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5
一個月後，亂葬崗。
山上的棚屋已經大部分搬空，有些粗劣不堪用的傢俱也都整整齊齊收起來，堆在一邊，雖然還有人在活動，但這將被遺棄的空落感還是分外明顯。
四叔把最後一顆蘿蔔從地裡刨出來裝好，看著眼前侍弄了一年多的土地，神情還有些留戀。
溫情道：“四叔，東西都搬完沒？這一走就再不回來了，要檢卝查妥當。”
她也剛把藥圃收拾乾淨，沒長成的藥材用泥裹了根莖，準備帶走繼續種。
從選定新居到搬家只用了十天，其中八天還是由藍家幫忙給居處設定防禦結界的時間。雖然大家對新生活也很期待，但真要離開時，還是有點不捨，以及更多不安。
對於各門各派的修仙者，他們有著發自心底的恐懼，亂葬崗上的生活雖然困苦，但至少心裡是踏實的，不怕半夜裡被人打進家門，任打任殺。
而離開這裡、如同普通世家一樣夜獵修行，雖是長久之計，但總歸心裡有些沒底。
不過，出於對溫情和魏無羨的信任，以及為了溫苑這樣的孩子的未來，他們還是願意賭一賭。
四叔把各個屋子又查了一遍，道：“本來也沒多少東西，沒遺漏的。情姑娘……那些金家的人，確定不會再來找麻煩了？”
溫情穩穩一笑，道：“自然不會。金家雖然厲害，也不能到夷陵地界作威作福。而且清河聶氏和姑蘇藍氏都是幾百年的世家大族，不比他家差。有他們作保，誰也不敢來找我們麻煩。”
她說得信心滿滿，四叔等人也更安心了點，收攏起東西沿路下山。溫情又朝裡面喊，“魏無羨，你收拾完沒！”
魏無羨就風風火火跑了出來，道：“沒呢沒呢，你們先走，等我吃飯啊！”
他肩背不知怎麼沾了一張符紙，隨著跑動落在地上，在草屑都被掃乾淨的空地上分外明顯。
溫情過去撿起來，還給他時忽然說：“魏無羨，謝謝你！”
魏無羨頓時不自在地手腳都沒處放一樣，尷尬道：“啊，溫情你怎麼突然說這個……”
溫情笑笑，是啊，就連魏無羨把他們從窮奇道帶回來、就連魏無羨幫溫寧恢復了神卝智時，她都從沒說過謝謝。可是這時，眼看要跟這樣相濡以沫的生活告別時，她突然就想說些什麼。
“我知道你並不需要這句謝謝，但我不能不說。而且……不怕你知道，其實我恨過你的，在溫卝家戰敗，我們成為俘虜那段日子，原本以為只是沒有以前風光，還可以忍氣吞聲安分過下去。卻沒想到姓溫卝的早成了百家公敵，人人都殺之後快。我很多次都想，如果我沒有救你，如果沒有你和江家，也許射日之徵溫卝家未必會輸，我們未必會到那個地步。所以後來你幫我們，我也是坦然受之，覺得那是你應該還的……”
魏無羨靜靜聽著，笑了笑，“你說的並沒有錯。”
溫情眼眶發紅，搖頭道：“可早不是了。那時候我走到了絕境，所以有很多糊塗想法。一直想對你好好道歉來著。”
魏無羨道：“沒關係的，我也那樣過。都過去了。”
溫情道：“以前，我沒想說這些。以為會一直在這山上過下去，不管誰欠誰的，我們都已經是一家人了，互相扶持不必計較。可現在……”
魏無羨奇道：“現在怎麼了？溫情，你要重振溫卝氏，不要我了？”
溫情嗔道：“怎麼會！我們這裡永遠是你家。阿苑對你比對我這個姑姑還親呢。”
魏無羨放下心來，道：“那你怎麼了？”
