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朝陽溝》到《重渡溝》:一甲子,初心不變

大河報·大河客戶端記者 張叢博 攝影 張琮 實習生 林賽賽

見到賈文龍時,他剛從醫院診看完嗓子回到辦公室。

此前的兩天,豫劇現代戲《重渡溝》7月1日、2日在省人民會堂連演兩場,反響熱烈。劇中飾演馬海明的賈文龍,除了大量的唱段,還展示了不少高難度動作戲。

《重渡溝》刻畫了帶領鄉親們脫貧致富的鄉鎮基層幹部員馬海明的鮮活形象,讓“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綠色發展理念深入人心,具有鮮明的時代精神和藝術特色。6月初,該劇剛剛榮獲第十六屆中國文化藝術政府獎文華大獎。

很少有人知道,這位在舞臺上能文能武的戲曲名家,從去年底開始至今,為備戰中國藝術節,長期處於少睡眠狀態,入睡要靠安眠藥。在極度疲勞和精神壓力下,賈文龍的嗓子出了狀況,但為了不耽誤演出,一直在做著恢復治療。

《重渡溝》是河南豫劇院三團深入生活、用心用情創作的一部優秀作品,賈文龍是主創團隊的一個縮影。有著“全國現代戲紅旗團”美譽的三團,1958年推出的豫劇現代戲《朝陽溝》,至今常演不衰,拴保、銀環、拴保娘等人物形象家喻戶曉。

從《朝陽溝》到《重渡溝》:一甲子,初心不變

(豫劇經典現代戲《朝陽溝》)

從《朝陽溝》到《重渡溝》,正好一個輪迴。《朝陽溝》編劇楊蘭春常說的“生活有多深,水平有多高”,在一個甲子之後依然是《重渡溝》主創團隊堅守的初心。

生活的底子要足夠厚

“幹敲梆子不見油”“草爭日頭人爭氣”“不見兔子不撒鷹”……《重渡溝》通俗接地氣的中原語言,讓觀眾倍感親切。

該劇由何中興、姚金成聯合編劇。執筆編劇姚金成是豫西人,這些方言土語都來自他常年的語言積累,憑著對農村生活的熟悉,他筆下的人物,總讓觀眾感覺像是“身邊的那個人”。

“這唱詞聽著真得勁!”一位老戲迷現場不住地讚歎。他想起了《朝陽溝》經典唱段“那個前腿弓,那個後腿蹬”的那種味道。

這段拴保教銀環鋤地的唱詞,憑著濃郁的生活氣息,傳唱了幾代人。去年,年過八旬的著名作家王蒙來鄭州時,回憶起青年時對豫劇的印象,還能模仿著河南話哼唱出來。

從《朝陽溝》到《重渡溝》:一甲子,初心不變

(第一代拴保王善樸、銀環柳蘭芳再登舞臺演繹“鋤地”一折)

“生活有多深,水平有多高”,這句出自《朝陽溝》編劇楊蘭春之口的藝術箴言,河南戲曲圈的人都不陌生。

第三代“拴保”盛紅林,在《重渡溝》裡是呂二濤扮演者。“描寫現實生活要有真實依據”,是他從《朝陽溝》中得到的啟示。

楊蘭春僅用了7天時間,就編寫、排演了初版《朝陽溝》,被視為藝術傳奇。但盛紅林深知,7天之外是到農村和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親身感受觀察的結晶。

“對婆媳相處、長輩晚輩相處,用什麼語言用什麼方式處理,都有生活依據,生活的底子要足夠厚,寫出來、演出來的才是接地氣的,才是真誠的,才是真實的。”盛紅林說,演員沒有農業勞作的經歷,大家排練時就到農村鋤地、挑水、搖耬。

如今,每排一部戲都要根據劇情的要求去體驗生活,早已是河南豫劇院三團的必修課。之前排練《焦裕祿》時深紮在蘭考,這次《重渡溝》則是劇組全員兩赴重渡溝。每次封閉排練持續20天,除了一天三班共10小時的高強度訓練外,大家還要在重渡溝走訪,和鄉親們聊天找尋人物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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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要深入故事發生地?賈文龍說,到當地排練能給二度創作提供很多素材,也能啟發主創人員去進一步融入到劇情中。

