到她精神奕奕:“是,我沒事,我騙你!可你那麼早就回去給她過生日,我心裡能痛快嗎?她是誰啊?一個花錢買來的妻子!不過是你為了不娶麻煩的千金小姐而拉來搪塞你媽的戲子,憑什麼給她過生日啊?”

潑辣兇悍如同那年在船上吼“阮東廷,不準在我的婚禮上唱《子夜歌》”的女子,可饒是潑辣,仍是他所愛。

恩靜悄悄退出了病房。

這天他一直到凌晨四點多才回去,恩靜還沒睡,只是蜷在大廳的沙發上。

滿室寂靜,蛋糕還擱在餐桌上,他一回來,她便從沙發上站起,到餐桌前切了一小塊蛋糕,遞給他:“吃一口吧,祝我生日快樂。”

雖然她的生日已經過去了,和28年的時光一同過去了。

東廷其實一點也不餓,可還是和她一起,坐在餐桌兩旁吃蛋糕。燈光昏暗,恍惚間還真是有舉案齊眉的溫馨樣,她開口:“阮先生,有個問題我突然想問你。”

“什麼問題?”

“這幾年裡,你究竟是怎麼看我的呢?是否以為我嫁給你,就只是為了過上好日子,或者說……為了錢?”

第一次相遇,他說“到我房間裡唱吧,小費雙倍”。

第二次相遇,他說“給我當一晚女朋友吧,出場費隨你”。

第三次相遇,他向她求婚,說“嫁給我,你會有更好的生活”。

他與她之間,處理一切的總是金錢。阮東廷愣了一下,沒說話,可恩靜已經得到了答案——是,他一直都是這麼認為的,就和世上所有的路人一樣:陳恩靜,你嫁給阮東廷,你脫了胎換了骨,你麻雀變鳳凰,陳恩靜,命運如此寬厚了你還想怎樣?

她笑了笑,抬頭深深吸了口閩南冬天溼冷的空氣:“告訴你一個秘密好嗎?”她聲音好輕:“其實那時候,我是希望你有一天能愛上我的。”

阮東廷的眉一皺,像是意識到她想說些什麼,可他不給她機會說出口,他倏然站起,聲音那麼冷:“如果當時我知道你的想法,我們就不會有今天了。”

恩靜一怔,巨大的驚慌迎面摑來——什麼意思?他的意思是……不!不!

“我要的只是一個妻子,”阮東廷已經離開了餐廳,只一副頎長的背對著她:“也許秋霜說得對,我是對你太好了。”

不,不是這樣的,她怎麼會說出那種話,換來這樣的結局?

第二天阮東廷訂了張飛港的機票給她,說:“我要去上海出趟差,你自己先回去。”這句話落下,她隻身一人回到香港,而他的“差”出了整整八個月,才回去。

回去時恩靜已經在一家學校裡找到了工作。她變得更加安靜,見他回來,卻也是真真實實的歡喜,歡喜裡又帶上了某種不知不覺的小心翼翼。她帶他去看自己工作的地方,那時內陸的西餐極少見,她又約他出去吃牛排吃批薩,所有討好性的做法似都在為八個月前的那句話道歉。

阮東廷終於心軟,在尖沙咀街頭的人群熙攘中,又牽住了她的手。

直到29歲生日那天,這和樂的氛圍終於落幕——何秋霜來了,她提著行李出現了!

阮東廷看到她時還有些錯愕:“怎麼不打聲招呼就來了?”

“想看看你驚喜的樣子啊!快,好久沒有吃香港烤鴨了,快帶我去吃!”這話說完,她又拉起行李。

秋霜還是那個何秋霜,即使體力不支,還是興致勃勃地拉著東廷到處遊。

年輕的時候,在倫敦初遇的時候,他就是因為這份活力愛上她的吧?所有人都怕他,只有她不怕,在他發怒的時候還敢不怕死地嘻嘻哈哈——就是因為這樣的特別,他才愛上她的吧?

可眼前卻又浮起某張溫文驚卻的素淨面孔,在尖沙咀街頭被他握住手時,驚喜得一直垂著頭,等到他仔細去看,才知她已經淚流滿面。

因為那一握,驚喜得淚流滿面。

這晚回家時,餐廳裡已經只剩下恩靜。阮東廷看到蛋糕才想起這是她的生日,可不等他說任何與抱歉相關的話,恩靜已經將湯端進微波爐裡:“喝點熱湯再切蛋糕吧。”

結婚那年,她過23歲的生日時,他說:“也許沒辦法常陪你,不過以後每一年的生日,我都會和你一起過。”她一直不捨得忘,記到了現在。

恩靜的表情說不清是喜還是怒,反正是那種舊式女子最常見的隱忍矜持。

不知怎地,看到這表情,阮東廷突然心一緊,伸出手,握住她的:“恩靜……”

“阮先生阮先生,何小姐打電話來說,她身體不舒服!”保姆急衝衝的話打斷了阮東廷的聲音,東廷剛握住她的手一僵,恩靜看著他,看他英挺的眉在保姆的話下倏然擰緊:“身體不舒服?不是才剛回酒店?”

