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歸音樂,出路歸出路——海嘎搖滾少年走紅之後

音樂歸音樂,出路歸出路——海嘎搖滾少年走紅之後

2020年6月30日,海嘎小學的樂隊學生拿著樂器從手繪牆走過(視覺中國/圖)

8月的海嘎連續下了幾場雨,天氣陰鬱,車行至半山腰處,蒼白的霧氣開始瀰漫。越往上行霧氣越濃,最後車窗外層巒連綿的青山完全躲進霧裡,司機的駕駛速度隨之放緩。

山頂的海嘎小學卻是另一番景象,儘管它地處貴州省海拔最高(2360米)的鄉村,2020年的夏天,這裡卻比往年熱鬧了許多。校長鄭龍告訴南方週末記者,自6月以來陸續有媒體聯絡採訪,數量多到他已經記不清了。

往年暑假,鄭龍除了值班很少待在學校,海嘎小學的孩子們也多在家裡寫作業,幹農活。但2020年夏天,鄭龍大部分時間都和孩子們待在學校,籌備一場演唱會。

故事源自一條短影片。2020年6月16日,海嘎小學語文老師顧亞上傳短影片,主角是海嘎小學的“未知少年”樂隊,她們在翻唱痛仰樂隊的《為你唱首歌》——13歲的主唱晏興雨穿著黑色上衣,胸口繫著紅領巾,拿著話筒站在中間;12歲的熊婷和13歲的龍嬌彈吉他;12歲的熊秋花彈貝斯;14歲的鼓手黃玉梅坐在後面打鼓。五個女孩一邊彈唱一邊用腳踩著節拍。教室裡圍坐著大大小小的孩子,他們隨著音樂搖頭晃腦地拍著手。

不到一分鐘的短影片播放量高達98。8萬。網友評論:“兄弟,記住你現在在做一件非常牛逼的事情。”“打破了傳統教育觀念,以後我的孩子也要上這樣的學校。”影片釋出的第二天,顧亞短影片賬號粉絲漲到一萬多。2020年6月18日,痛仰樂隊官方微博轉發了這條影片,寫道:“已找到這位老師,希望有機會也能為你們唱首歌。”

2018年,顧亞開始在短影片平臺釋出海嘎小學的日常,孩子們在廣場上做操,在韭菜坪山頂野餐。影片中出現最多的內容是孩子們在學樂器,喜愛搖滾樂、組建過樂隊的顧亞將音樂帶到了海嘎小學,利用午休時間教孩子們彈吉他和貝斯,打手鼓與架子鼓,並先後組建了兩支樂隊——“遇”樂隊與“未知少年”樂隊。

顧亞和海嘎小學點燃了這個夏天。熱度與爭議相伴相隨,有網友質疑顧亞炒作,但顧亞表示自己不在意外界的看法,他拍短影片的初衷是為了記錄孩子們的日常,為他們畢業後留下紀念與回憶。

2020年7月,短影片平臺“抖音”聯絡到顧亞,想在學校裡為孩子們舉辦一場專屬演唱會,這場演唱會籌備了大半個月,是海嘎小學自成立樂隊以來最盛大的演出。8月19日晚八點,孩子們捧著星星閃閃的燈走上舞臺,以一首原創的《海嘎之歌》開啟演出,現場只有一百多位觀眾,線上直播則有142萬人觀看。

最後一曲《你要跳舞嗎》伴奏響起,受邀樂隊新褲子和海嘎小學未知少年樂隊伴隨著音樂在舞臺上跳起來,臺下的熒光棒有力地揮舞。主唱晏興雨用童音唱著“你你你你你要跳舞嗎”,她的白色T恤上是新褲子樂隊主唱彭磊為她畫的一隻唱歌的鴨子,也跟著節奏上下跳動。

21點17分,晏興雨唱完最後一句歌詞,彭磊手中的電吉他落下最後一個音符,漆黑的夜空中突然綻放出一朵接一朵的煙花,情緒伴著歡呼聲被推至最高潮。煙火的氣味在空氣中瀰漫開,煙霧瞬間籠罩了臺上的孩子們。

他們這個夢幻般的夏天由一首歌開始,又在一首歌中結束。絢爛的煙花綻放後,很多被煙霧環繞的問題,都需要他們自己尋找答案。

“這可能是你們這輩子最美的瞬間”

2020年8月12日,兩輛9。6米長的大貨車從北京出發,經河北、河南、湖北、湖南進入貴州,歷時三天,將搭建舞臺的木板、鋼材、燈光、音箱、背景板、噴氣柱送到海嘎小學。其中一輛大貨車在距離海嘎小學三百米處被困,最後被拖吊車拖了上來。