劇中有一個矛盾衝突是,為方便遊客,村裡花七八萬蓋個水沖廁所,卻被質疑是在窮山溝裡是“燒包”。這個蓋廁所的小爭端,是編劇從現實生活中捕捉到的,在劇中則舉重若輕地折射出現實中的觀念變遷。

“向生活學習,觀察身邊人”,是第三代“銀環”楊紅霞的職業習慣。她記得,《朝陽溝》復排時,因為自己沒有下鄉的經歷,前輩就找來二十多位下鄉知青,請到團裡講故事,這讓她摸準了銀環最初“下鄉又動搖”的心理。

過去飾演的角色多是年輕姑娘,楊紅霞就悄悄觀察團裡年輕人的行為動作和說話語氣。不過,這次在《重渡溝》裡飾演的馬海明妻子關長榮,是一位中年女性,這對她是一種考驗。

不過,下鄉演出和群眾打成一片的經驗,讓她找到了人物感覺。“上臺演完銀環,農村的大嫂們總是圍著我,熱情地拉著我的大辮子,爽朗地笑,拍腿表達驚喜。這些對我塑造說話快人快語、性格豁達開朗的關長榮,都很有幫助。”

一個簡單的抹淚動作,楊紅霞就有自己的觀察:小姑娘哭時,手是反過來用手背擦,胳膊肘是平的,還會往身上一抹,但婦女是用手掌去抹淚,捂一下鼻子,兩種感覺是不一樣的。

“每一處細節只能依靠日積月累的沉澱,長期琢磨悟出來。”她說,只有這樣,一旦進入角色,才能全方位體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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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沉甸甸的人立在舞臺上

一部經典劇作,最終觀眾所記住的,往往都不再是那些曲折情節,而是活生生的人物形象。在戲劇界,判斷角色塑造是否成功,要看“人物在舞臺上立不立得住”。而如果角色不夠真實,會被形容為“輕飄飄的”。

為了讓人物立得住,編劇姚金成非常注重人物“動機”的合理化:“現實主義創作要從現實生活出發,動機不能是概念化、臉譜化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處境,行事不管正確錯誤都有動機,動機具體真實、有血有肉,人物才站得住腳。”

劇中,馬海明外號“馬大煽”,當過文化站站長,會說快板,愛玩攝影,說話幽默風趣,善於鼓動宣傳。正是有知識有眼光,在大多數群眾還沒有旅遊意識的時候,他發現了重渡溝的價值。

姚金成還寫到了一段讓馬海明愧疚終生的往事:曾因盲目推廣種菸葉給鄉親們造成了損失,“欠著重渡溝鄉親一筆良心債”。雖然著墨不多,但觀眾從中能感受到這種愧疚心理與他的奮鬥有某種關聯,讓人物有了一種可以觸控的質感。

“為鄉親爭利益反倒說我是攔路虎,老領導老關係感情沒顧住,好兄弟吵翻臉成仇反目”,馬海明唱詞裡有著普通人的苦惱和糾結,讓觀眾的心裡隨著角色起起伏伏。

姚金成說:“生活中每個人都有矛盾,大家工作中都有苦惱,馬海明的遭遇很真實,觀眾才能感同身受,才能跟著情節情感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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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二濤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憑空捏造。”最初接到角色時,盛紅林並不考慮有多少唱,而是研磨劇本思考角色是否足夠真實的、有個性。劇中,呂二濤與馬海明是親如兄弟的發小、好友,他作為資本方代表來與馬海明談判重渡溝的投資開發時,忽視了村民利益。

盛紅林沒有將呂二濤作為一個唯利是圖的反派來演,而是演繹出正常人的心態,“二濤在現實生活中是有普遍性的,作為商人受環境影響,身為談判代表,為集團爭取利益是職責,只是境界和馬海明相比有差距,透過反襯也彰顯出馬海明人格魅力。”

每次塑造角色,楊紅霞都會將自己和角色比較,“說實話,丈夫家也不顧一頭扎到重渡溝,要是我會受不了,所以更感觸到關長榮作為女性不簡單。”