溫情道：“以後不用我們拖累，你儘可以去很多地方，但你記得，我們永遠歡迎你回家的。”
魏無羨道：“哎呀溫情，我聽說有些人在搬家或者出嫁前都會很奇怪，原來你也是這樣。你擔心啥呢？我不跟你們一起還能去哪兒！啊你別打我！”
他大喊大叫著，眼見藍忘機從伏魔洞出來，嗖得一聲竄到他身後，道：“溫情被我說中心事，要打人呢！”
溫情會對他大呼小叫，卻不會對藍忘機有半點無禮，果然，她氣鼓鼓瞪了魏無羨兩眼，又看了藍忘機一眼，追著四叔他們也往山下去了。
魏無羨喊道：“哎，今卝晚不吃蘿蔔了吧！”
溫情哼道：“地裡挖出來這麼多，不快點吃了怎麼行！”
魏無羨抗卝議了聲，溫情已經走遠了。
然後他第一次發現，亂葬崗又變得這麼空，這麼安靜了。他忽然可以理解，溫情剛才為什麼會傷感。畢竟離開生活很久的地方，也是要跟過去的人生告別，即使躊躇滿志，無論多少都會有些離愁。
他突然也有些意興闌珊，草草地把洞裡東一張西一張的手稿符紙都丟進竹筐裡，道：“就這樣了。”
藍忘機說來幫他搬家，還真是盡責，不知從哪裡幫他撿了許多殘稿以及半成品的旗子羅盤什麼的，整整齊齊碼好放進去，道：“走罷。”
溫卝家人並沒有選擇回岐山故地，或者投靠聶家或藍家生活，而是選了夷陵境內另一所深山居住，那山中原有一座閒置的莊園，雖不大倒也夠幾十人居住，江厭離送了他們一筆錢，足夠買下。
山莊舊主聽說是修仙人卝士買來作仙府的，榮幸地不得了，連半山十多畝薄田也送了他們。
從亂葬崗往那邊去，有一條平常無人踏足的捷徑，魏無羨帶著藍忘機走了一會兒，又經過那片黑色石壁，他忽然道：“藍湛，當年在這裡時，我只求能活下去，能報仇。這兩件事我都做到了，這輩子也沒什麼遺憾。這金丹能重卝修固然好，即使修不出來也沒什麼，我不強求，你也不要在意了。”
藍忘機略訝異。他確實因為找不到重塑金丹之法而煩惱，但魏無羨怎麼看出來的？
魏無羨道：“我知道含光君一言九鼎，說要幫我重卝脩金丹就一定要做到。但這種事要看機緣的，金丹如果那麼容易重卝修，早就不值錢了，說不定誰嫌自己的金丹不好，都能廢了重練……”
藍忘機嚴厲道：“魏嬰！”
魏無羨吐吐舌卝頭，道：“好了不開玩笑了。總之呢，重卝脩金丹這事不急，藍湛，你為這件事這麼費神，我很過意不去的。”
藍忘機一點兒也不那麼認為。
魏無羨道：“藍湛，我很感謝……”
藍忘機側頭看了他一眼。
魏無羨登時反應過來，自己又說了“謝”，連忙收住，道：“對不住，我的錯。我的意思是，我能活下來，並且報了蓮花塢的仇，已經心滿意足。現在還能幫助溫情他們，還了當初的恩情，已經是意外之喜。再想更多，就太貪心了。”
藍忘機卻道：“並非如此。取回應得之物，並非貪心。”
蓮花塢覆卝滅時，魏無羨最大的願望也許只是活著、可以報仇，但這麼多年過來，人有更高的追求並不足為奇，為何他偏偏不能更貪心一點？
他放在心中的少年，一直是那樣驕傲，如同翱翔天際的鷹，即使無辜折翼，也不會熄滅高飛的信念。但這些日子以來，他卻發現魏無羨驕傲到狂傲的外表下，其實還有著不為人知的卑微。
他實在無法把這個詞跟魏無羨聯想起來，但那種對世間一切要求很低，不奢求應有回報的心態，卻實實在在存在著，讓人心疼。
