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分想念趙麗蓉。
每到過年的時候就尤其想。
不止因為我們再也無法在舞臺上看到她親切慈愛的音容笑貌，戲謔而絕不刻薄的情節，更因為我們甚至無法欣賞到一個簡單的，不煽情不刻意，不蹭熱點不喊口號，只是熱熱鬧鬧逗觀眾笑的作品了。
元宵晚會上蔡明潘長江的小品上了熱搜，雖然還是有點三俗，但總算有真實的笑點。
看到有網友吐槽說，這個小品這麼溫馨這麼好笑，怪不得上不了C晚。
每年到了過年前後，我都會把10到20年前的小品溫習一遍，除了趙麗蓉，還有陳佩斯，趙本山，包括早期的牛群馮鞏，黃宏宋丹丹，姜昆師勝傑……
現在有人對那個時候的語言類節目有個總結，叫“諸神時代”。
每年春節除了會準點回顧諸神小品，我基本每年都會回顧一次《過年》。並不是我刻意去找，每年這部電影都在那裡，彷彿也成了過年必經的一道程式。
現在看來，這部電影是真的眾神雲集。
一大家子人，父親是李保田，母親是趙麗蓉。
然後大兒子是六小齡童，大兒媳丁嘉麗，小兒子梁天，女朋友馬曉晴，大女兒王麗雲，大姐夫葛優，小女兒史蘭芽，小女婿申軍誼……
現在看這些名字似乎有的是陌生了，但是父母們對他們如數家珍，彷彿我們如今回顧90年代的港星，一代有一代之偶像，實在沒錯。
《過年》的老兩口，看起來生活富足兒孫滿堂，一般來說的橋段都是一年到頭一大家子人從四面八方歸向家庭。
肯定會有一些小小的摩擦和碰撞，但“大過年的”，最後矛盾都會消解，總歸是家人，原本應該是個特別熱鬧美滿的故事。
實際上，《過年》也算是我國初代賀歲片，商業化已經初見端倪。
但是《過年》並沒有如此迎合主流，大過年的，它貢獻出一聲嘆息。
原本應該舉家團圓的大年三十，老兩口勞碌一年，包了餃子，做了菜，等著盼著兒孫歸來，卻做了個寂寞，孩子們並沒有出現。
夫妻倆又失望又心酸，強撐著開玩笑，老頭看著老太太，姐，咱倆喝！
就咱們倆也能過個熱鬧年！
嘴上說著“都不回來才痛快”，心裡卻無論如何都盼著舉家團圓。可是兒女真回來了，才是矛盾的開端，一大家子人，沒有一個省心。
二兒子先回來，卻帶了老爺子不喜歡的物件，自己也“京腔京調”的讓父親看不慣。物件家裡是高幹，父母們覺得他們高攀不起：
“樹杈老高，斷了咋整？”
90年91年，這樣的家庭狀態，已經是富裕了。
可是外面張燈結綵窗明几淨，到了父母自住的屋子裡，卻又昏暗又樸素，父母之心可見一斑。
父母們擔憂二兒子的婚事，是因為大哥娶的大嫂子家裡是科長，他們都已經覺得“伺候不起”。
二兒子勸爸媽，我不是大哥。
大哥就是猴哥六小齡童，當時他還沒有兩開花，演得相當不錯，一點大聖的跳脫和張揚都沒有，斯文清秀，但窩囊，媳婦不允許，連家都不敢回。
老母親看著兒子總是受氣，為他操心不已，父親卻覺得兒子是慫包，孫子也是“狼媽養出的狼崽子”。
老頭：別回頭，狼媽來了。
狼媽就是丁嘉麗，房似錦她媽~
從外面聽到老頭掙錢了的風聲，忽然想到要來拜年。
豆瓣上高畫質的圖看得更明白一點，這個眼神，有點東西~
大姐王麗雲，車曉媽媽，如今惡婆婆專業戶，這裡卻是忍辱負重默默承受的原配妻子。
丈夫在家作威作福，在外尋花問柳，她卻不敢過問，滿腹憂愁還要強裝笑臉。
葛大爺這裡是個徹頭徹尾的渣男小人，出軌家暴，見到漂亮姑娘就走不動道，連弟媳婦也不放過。
跟人第一次見面寒暄就抓著人手不放，在葛大爺這裡才會顯得猥瑣，換個人估計直接就噁心了~
大姐夫在外面的風流事蹟家裡人其實都清楚，只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大嫂子和大姐夫一個探口風一個裝豁達，畫風倒是十分和諧。
《過年》這個電影，初看並不特別，甚至有點瑣碎平淡，放在現在的賀歲檔估計鐵定是要撲街的。
但後來每年都會無意中看幾遍，反而覺得越看越有味道。
