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的黃蓉:是否珍珠成了魚目?

黃蓉是金庸書中非常特殊的一位女主角。不僅因為影視作品的傳播讓她的國民度分外高,更在於她是金庸筆下唯一貫穿三部作品的靈魂人物,其他女主絕對無此殊榮。

射鵰三部曲中,射鵰女主的身份自不必說,神鵰裡黃蓉也扮演了重要角色。倚天雖已是百年後的故事,全書主題的倚天劍屠龍刀卻都出自黃蓉手筆,《九陰真經》速成版更由她親自編寫。

人到中年的黃蓉:是否珍珠成了魚目?

時間上,從方當韶齡的十五歲出場,神鵰開篇時二十六七,到生郭襄郭破虜時三十四五,楊龍十六年後重聚時的五十歲,直至在倚天裡提到郭大俠夫婦在襄陽城破時殉國,讀者完完整整看到了黃蓉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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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一生並非一直備受喜愛的一生——很多喜歡射鵰蓉兒的人都非常不喜歡神鵰郭伯母,慨嘆說果然嫁了人的女兒就從珍珠變成魚目。

人到中年的黃蓉:是否珍珠成了魚目?

之所以不喜歡,認真總結下來,不外乎以下三大罪狀:

第一,對楊過不好

——從小不肯教他武功,之後又各種猜忌防範;

第二,對楊龍戀不利

——幾次三番試圖拆散二人,還害得小龍女差點嫁給絕情谷主;

第三,養了個蠢女兒郭芙

,害楊過斷臂龍女中毒,闖各種匪夷所思人神共憤的禍。

讀者往往對主角有代入心理,主角喜歡的人愛之慾其生,主角仇視的人惡之慾其死。如此跟主角對著幹的黃蓉,哪怕最後冰釋前嫌,讀者豈能輕易買賬隨便原諒。

那麼,曾如此冰雪聰明俏皮靈動的蓉兒,變成面目可憎棒打鴛鴦的郭伯母,是否當真歸咎於少女變成大媽便看不得了?

其實,不被主角情結矇蔽、不帶任何偏見地去分析神鵰裡的黃蓉,你會發現她依然秉承了少年時的特質

,在不斷成長成熟的同時,依然事事以郭靖為重,依然聰明過人七竅玲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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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需要理解的是,不管少年還是中年黃蓉,行事準則都是圍繞郭靖所思所想,考慮郭靖的訴求和價值觀。

少年黃蓉任性自在,最大煩惱不過是陪囚禁在桃花島的老頑童聊天后被父親訓斥,就此賭氣出走自憐自艾,所求不外是有人無條件真心對她好。

得到郭靖一片真心赤誠相對後,從此念茲在茲無時或忘的便是靖哥哥的一切,郭靖所思所想就是她所謀所劃,郭靖在乎的就是她一定要鼎力完成的事:

靖哥哥武功不好,想辦法讓他拜得名師;靖哥哥要報父仇,就陪他去闖趙王府、闖宋皇宮、抓完顏洪烈、破撒馬爾罕城;靖哥哥要憂國憂民,就幫他奪取《武穆遺書》、還幫他融會貫通用於行軍打仗;靖哥哥要守襄陽,明知事不可為依然同生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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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在神鵰中,郭靖因對楊康慘死鐵槍廟一直耿耿於懷,總認為自己當大哥的沒有管教好義弟,以至於讓他誤入歧途最終枉死。見到其遺孤楊過,自是要承擔起對他的一切責任,甚至一心想著按上代的承諾將郭芙許配給楊過。

黃蓉自然要成全他的心意撫養好楊過,更重要的是彌補郭靖心裡的遺憾,不能讓楊過重蹈父親覆轍,教他走正道比讓他武功高更重要。

其次,作為轉眼間就能想出十七八個主意、談笑間智鬥強敵的聰明人,“心較比干多一竅”,凡事都會多拐幾個彎多想幾個可能,對人待物上便絕無可能一根筋到底。

在83版的射鵰裡,編劇給了非常貼切的改編:

黃日華憨笑著說:“蓉兒你這麼聰明,總是作詩什麼的,顯得我特別笨。”翁美玲回眸莞爾,小嘴一扁道:“你總是對人特別好,顯得我特別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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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為什麼郭靖能學得會雙手互搏,黃蓉無論如何也學不會;小龍女明明資質像黃蓉多過像郭靖,卻因為心思質樸單純,也學會了左右互搏——心思靈巧與待人單純赤誠,終歸難以兩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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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過再怎麼主角光環是個好人,畢竟他的父親楊康做盡壞事,和歐陽鋒一起害死郭靖的啟蒙恩師,間接死在黃蓉手上。

有此淵源,在對待心眼兒奇多又明顯與歐陽鋒有瓜葛的楊過時,單純的道德完人郭靖可以既往不咎一片赤誠;黃蓉作為妻子與母親,想想女兒的未來,怎麼都不可能全無芥蒂像對自己徒弟一樣對楊過,更要思考他會不會給靖哥哥給家人帶來傷害,才會有只教他讀書識字不教武功的貌似奇葩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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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楊過憤然離開全真教投入古墓派後,多年後在大勝關英雄大會再見面時,其實黃蓉已經放下成見,和楊過坦誠溝通:

我不傳你武功,本意是為你好,那知反累你吃了許多苦頭。

你郭伯伯愛我惜我,這份恩情,我自然要盡力報答

,他對你有個極大的心願,望你將來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

我定當盡力助你學好,以成全他的心願

。過兒,你也千萬別讓他灰心,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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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之所以有這番談話,歸根到底還是為了之前與郭靖再次談及郭楊兩家淵源和郭靖的心意。