藍忘機想到這裡，忽地想到剛才溫情大有深意看他那一眼。
溫情對他態度的變化，最早可以追溯到半個月前。
那次他來亂葬崗，帶了滿滿一袋有莖的蓮蓬，魏無羨道了謝，興致勃勃地教溫苑剝蓮子，他和溫情就研究重新結丹之法，雖然隔得很遠聽不到聲音，但他不自覺地就會把視線放到魏無羨那邊。
溫情那時突然就放下了書，問他：“含光君，你對魏無羨，到底是什麼心思？”
藍忘機早知自己一舉一動都落在她眼中了，否認也毫無意義，便解釋道：“如溫姑娘所見，是我傾心於他，魏嬰並不知情。”
溫情道：“我並非責難，而是……你對他，有什麼打算？”
藍忘機不解。
“你準備這樣，一直不告訴他？”溫情索性問得更明白。
“溫姑娘不必擔心。”藍忘機說得甚是平靜：“此事是我一廂情願，並不想惹他煩惱。”
溫情看著他半天沒說話，那不怎麼贊同的表情明顯在說，即使告白後被拒絕也比一直默默喜歡要好得多。
最後，她放棄了似的，道：“也罷，含光君怎麼打算用不著我置喙，但有件事必須說明白。就是，魏無羨在我眼裡就跟溫寧一樣，是弟卝弟；我在他眼裡也算是姐姐。所以，你別再總用冷死人的眼神看我，很怕人的！”
這話她似乎憋了很久，說起來還帶著點不平，藍忘機沒想到她這麼直白，一時反應不過來，愣在當場。
對於魏無羨和溫情的關係，他一直確定不了，雖然很多時候疑惑是自己多心，尤其魏無羨還抱怨過溫情管他跟管兒子似的太可怕了。但儘管如此，看著溫情跟魏無羨相處時的親切熟絡，或者溫情有卝意無意防備著他的許多動作，他還是免不了多想。他以為已經把情緒控卝製得很好了，誰知還是被輕易看穿。
思來想去，他竟只能說：“抱歉。是我失禮。”
溫情似覺好笑，道：“含光君是守禮君子，並無失禮之處。只是關心則亂罷了。反而我之前對含光君多有疑忌，是我多心了，還請含光君大人卝大量，不與我計較。”
藍忘機怔了下，道：“不會。”
溫情道：“含光君不善偽飾，你的意思也只有魏無羨看不出來。不過，雖然外面什麼傳言都有，但魏無羨他……”
“我怎麼了？”魏無羨跳躍著的聲音插了進來，他拿著顆蓮蓬邊剝邊吃地走近，腳邊溫苑捧著只裝滿蓮子的瓷碗，小心翼翼地放在他們面前，道：“姑姑，含光君，吃蓮子！”
魏無羨神情裡滿是驕傲，道：“看吧，都會孝敬你們啦！溫情，你又說我什麼呢？”
溫情白他一眼，道：“說你跟阿苑一樣，三歲不到。”
魏無羨登時抗卝議起來，“溫情，你怎麼能在含光君面前抹黑我！”
而溫苑卻湊到藍忘機身邊，抱住他的腿蹭著，道：“含光君，你不要走！”
藍忘機臉現疑惑。魏無羨道：“藍湛，阿苑可真是喜歡你。這大半個月沒見，整天問我，含光君什麼時候來？這回終於見找你了，看來不會撒手的。”
藍忘機很自然地抱起了溫苑，把他放在膝上坐好，道：“我明日再走。”
溫苑聽他還要走，露卝出失望之色，魏無羨道：“阿苑，你這麼喜歡含光君，乾脆跟他走得了，他家有很多跟你這麼大的小朋友，陪你一起捉蟲子放風箏，可好玩了！”
溫苑聽他說到這些，臉上放出光彩來，卻又矛盾地低下了頭，道：“……我不去，我要羨哥卝哥陪我玩。”
魏無羨逗他：“那你不要含光君啦？”
