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頌文自述:我要跟這份共情能力死磕下去

一個多小時的談話間,張頌文落了兩次眼淚。

第一次落淚是為《隱秘的角落》劇中自己飾演的朱永平和兒子朱朝陽。

第二次落淚是為現實生活中一個已經逝去的網友。

他沒刻意掩飾,眼淚沁紅了眼,哽咽著,便收聲,任情緒流瀉出來。

相當長一段時間以來,人們都樂意歌頌這個男演員超出常人的觀察、共情與表達能力,殊不知,這天分亦令他多嚐到了不少苦頭,多擔了些人生負累。

但他不打算卸掉這一切,既然天真早不在了,不如就和這世間焦灼百態,硬磕下去吧。

服裝師給張頌文準備的一套黑色西裝,尺碼有點大,套在他身上,顯得鬆鬆垮垮的。他用兩隻胳膊裹緊自己,像縮在套子裡的人,又像卓別林滑稽地走在摩登的大街上。

張頌文自述:我要跟這份共情能力死磕下去

西裝、褲子dunhill

黑色皮鞋Alexander McQueen

屋子外牆上長了許多爬山虎,他半途停下步,抬起手摩挲著落在頭頂的幾個葉片,陽光有點烈,他微微眯了一下眼睛,這才又裹起自己邁步進了門。

這件衣服不太合適,你怎麼不提?

“沒關係,你答應了這個工作,穿上人家提供的衣服也是工作的組成部分,以前我是不理解的,但現在我懂了,它就很像拍戲一樣……這是你的職業道德,輪不到你不喜歡,說我就要穿我自己那件,不行的。”

其實就在半個小時以前,我們見面寒暄時,我說你這件綠格子襯衫怎麼記得很多年前你有張照片穿過,他說1995年購於廣州韶關,二十五年了,還在穿,還能穿。

張頌文自述:我要跟這份共情能力死磕下去

白色襯衣COS

黑色皮褲Prada

風衣SAMUEL Guì YANG

黑色皮靴Givenchy

化妝師給他補妝和調整的時候,他抬眼,一字一句問人家:“你們這行,是不是都要有師父領進門的?那你有師父嗎?”

後來我們聊著,他額前的幾縷頭髮漸次散落下來,擋住了眼睛,他也沒有去撥弄,直到髮型師在談話的一個間斷處走過來幫他調整,並且跟他說:“張老師,如果你不舒服,可以自己撩一下。”張頌文才解釋:“我以為是你故意這樣設計的,不能毀了你的創意。”

他就是如此這般的心思細如髮,又記憶力強悍,表述一件事時,精彩得好像一頁又一頁的《故事會》。就算是講到一個自己童年時候的瑣事,也可以把當時在場所有人的話一來一去地覆盤出來。

張頌文自述:我要跟這份共情能力死磕下去

張頌文自述:我要跟這份共情能力死磕下去

白色襯衣COS

此時,正是《隱秘的角落》熱播之際。採訪前一天,我向他求助,彼時他正成為媒體熱追的物件,高密度的採訪之下,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是他尚未與外界談及和交代的,我擔心重複,又找不到更新的突破口。我很發愁。

我循例像往常一樣點開了受訪者的微博,希望能透過文字得到一些資訊,《隱秘的角落》播出期間,張頌文的微博和其他出演者沒有太多區別,都是些配合播出的相關宣傳文案和圖片,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很少按照宣傳人員的統一文案,習慣用自己的語氣去寫自己的感受,這是他一貫的做法。微博中那封信,是他以劇中角色朱永平的口吻寫給劇中兒子朱朝陽的信。這不是別人可以代替的,只有張頌文知道朱永平在想什麼。點開看下面的評論,剛好看見一條張頌文回覆網友的留言,時間是三分鐘前,下面過千條的評論中密密麻麻地跳動著他的回覆。我把電話給他打過去,問他在幹嗎?

張頌文自述:我要跟這份共情能力死磕下去

《隱秘的角落》劇照

“我正在一條一條回覆影迷的評論。”

好。那你現在要做什麼?還要繼續回覆嗎?

“不,我要去吃晚飯了。”

OK,我們明天見面接著聊。

以下,是他的自述。

張頌文自述:我要跟這份共情能力死磕下去

昨天我回複評論快到晚上7點鐘,我很餓了,你問我那個話的時候,我正好要去吃飯,我也在網上跟一個影迷說,我要去吃飯了,吃完我們再聊。他們就很訝異,我也很訝異,我想,大家都不用吃飯嗎?你們要吃飯,我也要吃飯啊。

大家真的有時候誇張和戲劇化了“演員”這個職業的從業者啊。

就好像有一個網友問我,有沒有看到彈幕上都在表揚你?我說沒有,我看不到,因為我沒有那個(影片網站的)會員卡。他們就很奇怪。沒有會員卡有什麼奇怪的?他們拼命笑。還有一些真的過度解讀了,說一個連會員卡都買不起的演員卻演得這麼好,難道不應該引起重視嗎?結果我的媽呀,到昨天晚上為止,我一共被送了4張卡。作為一個金牛座,我真的太開心了,馬上把這4張卡分配了一下,現在其實還多餘了1張卡,我特別想說哪個網友缺卡,我給你一張,但是我怕送卡給我的那個人會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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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會把事情想複雜的一個人。

我已經不單純了。我好像是沒有過單純的時候,就是比較複雜。所以我特別能讀懂《隱秘的角落》裡的那幫小孩,我像他們這麼大的時候,我認為我也很複雜。

小時候我就特別討厭聽一句話——“他還是一個孩子。”你真當我是孩子?

