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人的五種感官,在寫作中是如何運用的?

王鼎鈞:人的五種感官,在寫作中是如何運用的?

01

我當初開始寫作的時候,到處尋求寫作的方法。

那時候,文壇前輩開講,談流派,談思想,不談方法,都說寫作是“莫之為而為,莫之至而至”,沒有方法。

同輩文友把自己知道的方法當作秘訣,依照江湖守則,“能幫十吊錢,不把手藝傳”。

書店裡買不到《小說作法》《散文作法》一類的書,文藝界也沒有寫作研討會、寫作訓練班一類的活動。

但我堅信寫作有方法,希望先進為後學整理方法、傳授方法。我立下心願,如果我有一天找到了方法,一定公之於世,大家分享。

這本小書就是這樣產生的。趙友培教授把寫作的過程規劃出六個步驟:觀察、想象、體驗、選擇、組合、表現。

六門課程,一條大路,正是我尋尋覓覓最大的收穫。

這六門課程,我稱之為“六要”,猶如畫家的“六法”,佛家的“六度”。

以後這樣那樣的文學思潮洶湧而過,學習寫作的人仍然要以這“六要”為基本功夫。我把我的領會、我的實踐都寫下來了,如我初願。

經過一番滄桑,我和這本書久已失聯。今蒙臺北文史哲出版社社長彭正雄先生慨諾,臺北文訊雜誌社社長封德屏女士玉成,得以收回版權。

故物重逢,悲喜交集

。這些年我總有一點進步,於是溫故知新,後來居上,用心整補潤色,增加了後來實踐力行的心得,不但篇幅擴充,層次也步步上升。

它浴火重生以後,蒙商務印書館允予出版,並有了一個嶄新的書名:《作文六要》。

這本書曾經幫助了跟我同時代的許多人,而今而後,我衷心希望《作文六要》對年輕朋友們能有更大的幫助。

02

你有五種感官:你用到了嗎?

外界的事物,觸動了我們的感官,使我們產生了思想感情,我們用語言文字把它表現出來,與別人分享,用文言的說法,這叫“感於物而動”。

我們能夠“感於物”的器官不只是眼睛,其中以視覺最為重要,做了代表。

除了視覺以外,還有聽覺、嗅覺、味覺、觸覺,談“觀察”,應該把它們都包含在內。

03

聽覺:韓愈可以聽見的四季

先說聽覺。我們接觸外面的世界,聽覺和視覺同樣重要。寫文章的人,不幸喪失味覺,喪失觸覺,喪失嗅覺,仍然可以有成就,

倘若視而不能見,聽而不能聞,那就難了。

美國作家海倫·凱勒從小盲聾,雖然在文學史上創造了奇蹟,終究也只能寫簡單的散文小品。所以,你,我,一切寫文章的人,都要好好保護眼睛、耳朵,好好使用視覺、聽覺。

聽覺能夠接觸到的世界廣大而豐富。

歐陽修說,秋天是可以聽見的

不必驚訝,韓愈說,春夏秋冬都可以聽見

廣播節目製作人說,生老病死都可以聽見,儒釋道耶都可以聽見。

他們能聽見的,你也應該能聽見,即使過去聽不見,經過學習,以後應該都能聽見。休說不要緊,反正我可以看,那麼何不未見之時先聽聽,或者聽了以後再看看呢?

你也讀古人的詩詞嗎?那是我們重要的營養。

有些作品,從聽覺的角度落筆,別有滋味。

“閒花落地聽無聲”,

難得他在這個時候記得聽覺,經他鄭重提起,好像落花無聲是一件不尋常的事情,馬上想起另外有些詩人轟轟烈烈詠歎落花,頓時覺得落花不是落花了。

“海雨天風不忍聽”

,一個“聽”字,可以想象兩個人站在碼頭上,或者甲板上,或者沙灘上,或者山頂上,總之人很少,人的力量很小,自然的力量很大。

“留得殘荷聽雨聲”

,你看,詩人在經營他的聽覺呢,殘枝敗葉,成了垃圾,一個“聽”字使它像個樂器,有了價值。

留得梧桐也聽雨聲,留得芭蕉也聽雨聲,這個雨聲和那個雨聲有什麼不同?你現在分不清楚,將來有一天可以分清楚,慢慢寫啊,別心急。

除夕,大年夜,農曆年最後一個晚上,你們還守歲嗎?