可能我也是上了年紀，對其中那些只有成年人才懂的你來我往慢慢有了真實的體驗。
導演黃健中，後來的作品有《我的1919》《大鴻米店》，許晴版的《笑傲江湖》，還有《大秦帝國之裂變》，都是好片。
當年《過年》裡的這些演員現在統一成了戲骨，演得當然都細緻入微無一不精，但最好的仍然是老兩口。
尤其是趙麗蓉，她靠這部電影得到了當年的東京電影節最佳女主角獎，基本是我國第一個國際A類電影節的影后。
趙麗蓉和李保田在這部電影裡生動展現了什麼才是真正“炸裂”的演技。李保田是中國傳統家庭裡那種沉默的父親，從不輕易鬆口示愛，只用彆扭的行動展現。
兒女們不回來，他恨恨地說不回來才好，一邊從衣服夾層深處慢慢把一年來掙下的錢翻出來，堆到老太婆面前：
這些，都給你！
趙麗蓉在這裡是直接懟臉的特寫，表情從落寞到期待到震驚到欣慰感動……每一絲皺紋都有情緒。
尤其是感動裡還帶著點委屈，她是比丈夫大很多的妻子，平時就常常被周圍人笑話。
加上丈夫不在家，兒女不沾邊的冷清和憂慮，這裡終於釋放出來：
程子（丈夫小名），我沒白疼你！
她在這裡完全是一個最為普通的農村老媽媽，慈愛，操心，保守，雙標，護犢子……
二兒子帶來了高幹女兒，她擔心兒子高攀被欺負，不怎麼同意，背地裡吐槽。
看這小手指~
但兒子撒嬌問她要錢，她又滿臉笑容地一邊嗔怪一邊忙著答應。
大家可以看看，男性如何表現撒嬌，且不娘……
小兒子游手好閒，大年初一跑出去跟女朋友看電影，回來又要進一個屋睡覺。
她並沒有“兒子不吃虧”的想法，不願意讓兒子結婚前就同房，可她又拗不過兒子，只能在外面乾著急。
換了老頭就簡單粗暴很多~~
對於斯文卻總是受氣的大兒子，老頭的態度是“你媳婦再打你，我就打斷你腿！”
老太太心疼兒子，可是最終也不得其法，大兒子不肯承認自己的遭遇，只推託說一切都挺好的。
-恁麼地過日子，心裡頭，不堵得慌？
-不堵。
-不憋屈？
-真不——媽， 我挺好的。
這樣忍氣吞聲的大聖，見識過麼~
大女兒在夫家受委屈，她心裡清楚，但女兒一直不育，又讓她覺得底氣不那麼足。
可那也得偏著女兒，她始終暗示女兒回來住，對大女婿說，他大姐夫，我們程家對不住你，眼裡卻是帶點冷的。
離家多年的小女兒回來，老頭拒絕想見，但老太太卻忍不住，抱著女兒又哭又笑，看到小女婿似乎很可靠的樣子，她滿心的歡喜也藏不住。
我們從很久之前就一直在說，從趙麗蓉身上，幾乎任何人都能找到一點屬於自己家老人的那種親切感。
那不是單純的“好人”，而是一種綜合了各種可靠真實人性之後仍然真實可感的“親切”。
包括《過年》裡的媽媽一邊心疼兒子一邊提防媳婦兒的那種小雞賊，已臻化境。
鞏漢林第一次見趙麗蓉，是為了合作《媽媽的今天》，和她演一對母子。
開始他很忐忑，覺得對方是很大的腕兒，跟面聖一樣緊張。
可是趙麗蓉剛一照面，就趕緊過來招呼他說，這是“兒子”來啦？
還催著他吃飯，說是劇組的，不吃白不吃~
我們也聽說過無數個關於趙麗蓉的“敬業”的傳聞。
《如此包裝》的最後一趔趄，其實是她支援不住膝蓋痛，卻成了點睛之筆。
我後來看人玩跳舞機裡“春季裡開花，春季裡開花”的這段，最後的動作必須要跪地拍地一下，儀式感十足~
趙麗蓉是唱評劇出身，早期也演過女主角，但後來重心就轉向了“彩旦”。彩旦就是女丑，插科打諢，襯托女主角用的。
現在的流量明星們，就算願意演配角，卻很少願意扮老扮醜演配角。
可是趙麗蓉的彩旦，卻演得出類拔萃，不管是生動性還是真實性，或者是思想性，都獨樹一幟。
當時京劇的四大名旦對她都多有褒獎，荀慧生送她“一人千面”的美譽，尚小云給她題詞“雅俗共賞”，梅蘭芳贈送她一張自己的照片。
可是有眼光的人都能看出來“千美易得，一醜難求”，趙麗蓉從年輕時候起就把彩旦演得出神入化，這才能在晚年時候還能貢獻給觀眾如此精彩的小品。
不管是魔音貫耳的“探戈就是趟呀趟著走”
還是至今上頭的“司馬缸砸缸，司馬光砸光”