我特別記得我在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我的家長被叫去學校,老師說你讓張頌文回家反省反省。反省什麼?說昨天我在班裡面散佈謠言,說班主任懷孕了,這個學期都不能來上課。然後我爸就問我:“你為什麼這麼說?”你知道孩子有多複雜嗎?因為我很討厭上學,我覺得只有我一個人不喜歡我還是得上學的,我讓全班的人一起相信班主任懷孕了不來了,我就可以順理成章不用去上學了。現在想想,你自己不想上學,你居然想慫恿全班的人一起不上學?這就是一個孩子把事情想簡單了,但是越簡單,他的思考和行為會變得越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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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戲和創作的時候,我也會把事情變得有點複雜。比如服裝。我會先跟美術老師溝通好服裝,定好之後,我就全部拿走,我必須得先穿著它,之後自己用手洗,洗幾次以後它就會出現我穿過的痕跡了,它的每個輪廓會跟我的肌膚出現紋理。有時候我會刻意地用酒店的短小的衣架,給它(肩膀)這裡(勾)出來兩個小“鬏鬏”,它這裡會有兩個鼓包,因為生活中就是會這樣。有時候工作人員會怕不雅觀,我說不用擔心。

張頌文自述:我要跟這份共情能力死磕下去

《隱秘的角落》劇照

《隱秘的角落》裡面有一場戲,朱永平下樓去買雲吞那場戲,那件打底的背心,是我最早拿到手的服裝,我洗的次數最多,而且沒事就用手去扯這個領子,扯到它鬆垮為止。因為什麼?廣東炎熱又潮溼,人會經常揪著衣領快速晃動,所以它是鬆垮的。

所以複雜是為了什麼呢?複雜是為了真實。

張頌文自述:我要跟這份共情能力死磕下去

朱永平給朱朝陽那封信,是因為我發現很多網友都在給我私信。真的,昨天是我有史以來在網際網路上最累的一天,因為我有習慣回覆網友,所以確實有點累,眼睛都快不行了,我發現有很多人在問同一個問題,就是說你怎麼想的,居然拿錄音筆去錄你兒子的話?甚至有很不客氣的提問:你是一個畜生嗎?

我覺得我有必要引導大家去看那個彩蛋,也想闡述一下,當時我是怎麼可以接受這一劇情的。他拿錄音筆的原因是什麼?有些網友解讀說他要錄下來證據去報警。怎麼可能?這不是一個父親會對自己親生孩子做的事。也有很多觀眾說,你是不是想錄音給王瑤?我說,聰明,因為王瑤。

我私信裡回覆了大概有一兩百人,後來我發現了,就公開把我創作時大腦裡的這一封信呈現出來吧,這封信是發生在朱永平“死”了以後,我說希望朱朝陽有一天能夠理解我吧。

張頌文自述:我要跟這份共情能力死磕下去

《隱秘的角落》片段

昨天寫完以後,榮梓杉也寫了一封信給我,我特別感動,就是我們兩個用第一人稱來聊天,你說下次再見面他還是榮梓杉,我還是張頌文……但我們曾經做過朱永平,做過朱朝陽……

我還是希望對觀眾說:如果有一天你看見朱朝陽,抱歉,我希望你們能對他多一份包容。

我演過很多戲,我有時候相信那些角色在活著,你知道嗎?但我比較衰,我演的很多戲都是不可能有續集的,唐奕傑死了,朱永平也死了,我演過的很多角色都死了,可能他們覺得我的那個角色死會是一個遺憾吧,因為藝術就是這樣的,有時候遺憾就是一種美。

張頌文自述:我要跟這份共情能力死磕下去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劇照

昨天有幾個回覆特別搞笑。有人給我發私信說:“朱叔叔,你能不能別死?”我就想這可能是一個孩子。然後我回復他,我說,謝謝你喜歡我這個戲。結果就破功了,那個人說:“對哦,你是演員,你不回覆我就好了。”你看,他會醒過來。

我是一個演完戲很容易能抽離出來的人。但是現在回頭去聊這些東西的時候,好像又回到去年那個暑假了。我有幾個湛江的網友說希望以後能再來湛江,我說我肯定會再去的。

我特別喜歡重遊拍過戲的地方,但是很詭異,我拍戲的幾個地方再回去的時候都沒了,改造了,或是被拆遷了。《風中有朵雨做的雲》的那個地方沒了,《西小河的夏天》紹興的那個河邊也變樣了,去年在甘肅玉門拍了一個電影叫《老鄭飛到天上去了》,有一個操場,結果聽說也沒了。