守歲,全家不睡覺,等新年降臨。

現在,電視機告訴你新年到了;

從前沒有電視,爆竹告訴你新年到了,那時候有人這麼寫:爆竹是時間的聲音,新年前呼後擁而來。

十歲的時候,他覺得那聲音像戲水;二十歲的時候,那聲音像山洪暴發;三十歲,那聲音像籃球比賽;四十歲,那聲音像急行軍;五十歲,他說,那聲音像殺人!他為什麼這樣說?你現在不懂,將來有一天會懂。

聲音裡面有些玩意兒是看不見的,只能聽得出來,對寫作的人來說,那一部分內容不能丟,丟了可惜!

“夜半鐘聲到客船”

如果丟棄了鐘聲,就丟棄了整首詩。

如果寫詩的人對那鐘聲沒有感覺,如果他寫詩的時候忘了鐘聲,有人不客氣地說,他這一輩子不必再寫詩作文了!

為什麼這樣說呢?你以後會懂,我們都在等你成長,等你懂。

04

味覺:甘比甜更“甜”

再說味覺。

別認定味覺只是幫我們選擇食物而已,它也替詩人捕捉靈感。

“客去茶甘留舌本”

,客人來了,泡好茶招待,好茶的滋味,喝進嘴裡有點澀、有點苦,喝下去以後是甜的,甜味留在喉嚨和舌根,叫作

“回甘”

別認為“甜”和“甘”只是白話和文言的分別,在中國,這是不同的滋味,或者是一種滋味的兩個等級,甘比甜高一個檔次。

如果味覺也能講究檔次,我們要推舉汪曾祺先生出來示範。這位小說家、散文家,到了晚年,把那些從視覺、聽覺得來的眾生秘密全部封存。

凡是他寫的東西都可以吃;凡是吃的東西他都可以寫,把尋常野菜、蘿蔔寫成美食,也寫成美文。味覺成就了他,他也成就了味覺。

《三國演義》記述,曹操行軍,天熱缺水,官兵口渴難忍。曹操舉起馬鞭向前一指,說前面有一片梅林,可以歇馬。楊梅的滋味很酸,官兵一聽梅林,口腔裡分泌出很多吐沫,就把這一缺水的路程挺過來了。

由此想到,周瑜有很深的音樂修養,常常聽戲聽歌,他通常不注意舞臺上演唱的那些人,如果誰出了錯,他才朝那個演奏的人看一眼,就有彈琴的女孩子為爭取他這一眼,故意彈錯一個音符。

《三國演義》沒有好好寫聽覺。曹操拉攏關羽,對他“小宴三日,大宴五日”,沒有寫味覺。呂布是英雄,貂蟬是美人,他倆冒險戀愛是小說家的大事,應該寫出觸覺、嗅覺。真希望有現代人把它潤色一遍,把視覺、聽覺、味覺補起來,將來這個補寫的人也許就是你。

05

享受觸覺:花香濃烈,可以“襲人”

還有觸覺。有人說,觸覺是低階感官,不能入詩。可是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怎麼說?