“何小姐說,一回酒店就開始不舒服。”

恩靜笑了。

去年同日,他剛回到家中就接到何秋霜的電話。今年同一時,他前腳剛踏入家門,她後腳就掛來電話——何秋霜,同樣的戲碼你要演幾遍?

可不管她演幾遍,冷靜清醒如阮東廷,卻都是願入戲的。他鬆開手:“恩靜,我去看看她就回來。”

扭頭就要走,沒想到這次恩靜卻開口了:“先喝口熱湯吧,外面好冷。”

微波爐“叮”地一聲,湯熱好了。恩靜小心地端出來,卻看到他已經穿上大衣:“我去看看她,看了就回來。”

阮東廷的決定永遠無人能改變。語罷,他轉身抬腳就要走,卻突然,就是那麼一個瞬間,身後突然有瓷器被重重地摔到木製地板上——

哐!

聲響巨大,湯碗四分五裂,東廷震驚地回過頭,就看到滿地碎片和一地狼藉的湯。

什麼時候她已經淌了一臉的淚,他竟沒發現,也許就在她轉身去端湯而他轉身穿上大衣的那一刻。恩靜的聲音裡有死死壓抑的顫抖:“阮東廷,一定要這麼殘忍嗎?殘忍到從來也沒想過要掩飾一下自己的殘忍!今天是我生日——我生日!”

可是,你生日又怎麼樣呢?你是誰啊?

去年生日,何秋霜說“她是誰啊?一個花錢買來的妻子!”而他說“我要的只是一個妻子”,一個形式上的妻子。

她難堪地捂住臉,為自己可笑的奢求羞愧得抬不起頭。從一開始,這難堪的局面就是她自己默許的啊,那年他說“我已經有愛的人了,所以我無法給你愛情”——是她自己默許的,是她自己答應的,是她自己蠢,蠢得竟以為日久天長後,他有可能會愛上自己。

窗外的雨沒有停,一直落到天亮。

阮東廷最終還是沒有去酒店,可恩靜已經沒心情陪他喝湯了。

隔天何秋霜找上門來時,她正陪著阮媽媽在花園裡喝下午茶。陽光暖暖,雪初化,秋霜著一襲火紅色裘衣,細細地化了妝,極其豔麗地出現在花園裡。

來者是客,阮媽媽自然沒理由給她壞臉色,再加上秋霜巧笑嫣然,又誇阮媽年輕又誇阮媽漂亮,只是在提到恩靜時,淡淡道:“昨晚東廷本來是要帶我去逛維多利亞港的,可恩靜竟然不讓他出門。”

阮媽何等精明的人,能不知道昨晚兩人都發生了什麼嗎?

“那是因為太晚了,恩靜擔心你體力不支。”婆婆的手在茶桌下輕輕握了握恩靜。

可誰知秋霜一點也不想消停,她說阿姨:“您還記得那年我初檢查出尿毒症,您是怎麼求我離開阿東的嗎?您說,做過析透治療就基本上不可能再有孩子了,可阿東是阮家獨子,所以您求我和他分手,而我呢?也真是傻,竟真的一時心軟,跑去嫁給了別人!”

恩靜握著茶杯的手突然一緊。

同時,秋霜的目光移向她:“可您現在的兒媳婦不也是沒有生育?這麼多年了,阿東的心根本不在她身上,您說……”

“住嘴!”

“秋霜!”阮東廷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了家,就站在後花園出口,聽到這席話,他的眉擰得那麼緊,不等阮媽不等任何人開口,便吩咐:“張嫂,讓司機送何小姐回酒店。”

秋霜倒也聽他的話——也是,阮東廷臉一黑,誰還敢在老虎嘴邊拔毛?

唯有恩靜,這永遠低眉順眼的“阮太太”不看他一眼,兀自回了房。

昨天她流著淚的面孔又逼至他腦海,嫁進阮家這麼多年了,阮東廷看到的始終是她溫順而粉飾太平的樣子。想到這,他突然心一堵,快步跟了上去。

兩人卻是無言,在房內的沙發上坐著。沒有晚餐也沒有對話,就這樣,一直到天亮。

幾天後,恩靜突然打破了沉寂,在上班時間打電話給東廷:“晚上一起吃飯吧,就在結婚那年我們去過的閩南餐廳。”

餐廳考究,有老戲子悠悠撫著琵琶唱南音,恩靜看了很久,才回頭問:“阮先生,你還記得我第一次給你唱戲是什麼時候嗎?”