張頌文自述:我要跟這份共情能力死磕下去

《老鄭飛到天上去了》劇照

所以有時候我想,電影和電視劇有一個很偉大的地方,雖然那個地方已經不在了,但是影像永存了,這個故事也永存了。

張頌文自述:我要跟這份共情能力死磕下去

你問我到底為什麼要一個一個回覆網友,這個真是從來沒有人問過我。

我第一次以“張頌文”這個名字公開在網路世界裡出現,是2004年在百度貼吧。那時候有一個“乘龍怪婿吧”,還有一個“張頌文吧”。當時人很少,最早他們會問怎麼考學的問題,我為什麼願意回答呢?就是因為我們當年考學的時候資訊量太匱乏了,沒有人可以詢問,我比較明白那份迷茫,就希望自己可以給別人一些解答和幫助。

那些人就是我的第一群粉絲吧,我對他們一直都很好,為什麼?可能我從小對人冷淡慣了,就是,你見不得別人對你好,我小時候很自卑,也沒有太多的朋友,如果有一個人對我有點好,我都會很感動,尤其是一個不認識我的網友,老在網上寫一些對我鼓勵的話,我就特別感動,我很怕他會失望。

張頌文自述:我要跟這份共情能力死磕下去

《乘龍怪婿》

2005年《乘龍怪婿》在廣東播出時,我的貼吧當時很多觀眾在裡面聊天,大家像朋友一樣聊。我從來都覺得演員和普通人是一樣的。

什麼藝術家啊?我個人認為,演員就是個職業,不應該把自己當成藝術家啊。

但後來有過一件事,讓我還是有點害怕,我這兩年確實是要鼓起勇氣才敢再坐下來跟大家交流。

那是一段陰影,2005年那批網友都知道的。

張頌文自述:我要跟這份共情能力死磕下去

(圖片來源:@張頌文)

就是第一批喜歡我的觀眾,大家叫後援會,當時他們選出來一個人做團長。後來我才知道,她是我做導遊時候一個同事的前女友,她聽說我25歲去考電影學院,就覺得一個人敢跳出去改變自己的人生很不容易,所以她一直關注我,在網上支援我。

這樣的聯絡我們持續了有三四年吧,突然有一天她給我發QQ資訊,她說:“頌文哥,抱歉了,我不能在網上再給你留言了,不能再支援你了,你能夠留一個你的手機號給我嗎?我聽一次你的聲音。” 我當時覺得很費解,但我沒有多問,我能接受每個人支援我和放棄支援我的權利,我把手機號碼留了,並表示了感激,希望她將來有需要可以打給我。留完以後,她就銷聲匿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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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幾個月以後,有一天我的手機突然就響了,是她的爸爸用她手機給我打的,他說女兒馬上要進手術室了,希望能聽到我的聲音,問我能不能鼓勵她幾句。那天我才知道,她患了絕症,病危。

再之後,我和貼吧很多沒見過面的朋友想了各種辦法,幫助她找到骨髓的捐贈者並配對成功,之後的手術很成功,大家都欣喜若狂,還派代表去了醫院探望,聽起來這是一件萍水相逢,樂於助人的好事吧?可是她扛了兩年之後,我還是接到了她爸的電話,人最後還是走了,儘管他爸一再表示感謝,我還是非常難受,因為我幫了一個忙,讓她多承受了那麼多痛苦,讓她家裡也多了些負擔,到底是不是一件正確的事。

所以現在,我也要對抗一些我的認知,在別人需要我的時候,會多很多複雜的思考。所以你說人有沒有絕對的單純?沒有。

張頌文自述:我要跟這份共情能力死磕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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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來,別人都會說,張頌文這個人很容易讓人信任,很有共情能力,可是這些東西也會給我帶來負能量和反作用。你知道有時候網友大段大段地給我寫他的遭遇的時候,他不知道我會有多認真地看,看完以後我確實沒有辦法釋放,很痛苦。但同時我又認為這種痛苦可以讓我瞭解,人的存在到底是什麼樣子。

這份共情能力會讓我在生活中陷入另外一種多慮和憂愁,但我並不打算排斥掉這個能力,我要跟這個能力死磕下去。我現在已經入行20餘年了,我在這方面越來越強大了,我開始可以跟焦慮、焦灼共存。

張頌文自述:我要跟這份共情能力死磕下去

(圖片來源:@張頌文)

人的一生不就是由各種喜怒哀樂的情緒組成的嗎?煩惱在我看來是寶貴的,我接收了別人的負能量,對於對方來說是多了一個排解的通道,何樂而不為呢?

這一切對我其實並沒有那麼大的實質性傷害,聽一首歌,就會忘記了。

攝影/ 小剛Trunkstudio (Trunk Studio)

策劃&形象/ 葛海晨

統籌/ 陰博文Blair、馮秝珊Abby

採訪、撰文/呂彥妮

妝發/ 查理HairStylist

新媒體/Timmy

助理/ 楊梓雯

微信編輯/羅宇婷

TAG: 張頌文一個回覆網友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