“天階夜色涼如水”

又怎麼說?春天到了,一夜春雨,對門的山綠了,也膨脹了,早晨開啟門,只覺得這門是青山推開的,

“兩山排闥送青來”

山有攻擊性,花也有攻擊性,天暖了,花香濃烈,可以“襲人”。

槍炮豈不更有攻擊性?你可曾正面看過槍口?真覺得那個黑洞不在體外,就在你的肌肉裡。

《論語》記載孔門弟子言志,曾點說出一段小品,其中三件事:一件指聽覺(唱歌),兩件指觸覺(游泳和迎風起舞)。

觸覺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也是我們認知環境的一種能力,自然成了文學素材的一個來源。

成語有“席不暇暖”、“炙手可熱”,還有“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寒夜飲冰水,點滴在心頭”,格言有“不經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吃東西除了味覺,還有口感,老豆腐、嫩豆腐,還有結過冰的凍豆腐,都是豆腐,觸覺不同。“冬日飲湯,夏日飲冰”,都是飲料,觸覺也不同。

世上多少事都用觸覺承當!

有個男孩,遠遠望見他喜歡的女生跟別的同學在一起,立刻覺得肚子上捱了一拳。

再看新文學,李金髮說:“我以冒昧的指尖,感到你肌膚的暖氣。”楊牧說:“在年輕的飛奔裡,你是迎面而來的風。”

屠格涅夫說:“晚霞早已消失,它的最後的餘光在天邊微微發白,但是在不久以前炙熱的空氣中,透過涼爽的夜氣,還感覺到熱烘烘的。”還有“用手撥開濡溼的樹枝,夜裡蘊蓄著的一股暖氣立刻向你襲來”。

夏天,海灘上,有人掘沙成坑,叫同伴把自己埋在裡面,只露出頭部,幹什麼?享受觸覺。小說家筆下,那個看守倉庫的人,脫光衣服,全身埋在米里,幹什麼?也是享受觸覺。

06

嗅覺:蘇東坡的鼻子

最後,就是嗅覺了。

“好竹連山覺筍香”

,漫山竹林,應該是筍已成竹,新筍還沒生出來,蘇東坡是美食家,鼻子比一般人敏感,就用嗅覺來表現了。

“踏花歸來馬蹄香”“賣花人去有餘香”,有嗅覺自有文章

“酒未到,先成淚”

,正常的情形是“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范仲淹憑嗅覺搶先一步,端起酒杯,聞到酒精的氣味,酒還沒喝,眼淚先掉下來。

“歸來笑拈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

,這麼說,春天也是一種氣味——奼紫嫣紅,你看到春天;鶯啼燕語,你聽見春天;吹面不寒楊柳風,你觸及春天;除此之外,你還有一個器官能發現春天。

每個人都有他的氣味,叫作“體臭”。

你我都看見過,警犬嗅了一件衣服,能跟蹤氣味找到那個穿衣服的人。據說,洗衣服的時候,你穿的衣服、我穿的衣服都會把氣味傳出來,專家能夠分辨,能夠收集。

每一種嗜好都會留下氣味,例如抽菸和不抽菸、打球和不打球、養貓和不養貓。每種職業都有它的氣味,例如賣魚的和賣菜的、寫毛筆字的和畫油畫的、理髮店的和診所的。

每個家庭有每個家庭的氣味,我們去拜訪一個陌生人,沒進門,先聞到他家垃圾桶的味道——氣味就是資料,我們對這個家庭已有初步的認識。每個社群都有自己的氣味,我在外面坐地鐵,由南到北經過華人區、白人區、黑人區、南美洲移民區,每到一區換一批乘客,換一種氣味。

“凡走過的,必留下痕跡”,這痕跡是他的氣味,你的文章。

我想起曾經過手的兩次徵文。

一篇文章寫作者幾十年來讀過的雜誌,他還記得,當年新出的雜誌到手,開啟來看,先聞到一股油墨的香氣。這一段文字為全篇生色,馬上入選了。

還有一次徵文寫母親留下的舊物,有一篇文章說,多年前,母親在世的時候,親手用毛線給他織了一頂子。這個題材本來平淡無奇,可是這位作者說,現在他雙手捧起帽子,掩住口鼻,深深地呼吸,可以聞到母親的溫馨,聞到母親手指分泌出來的油脂,甚至聞到上面密密麻麻布滿了母親的指紋。

有了這麼一段,這篇文章名列前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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