東廷啜著酒,想也沒想:“1987年,我們第一次相遇,在阿陳的靈堂前你唱了一個晚上。”

1987年,她笑了——呵,1987年!

她又替他倒了一杯酒,再替他夾一口清蒸魚:“剛結婚那年,你問過我,為什麼就是不肯改口叫你名字,阮先生,你知道為什麼嗎?”夾完魚後,她自己也吃了一口,才含著靜靜的笑看他:“因為不這麼叫你,我怕我會忍不住陷入被愛的錯覺裡。”

她努力睜大眼,看著這個讓自己愛了近二十年的男子。新婚那夜在船上,他說你是我太太,即使我不愛你,也會永遠愛護你。

呵,他做得真好。只是世間情感卻不一定是投桃報李的,她與他之間,恆久上演的不過是,我贈你瓊漿,你還我淚光。

所以她說:“阮先生,我怕再這麼下去,有一天我會恨你。”

阮東廷的手突然抖了抖,某種恐慌突然以滅頂的姿態重重擊入他心口。然後,他聽到她的聲音:“阮先生,我們離婚吧。”

“去年生日,她裝病讓你走。今年生日,她裝病不成,便跑來家裡鬧,為什麼?就是想讓我知道,即使她做了這麼荒唐的事,你依舊會包容。”

“看,你果然只是遣她回酒店,現在還是在酒店。”

“可我到了這個年紀,竟還抱有不現實的幻想。是我太蠢鈍了。”

“所以,阮先生……再見吧。”

她拿起包,款款起身,背脊筆直得如同新婚那一晚,可她的阮先生是不會再抱住她,說“你是阮太太”了。

兩人的離婚遭到了阮媽媽的強烈反對,老太太向來最疼恩靜:“人是你帶來香港的,即使你要離婚去娶那個女人,我這當媽的也要把她留在家裡,等著你被判重婚罪!”

恩靜啼笑皆非,而東廷始終沒有告訴阮媽,說離婚是恩靜的主意。

所以即使兩人早已經找上了我——是,我是一名律師——可離婚手續還是在我手中拖了好幾年。直到那一天——

大雨滂沱得彷彿想淹掉香港的那一天,我和恩靜約在閩南餐廳裡,聽到她說:“我為他守身二十年,今有人愛我,誠心待我,就讓我隨他去吧。”

這女子為了讓阮媽點頭,竟然說,她已經喜歡上別人了。

可幾年下來,阮陳恩靜是什麼人我還會不知道嗎?“阮太太,真的是你先喜歡上別人的嗎?”

她還是笑得那麼沉靜地:“這是我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臺上老戲子悠悠地拂著琵琶,調著嗓:“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

哀婉曲調如泣如訴,我走出餐廳。

沒想到阮東廷已經等在外面。

他領我至馬路對面,沉默良久後,說:“劉律師,我想在協議書裡添一條要求:我手頭百分六十的財產,都會在離婚後拔至我太太名下。”

“她不會同意的……”

“想辦法讓她同意,”他頓了下,大雨如注,潑在傘上,襯得他的聲音那麼寂寥,阮東廷說:“這是我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原來,這對夫婦能為彼此做的最後一件事,竟是如此不同。世間情感那麼多,可歸根結底也不過兩種,一是你投我桃我報予李;二是你贈我瓊漿,我還你淚光。

雨還在下,身影頎長的男子懷揣著十二年回憶——“你還記得是什麼時候認識恩靜的嗎?”他第一次來律師樓時,我問過他。阮東廷說:“記得,1987年,阿陳過世,她為了掩護我和秋霜,嫁給了我。”

我笑了,終於知道為什麼恩靜說“他一直都輸給我”——是,她認識他於1979年,而他認識她,於1987年。那漫長的八年時光,他從來也不知道,原來有一名女子,他曾說過要回來娶她的女子,在天海之間日夜思念著他。

可我沒有糾正阮東廷。雨還在下,從二十年前下到二十年後,還在下。

人人都說,阮氏夫婦舉案齊眉二十載,室內女子卻說,阮先生,我為你守身二十年——漫漫二十年人生,從始至終,原來,她只叫他“阮先生”。

這就是“阮陳恩靜”的一生了。沒有太多悲喜,只是沉靜,溫婉,默默守候,如餐廳裡的南音繞入大雨中,如1979年那晚,如1983年那晚,如1987年那晚。

雨落大海,點滴至天明。

世上只有門當戶對 郎才女貌 從來沒有什麼公子與戲子的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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