這場演唱會從7月底開始籌備,海嘎小學的孩子們嘗試了人生中的許多第一次——拍樂隊海報和個人海報,錄製預告影片,和新褲子樂隊同臺。最初被問及希望邀請哪支樂隊來參加演唱會時,顧亞和孩子們想到了“新褲子”,他們曾經翻唱過這支樂隊的《你要跳舞嗎》。

在排練過程中,年幼的孩子有時淘氣貪玩,顧亞會嚴厲批評。“這可能是你們這輩子最美的一次演出,一個瞬間,大家是來幫你們實現夢想的。”夢想這個詞曾經離這些孩子們很遙遠。顧亞回憶,他剛來海嘎小學時,對孩子們說起這個詞,他們感到陌生而懵懂。

出生於貴州西部盤縣農村的顧亞,夢想萌生於幼時。小時候,顧亞看見從外地打工回家的舅舅,身上揹著一把吉他,從此對這件樂器產生了念想。家庭條件沒法實現他的夢想,他就逃學,離家出走,最終父母同意顧亞報考音樂學校。顧亞回想起來,笑言:“如果小時候沒有接觸到音樂,我的夢想可能是去開挖掘機,聽說比較賺錢。”

考上六盤水師範學院藝術系音樂專業的顧亞,在大學期間組建了樂隊。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樂隊沒有收入。無以為繼時,顧亞去酒吧打工,去街頭擺地攤,夢想終究向麵包妥協——在父母和女友的勸說下,顧亞畢業後報考特崗老師,成為一名小學老師。

初來海嘎小學時,顧亞常常抱著吉他在辦公室裡彈。孩子們聽到吉他聲,透過窗戶、扒著門縫瞧。他們好奇的眼睛觸動了顧亞的心絃——2018年,他開始利用課餘時間教孩子們樂器,並與校長鄭龍向社會募集,吉他、尤克里裡、手鼓、架子鼓、貝斯等樂器從全國各地寄來,目前海嘎小學已經配備了兩百多件樂器。

顧亞組建了兩支樂隊,第一支叫“遇”,第二支叫“未知少年”。兩支樂隊的孩子都是清一色的女孩,對此顧亞解釋了無數次:女孩在學音樂方面表現得比男孩更堅持。最開始樂隊裡也有男孩,但外去演出住宿不方便,因此替換成了女孩,即將組建的第三支樂隊中會出現男孩的身影。

新褲子樂隊中唯一的女樂手趙夢也曾好奇這個問題,當她得知答案後,又被女孩們反問:“為什麼新褲子樂隊只有一個女生?”趙夢迴答:“當你真正踏上社會,要是繼續玩樂隊,那就是女孩堅持不下去了。但是從現在這個情況來看,我覺得未來會有更多女孩玩樂隊。”

講課、玩音樂之餘,顧亞會在節假日帶孩子們進城,喝奶茶,看電影,逛動物園,去遊樂場。顧亞始終記得自己年幼時第一次進城看見高樓的激動,那種心情會堅定他走出大山的信念。顧亞教給孩子們的第一首歌是朴樹的《平凡之路》,他期盼孩子們能憑藉努力穿越山和大海去擁抱自己的夢想。

演唱會的舞臺上有一棵綠油油的樹,這是導演組專門從北京運來的,演出中,孩子們寫下自己的夢想掛在樹上——有的想成為音樂老師,有的想成為攝影師,有的想走出大山成為一名鼓手。

遇樂隊主唱晏興麗告訴顧亞,她想成為歌手,但顧亞並不鼓勵孩子們以音樂為生。“首先要好好學習,不能跑偏。藝術不是人人都能搞的,處於我們這樣的家庭環境中,如果只有才華沒有機遇也是不行的。我曾經也是一腔熱血,但最終還是做了現實的選擇。”

晏興麗和遇樂隊的女孩們2019年從海嘎小學畢業,她們所在的初中沒有學習音樂的環境,很少有機會再碰樂器。顧亞和鄭龍曾試圖和學校協調安排音樂老師給她們上課,但時間、路程和費用問題都無法解決。顧亞曾收到一所音樂學校的邀約,對方想給孩子們提供音樂學習機會,但他對孩子們保密了,“我從來沒想透過音樂改變他們什麼,我始終希望他們能夠透過學習去改變自己以後的生活,這才是最真實的。”

“吃的都是洋芋飯,穿的全是布巾巾”