至於接踵而來的遊說走小龍女離開楊過,實在是更好理解了:

且不說宋朝是否真是禮教大防最嚴之時,就以書中人設,最為道德完美俠之大者卻又情商需充值的郭靖,當著天下英雄讓楊過娶郭芙;爆出師徒相戀之後,更犯了尊師重道的郭靖大忌,事情險些不可收拾。

若真以薄湯武非孔孟的黃老邪之家學淵源,這種離經叛道深得桃花島神韻,黃蓉自己多半就不予理睬了,反正她也沒想讓郭芙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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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她自己少年時也被江南七怪口口聲聲罵“小妖女”,歷經波折才與郭靖結成鴛侶,若只依本心,絕不會去橫加阻撓。

“但轉念又想起丈夫對楊過愛護之深,關顧之切,不論他是否會做自己女婿,總盼他品德完美”

,於是開展勸說,不意導致小龍女出走,黃蓉和楊過好不容易緩和的關係瞬間崩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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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說來說去,她不過還是那個為了靖哥哥可以付出一切的情深似海俏蓉兒啊。從情侶變為伴侶,她需要更加殫精竭慮去為郭靖以及家人的利益思考和作為,何其不易。

關於郭芙的問題,我不得不說,傻小子配聰明女的橋段在戀愛階段看著可喜,步入婚姻生兒育女時就得接受這種搭配的基因組合後果了。

郭芙繼承了母親的美貌父親的資質,卻欠缺了類似父親兒時經歷,絕無可能有同樣的胸襟和道德高度。 偏生母親又是被寵溺長大,生郭芙時還不到二十,又是第一個孩子,自是一味嬌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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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黃蓉自己何其聰明,

既有自知之明又明大是大非,被嬌慣卻慣不壞,小事玩鬧大事清楚

;郭芙智商上差了太多,驕縱加愚蠢只落得連連闖禍,活生生成了神鵰里正派團隊中的最大反角,令人扼腕。

人到中年的黃蓉:是否珍珠成了魚目?

若要為此遷怒黃蓉不是不可以,然而在現實生活中,多少機靈女變身母親後不復英明神武,這樣真實的從少女到母親黃蓉形象塑造,我覺得才是大師功力所在。

劉慈欣在《三體》裡借羅輯之口曾說過,偉大的作家所塑造的人物因為完整獨立栩栩如生,甚至可以脫離創作真正走到現實生活中。

少年時的黃蓉如果只是夢中的精靈,到中年後身負家國重擔的黃蓉才是更加有血有肉的真人,最為豐富的藝術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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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以金庸對黃蓉的厚愛,哪怕在讓她忙碌在輔助郭靖鎮守襄陽、組織召開英雄大會、安排丐幫競選繼任幫主、管教淘氣女兒之餘,仍不會忘記她少年時的種種風姿:

為了阻攔要砍下郭芙手臂的郭靖,黃蓉用蘭花拂穴手點了他穴道,“

將兒子放在丈夫身畔,讓他爺兒倆並頭而臥,然後將棉被蓋在二人身上,說道:“靖哥哥,今日便暫且得罪一次,待我送芙兒出城,回來親自做幾個小菜,敬你三杯,向你陪罪。”說著福了一福,站起身來,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吻。”

頑皮嬌憨不減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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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李莫愁搶奪郭襄時,她機智地判斷出李莫愁真的不知是她女兒,用言語擠兌李莫愁放開嬰兒專心與她打鬥,其實是佈置陣法圍住郭襄以保護她,還不忘口頭佔佔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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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揶揄只會用打狗棒法而丟了東邪威風,她便用回自家功夫,“

落英神劍掌與蘭花拂穴手互動為用,當真是掌來時如落英繽紛,指拂處若春蘭葳蕤,不但招招凌厲,而且丰姿端麗

”,打得李莫愁面若死灰;

身懷六甲時面對上門挑釁時的霍都,假稱“子午見骨茶”騙走強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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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絕情谷與慈恩裘千尺兄妹對決時,她當機立斷臨陣扮瘋,以裘千仞打死瑛姑兒子舊事為引刺激慈恩恢復理智救下郭襄——大智大勇對敵謀略毫不輸於射鵰之時;

當小龍女跳崖楊過也欲尋死之時,因為黃蓉的智慧才找到情花解藥,又憑急智編出南海神尼穩住楊過,給了楊過十六年後再見小龍女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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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楊過雖曾有誤解疏離,但時時自省檢點是否有偏見;一旦確定楊過對他們的種種援手之德,立刻決定以自己性命去絕情谷為楊過換解藥;十六年後以五十高齡還不顧性命潛入寒潭之底尋找楊過,實在是至情至性。

人到中年的黃蓉:是否珍珠成了魚目?

順便說個題外話,其實當年金庸真的準備把神鵰寫成悲劇的,但因為讀者抗議之聲太大,只好用蜂蜜加白魚這種看著就不太靠譜的解藥救了小龍女,還人民群眾以大團圓結局。

人到中年的黃蓉:是否珍珠成了魚目?

也許女人嫁人後都不可避免會珍珠變魚目,畢竟青蔥少艾時只需風花雪月談情說愛;人到中年後,上有老下有小自己還有事業,怎麼都不可能脫離人間煙火氣,似乎變得面目可憎,其實不過是無可奈何的妥協周全罷了。

黃蓉也面對相夫教子、管理丐幫、對抗蒙古——必須職業家庭兩不誤的困境,但幸好有大師,讓她秉承靈性的同時,給了她最全方位的立體形象和完整生活,讓這一藝術形象得以更加豐富和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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