當馬海明本可以調往縣城工作,結果卻為了重渡溝選擇留下,妻子覺得耽誤了孩子上學,不值得,可後來丈夫被迫調離重渡溝時,看到鬱悶痛哭難以釋懷的丈夫,關長榮悄悄把房子抵押出去支援丈夫。

“你啥都可以沒有,就是不能沒有重渡溝!那是你的夢想,你的命……我關長榮啥都可以沒有,可我不能沒有孩他爹!你是我的天,是我的命啊!”直白的唱詞,唱出了風雨相依的夫妻情,讓人潸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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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角色之前,楊紅霞會首先寫“人物自傳”,“要把關長榮與馬海明怎麼認識的,過往經歷要悟透,為什麼來到重渡溝,為了子女上學肯定也炒過不少架……”

這些戲裡邊沒有出現的矛盾,楊紅霞都要悟出來,否則就不知道人物情感怎麼出來。“不是該我唱就上臺唱,立在舞臺上的是沉甸甸的人,是有靈魂的人物,而不是表面的東西。”楊紅霞說。

真功夫才敢用才能用

空中飛人、跳轉跪、搓跪、烏龍攪柱等高難度動作,這些甚至很多年輕人都不一定能做得來,55歲的賈文龍卻在舞臺上一次次空翻、摔磕。

“不忍心看這些場景,一聲聲咚咚響,藝術上醉了觀眾,也碎了觀眾的心,藝術家捨身忘己、不辭辛苦,讓人動容。”粉絲蘇果在大河報·大河客戶端對賈文龍的專訪文章下留言。

而在河南豫劇院三團的排練廳裡,這些演員的基本功訓練,每天都在上演著,牆壁上懸掛的條幅寫著四個大字:戲比天大。

練就真功夫沒有秘訣,唯有靠勤學苦練。戲曲程式化的高難度動作,賈雲龍從小就在練習,“這是戲曲演員的基本功,得下一番苦功夫,練這類功夫是很危險的,沒少摔到腦袋、膀子和腰腿。”

從《朝陽溝》到《重渡溝》:一甲子,初心不變

設計高難度動作,不是為了“秀身手”,而是用來表現馬海明彼時彼刻複雜苦悶的心理。為了達到演出效果,賈文龍堅持隔三差五練習,他說:“基本功必須要堅持練,如果不練的話,肯定就不敢用,就算用也是用不好。”

穿著花布衫、夾著皮包、把玩著手串,陳琍珉飾演的趙老六,每次出場都伴隨著現場輕鬆的笑聲,舞臺氣氛隨之活躍,為《重渡溝》添了一抹亮色。他對角色趙老六的認識是,有經商意識,比較精明,在村裡崩石頭賣錢,只是思想觀念落後一點,看不長遠。

這位“丑角名家”的幽默,透著厚積薄發的真功夫。他認定“笑果達標”是先聽排練場是否有笑聲,“熟人能相信,觀眾能認可,這個角色基本能成”。

陳琍珉堅持“醜中見美,往美中演”的理念,不僅不能讓觀眾討厭,還要有一點可愛。“關鍵是要把握一個度,節奏、分寸把握不好,會讓觀眾覺得很‘賴’。”

“淨在這兒亂呢,當時不是我思想拐不過來彎兒嗎,唉!”每句臺詞最後,趙老六都會加個口頭禪“唉”。一個語氣詞根據場景調整語調,既能表現無奈、生氣,也能表達歡樂,對人物塑造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

這個細節,是陳琍珉小時候隨父親到拉煤時,對登封、新密一帶人們說話的風格的消化吸收。而平時喜歡把玩的手串,也被他豐富到角色裡,透過撥動速度來表現情緒,用的恰到好處。

陳琍珉說:“如果沒有喜劇角色,大戲是乾巴無味的。就像一道菜缺乏味精,不潤。即使綠葉也要在舞臺上發揮到極致,同時又不攪戲,讓觀眾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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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跟時代的步伐走