8月18日下午,演出倒計時六小時,文星雨帶著兩個妹妹在學校二樓陽臺看排練。穿著粉紅色衣服,扎著兩個小辮子的文星雨是海嘎小學三年級的學生,她正在學手鼓。當被問及想不想像姐姐們一樣登臺表演時,文星雨羞澀地低下頭,抿了抿嘴,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回答:不想。至於原因,她說不出來,但她喜歡這個夏天,喜歡有很多人來到海嘎的熱鬧的夏天。

文星雨及兩個妹妹和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她的父母在廣東打工。文星雨去過廣東,那是她去過最遠的地方,坐了近一天的火車才到。文星雨最期待春節,每到過年時,父母就會回來,給三姐妹帶回她們喜歡的禮物。

家住學校附近,文星雨來上學僅需兩分鐘。住得遠的學生,每天則要步行一個多小時才能到學校。

顧亞曾用影片記錄下遇樂隊吉他手龍夢和她的弟弟妹妹上學的路程。天尚且全黑的時候,龍夢和弟弟妹妹從被窩中爬出來,各自換好衣服。龍夢用臉盆接水加熱給弟弟妹妹們洗臉。洗漱完畢後,她加熱剩菜剩飯做早餐,不時催促弟妹們趕緊吃。四姐弟背起書包上學時是早上六點半,山的最遠處天微微露出亮。早晨霧氣很重,走在坑坑窪窪的山路上,龍夢提醒弟弟妹妹小心,他們走著熱出一頭汗,到學校時,已經八點多,天全亮了。

過早擔起家庭責任,學著照顧弟弟妹妹的孩子們細膩而懂事。新褲子樂隊主唱兼鍵盤手龐寬接觸海嘎小學的孩子們後感嘆:“比我兒子懂事多了,我們拿著衣服接受採訪的時候,他們會主動說哥哥我幫你拿衣服什麼的。我回家兒子不理我,玩手機。”貝斯手趙夢說:“特別懂事,經常問你手涼不涼,知冷知熱的。”

海嘎小學孩子們的父母大部分時間在外打工,海嘎村曾屬於一類貧困村,當地有順口溜道:“坡腳喊來坡上聽,走路走得腳抽筋;吃的都是洋芋飯,穿的全是布巾巾。”這座貴州海拔最高的村寨,農業生產環境惡劣,畜牧業附加值低,也沒有工礦企業,這是大部分人外出謀生的客觀原因。

家長外出打工時,海嘎小學的老師們肩負起家長的職能。每逢下雨下雪天,他們挨個送孩子們回家;考試前,孩子們有時候在學校複習功課到很晚,老師們便在食堂炒飯或者煮麵給他們吃。

鄭龍也持續關注從海嘎小學畢業的孩子,遇樂隊鼓手羅麗欣就是鄭龍的重點關注物件。她以全鎮第二名成績畢業,在鄭龍看來是海嘎村未來的希望,但她的父母為了節省家庭開銷,讓羅麗欣等了妹妹羅春梅整整一年才上學。

這次演唱會,有27位家人來到現場為孩子們應援,他們手裡舉著“大山的驕傲”“未知少年”“遇”“海嘎少年加油”等燈牌。顧亞在演出開始前大聲衝著舞臺喊了聲“加油”,豎起大拇指。剪了頭髮的鄭龍精神了許多,他緊緊盯著手機上的直播頁面,緊張又興奮地觀看孩子們的演出。

在海嘎小學新落成的教學樓外牆上,畫著“MUSSIC ROCK”的塗鴉,其中的英文單詞“MUSIC”(音樂)多出一個“S”。演出前,這幅塗鴉被重新粉刷了一遍,色彩更加鮮豔,其中的一個“S”上還被畫了一把小吉他。顧亞解釋這幅塗鴉的含義:“六個字母表示樂隊的五個孩子和一位老師,為了讓代表老師的‘S’有辨識度,所以增添了新的元素。”

“我們要回歸到自己的角色”

海嘎小學的教室裡常年放著顧亞的帳篷。每逢天氣晴朗,他便帶上妻子和女兒去韭菜坪露營,搭一個小方桌,沏一壺茶,看著夜空裡滿天的星星,彈著吉他,女兒在旁邊唱。顧亞享受這樣的生活,“我留在這裡不是因為有教育情懷,更多是因為喜歡這裡的環境。”自籌備演唱會以來,顧亞有些日子沒去露營了。