還是根植於我腦海中的“六月六啊看谷秀我春打六九頭”、“群英薈萃蘿蔔開會”和“宮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
如果不是趙麗蓉，很難想象還能有哪位女演員，把老太太的形象塑造得如此可親可愛，戲謔嘲諷卻絕不尖酸刻薄，沒有低階的下三路笑料，通俗又發人深省。
今天是三八國際勞動婦女節，寫到趙老是真的巧合。
但是從婦女節的宗旨上看，趙老真的是從精神到作品都無比貼合“勞動婦女”自尊自強的特性。
如今已經有很多意識到，所謂“婦女”，並非社會定義的“老女人”，也不是看似甜蜜實則陷阱的“女神”“女王”。
我們只是普通的勞動人民，性別為女，靠雙手養活自己，一樣貢獻自己的力量，不受任何外形和年齡的定義。
今年賈玲的電影一飛沖天，大家都感嘆終於有個大火的女主角不再是幼嫩的少女傻白甜，也不是時髦冷豔的精英，而是一個充滿溫情的，並不高大上，卻連細紋也透著親切的“媽媽”。
而今年我再回顧《媽媽的今天》的時候，覺得小品的精髓並不止於“堂戈揍是啊，趟啊趟著走”。
兒子給媽買來“珍珠霜”，卻是“少女”用的，媽媽直接說，“我恨那倆字！”
“啥都是少女！少女這個少女那個，那我們老太太就不能細膚細膚？”
今年晚會的小品還記得嗎，大美女被諷刺“伏地魔”，單身美女扶貧幹部被親媽強行拉郎，無辜的單身肥宅被罵狗。
彷彿你年紀大且單身，你就是千古罪人；而老人如果不催婚催生，彷彿也都無事可做。
而在20年前的晚會上，老太太公然反對一切圍繞“少女”，她們也要美，兒子不僅沒有冷嘲熱諷，還支援媽媽變美找物件，說“您打扮得越漂亮我越高興”。
“少女珍珠霜”並非閒筆，後來老頭出現又問了一次，老太太再次瘋狂吐槽，不擦少女我擦啥？有多少我們老年人的化妝品！
別說化妝品，有多少老年人穿的衣服？
你以為我們老年人，吃點好的，穿點好的，再找個老伴兒，這就幸福了？
不！我們還有更高的精神追求！
如今的小品，鋪天蓋地催婚催生催二胎，不僅侮辱了年輕的兒女們，也侮辱了真正有追求的老年人。
他們有更為廣闊的世界，絕不僅止於在家當惡婆婆和討厭丈母孃。
原先我只是單純喜愛趙麗蓉的作品本身，覺得笑料非常高階流暢，百看不厭。
此後我折服於她的為人，老一輩的藝術家們對於專業和為人的態度當真是現在的人們無法企及的。
她身為不識字的老藝術家，本身不用那麼執著，可還是一字一句一把式地去練rap，書法還有英文歌。
你更難以想象現在哪個稍微有點名氣的小藝人沒有任何助理，大家都覺得非常正常，找人來幫自己打打雜再合理不過了。
可是趙麗蓉到了最後這樣級別的藝術家，也從來沒有用過任何“助理”。
家裡有小輩覺得她太辛苦，主動要去幫忙，也被她轟回來，因為她覺得這樣會讓人覺得“趙麗蓉怎麼這麼大架子呀”。
更沒有粉絲為她熱心攢下“實績海報”，儘管她是從藝幾十年的藝術家，早年是名角，後來拿下過百花獎、政府獎，電影表演學會獎，還是第一位國際影后，晚年還是制霸舞臺的小品女王。
人們對她的喜愛，不是透過攢海報這種方式體現的。
2000年趙麗蓉去世，追悼會在北京舉行，成千上萬的群眾自發為她送行，佩戴白花，手持她微笑的照片，宛若送別親人。
她的“兒子”之一的六小齡童表示，這是他見過人數最多的一次葬禮。
趙麗蓉的棺槨被抬出的時候，現場一片哀慟之聲。
現在看來，“諸神時代”的作品不僅留下了最精緻的表演，最高階的包袱，更留下了閃光的價值觀，那種讓渾渾噩噩十多年過來的我們，看了之後為之一凜，精神一振的思想內涵。
有很多後世津津樂道的“流行文化”，其實早就是人家玩兒剩下的。
然而實在難以想象，像“諸神時代”的作品，放到當下播出，又會收穫多少無妄的爭議，挑動對立的嘲諷，還有二極體式的解讀和上綱上線的定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