2016年初,曾執導《朝陽溝》的許欣因病在鄭州去世。彌留之際,賈文龍來到醫院看望,老人因為吃不下東西而身體瘦弱,但當聽到三團要創作“公僕三部曲”,激動地連連說:“對,就應該沿著這個路子走,要好好打造,不僅要把現有的劇目保留下來,還要不斷創作。”

而當時光倒回到1977年,《朝陽溝》恢復上演時,銀環的扮演者魏雲就說過:“藝術也應與時俱進,跟著時代的步伐走。總不能永遠扛著《朝陽溝》這塊金子招牌,時代迫使我們出新戲,否則,我們就會落後。”

從《朝陽溝》到《重渡溝》:一甲子,初心不變

如今,縣委書記焦裕祿、村官李天成、鄉鎮幹部馬海明都被立上舞臺,成為接地氣、傳得開、留得住的文藝作品。《村官李天成》裡的“吃虧歌”,《焦裕祿》中“百姓歌”,《重渡溝》裡的核心唱段“幹事歌”“錢字歌”,正成為群眾喜愛的經典唱段。

剛開始扮演銀環時,藝術家前輩就叮囑楊紅霞,“觀眾欣賞水平在提高,你們都經歷了專業訓練,身上有功、有身段,條件比我們那時好,一定要在不走樣的情況下演出你們的風格”。跟著時代調整臺詞、唱腔,這或許也是《朝陽溝》60年常演常新的生命力所在。

為時代畫像、為時代立傳、為時代明德,三團建團後每一個時代,幾乎都有反映時代特徵的劇目出現。《小二黑結婚》的背景是新中國成立後頒佈《婚姻法》,透過藝術手段配合宣傳;《香魂女》反映的是改革開放以後,人們思想觀念的改變;《倔公公犟媳婦》反映了時代發展中,新舊經營理念的碰撞;《全家福》為市場經濟大潮中,迷失的官員敲響警鐘……《重渡溝》則是當下時代的寫照,是“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綠色發展理念的生動實踐,是脫貧攻堅、鄉村振興的樣本。

從《朝陽溝》到《重渡溝》:一甲子,初心不變

導演張平執導了豫劇《村官李天成》《焦裕祿》等一批有影響的劇目。同樣的題材如何獲得新突破?這是張平一開始就在思考的問題。他挖掘到馬海明能說會道,有文藝才能,所以將劇目定位為帶有喜劇色彩的正劇。

讓觀眾津津樂道的震撼舞美,同樣是主創團隊勇於探索的的例證。LED螢幕與數字化投影的大規模應用,在河南戲曲舞臺上是第一次。

《重渡溝》的故事情節是開發旅遊,使用現代舞臺科技,來表現重渡溝的美,大大拓展了傳統舞臺的視覺空間。核心唱段中,舞臺上賈文龍在展示烏龍絞柱動作表達苦悶的內心,後邊的大屏和前邊數字化投影上,竹子也擬人化地隨著舞動,竹林、音樂和演員表演緊密融為一體,極大提升了藝術感染力。

“不是故意炫技,不是畫蛇添足,舞美必須對情節有推動和提升。”張平說,戲劇講究“一戲一格”,每一部戲各有各的展示手段,要根據劇情角色,深刻思考尋找到其獨特的藝術樣式。

從《朝陽溝》到《重渡溝》:一甲子,初心不變

(老藝術家同臺演唱《朝陽溝》)

2018年,為紀念豫劇經典《朝陽溝》傳唱60年,老中青四代藝術家共同唱響《朝陽溝》。當時,90歲的拴保王善樸老師趕到排練廳,拄著柺杖回憶起老藝術家們紮根生活創作的往事,並語重心長地勉勵演職員們:“咱們要不忘初心,要繼續前進。”

在省人民會堂結束演出時,賈文龍已是滿頭大汗,他一邊拿起紙巾反覆擦拭一邊對大河報·大河客戶端記者說:“我們的初心,就是要為人民而歌,歌頌身邊的英雄,謳歌中原大地上的好故事。”

夏日的河南豫劇院三團院內,綠蔭蔥蔥,一座新建的劇院進入到最後收尾階段,劇院以朝陽溝為名。

(部分圖片由河南豫劇院三團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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