演唱會前一天,南方週末記者找到鄭龍時,他蹲在還沒有建好的圖書角抽菸,有些疲憊。自影片走紅以來,連日被頻繁關注讓鄭龍感嘆:“很想回到原來的平靜。演出結束後會慢慢平息的,我們還是回到原來的生活,該上課就上課,該教學生們彈琴就教彈琴。”採訪進行到一半,鄭龍被工作人員叫走,與孩子們一起製作演出當天指引觀眾入場的路牌。

2020年8月20日上午,演唱會結束的第二天,擠在排練室的工作人員已陸續離開,留下來收尾的工作人員在和孩子們玩最後的跳皮筋遊戲,他們將在這天全部離開海嘎。學校裡剩下等待採訪的顧亞和幾個玩耍的孩子。一夜之間,海嘎小學恢復往日的寧靜。

孩子們還沒有完全適應恢復寧靜的夏天。顧亞接受採訪時,晏興麗拿著兩個氣球走了進來,轉身又走了,有些低沉與疲憊。一位工作人員離開時,晏興麗推著行李箱出來送她,緊緊地抱著她。顧亞早先和工作人員說過不要對孩子們太好,他擔心迴歸平靜後,孩子們心裡會失落。

失落的情緒在前一天開始蔓延。顧亞發現遇樂隊成員在演出當天不如往常活潑,她們結束演出下了舞臺便哭起來。當天晚上,顧亞將孩子們留在學校談心,透過龍夢得知她們的失落裡還夾雜著委屈——因為未知少年樂隊和新褲子一起畫了T恤,但她們沒有。孩子們誤以為這是顧亞的安排。

“無論是活動之前還是活動之後,我一直告訴她們,這一切的準備是為了完成一個小小的願望,這一切來源於我們的努力,來源於我們的生活,但最終要回歸平靜,我們要回歸到自己的角色,迴歸到自己的生活。這次演出只能作為美好的回憶,不能變成驕傲自滿或者優越感。”這段時間,顧亞一直擔心“走紅”給孩子們帶來負面影響,他明白,綻放於夜空中的煙花只是一時燦爛。

一位北京來的觀眾和文星雨三姐妹玩了一整個下午,她和她們做遊戲,給她們買零食。演出結束後,晚上十點多鐘,在坐車下山的路上,這位觀眾接到三姐妹的電話,電話那頭弱弱地傳來問候:“姐姐,你明天還來嗎?”同一通電話,她在第二天又接到了。孩子們眷戀建立起來的親密聯絡,她們或許害怕告別,或許害怕被拋棄。

“萬一你們堅持不了,待一段時間就走了,那怎麼辦?”校長鄭龍曾面對類似的問題。2002年,鄭龍成為海嘎小學的校長,這所學校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只有一棟破舊的平房,四間做教室,一間做辦公室,當時只有一名老師和十四位學生,隨時面臨被拆除的可能。而鄭龍的夢想是將海嘎小學建成完整的小學,覆蓋一到六年級,讓附近的孩子都能來讀書。

2016年,鄭龍說服顧亞和其他九名老師加入“海嘎完小夢”,他們挨家挨戶地敲門,希望家長把孩子送來上學,以保證每個年級至少有個位數生源。家長們既開心又擔心,開心的是建成“完小”,方便孩子就近讀書,也可減輕去鎮上讀書的經濟壓力。同時,擔憂也存在:“萬一你們堅持不了,待一段時間就走了那怎麼辦?”鄭龍當即立下保證:“如果學校辦不成,我們堅持不下去,我就把孩子帶回家教。”

距離鄭龍的承諾已過去四年,他在海嘎小學也堅守了十八年。曾經破舊的學校被三棟寬敞明亮的兩層小樓取代,108名學生和12名老師在這裡學習、教書。海嘎小學總體成績從鎮上十一所小學中的末位躍居至第三名。2019年,海嘎小學的第一屆學生順利畢業。

透過音樂獲得的關注,也在這個火熱的夏天把海嘎小學塑造成新模樣,樂隊排練室的水泥地鋪上了木地板;學校建起了廣播站;鄭龍接受採訪時那片凌亂的空間,也在演唱會結束的一個星期後建成了圖書角,整整齊齊地擺滿了書。

演唱會開始前一天,海嘎下了十三場雨,直至演出開始前的幾個小時,上山的路依舊被大霧瀰漫,水汽籠罩著整個學校,絲毫沒有放晴的跡象。現場的工作人員都擔心:如果下雨,這場籌備了大半個月的演唱會將不完美。下午四點半,教室外響起一陣歡呼聲,他們看見陽光穿破雲層,驅散霧氣,照耀在海嘎小學操場前的旗杆上,熠熠生輝。

南方週末記者 曹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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