溫苑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不捨道：“我要含光君，也要羨哥卝哥。”
魏無羨在他額頭輕輕一點，道：“貪心。”
溫苑揉卝著腦袋道：“羨哥卝哥可以一起去，還有外婆，姑姑，寧叔叔……”
藍忘機看魏無羨逗孩子逗得起勁，也是莞爾。從魏無羨在窮奇道遇到截殺，到他在不淨世終於正名，藍忘機一直陪著他沒回雲深不知處，許多事物積累在案頭，回家就忙得幾乎廢寢忘食。再加上他在不淨世很有一些出格的舉動，又被藍啟仁嚴厲訓斥了一頓，讓他思過自省，以致他足足有半個多月沒出門。
知道這邊有人想他，也是很窩心。
不過那天后，他想起溫情的那些話，卻覺一方面是撇清她跟魏無羨的關係澄清誤會，另一方面竟是隱隱鼓勵他不要止步不前。明明幾個月前，她察覺到藍忘機心意之初都是防備的態度，不知何時卻轉變這麼多？
若是稍微功利一點，會以為溫情是感念他幫助自己族人的恩卝德，因此改變了態度。但藍忘機知道溫情絕不是這樣的人。
也許是自己的人品終於得到了溫情肯定，所以即使他的出發點並不單純，也不會被猜忌防備了？
不過，不管溫情阻撓也好、鼓勵也好，藍忘機的態度都不會因此有變化。
他在那十三年中，品嚐了太多追悔痛惜，到最後確定下來最強烈的願望，就是想要魏無羨好好活著。不管他和誰在一起，不管他選擇什麼樣的路，只要他還在這人間好好活著，自己都心滿意足，別無所求。
所以如今，雖然也時常有求而不得的苦惱，但比起曾經的失去來說，已經好了太多。
他也不想太貪心。
只是不知，溫情看他止步不前時，會不會正如他看著“不敢貪心”的魏無羨。
難道魏無羨也是，曾經無比深刻地無望絕望過，才會這麼輕易地，就覺得滿足？
魏無羨的生平，在他身後那些年也早編了話本廣為流傳，關於他幼時流露街頭的記載雖各不相同，但無不描寫得特別悽慘困苦，用來襯托江家對他收養栽培的恩卝德，再襯托他忘恩負義叛出江家的惡跡。那些年藍忘機每次見到街頭的乞兒都會給錢，卻從沒見過一個孩子有魏無羨那樣的笑臉。
而這時，他卻覺得，縱使魏無羨曾經風光無限，一曲陳情讓大半個修真界聞風喪膽，丰神俊朗撩卝動無數仙子美卝人芳心，但他內心深處，只怕還是個不敢奢求太多的、一無所有流落街頭的孩子。
他忽然發現，也許魏無羨此生最開心的歲月，都是少年時在蓮花塢度過的。無怪他即使跟江澄決裂，都那麼認真而期待的為江澄制卝作賀禮，無怪他每次見到江厭離，都是那樣由心而發的喜悅。這麼想著他更覺心酸，道：“魏嬰，關於赤峰尊的要求……”
魏無羨道：“什麼？”
藍忘機道：“他不許你回雲夢江卝氏的那個要求，兄長說，過個幾年也許赤峰尊會鬆口，到時你……”
其實聶明玦原話是魏無羨入藍家的話他不會反卝對，不過藍曦臣說得隱晦，藍忘機也誤會了。但此時要他說任由魏無羨去江家，他本心又不情願，所以就頓住了。
魏無羨卻並不存僥倖之心，道：“這就不必了。男子漢大丈夫，說到做到。”
他終究是惆悵的，又低聲道：“就算我不在，它也會替我守著江家。”
但這句話，藍忘機聽不明白。
他只是沉默地陪著魏無羨，在夕陽漫上來之前，一步一步遠離了這怨氣橫溢的山頭。
五日後，各家修士就會齊聚於此，跟魏無羨和溫卝家幾名修士一起，開始預期兩月的清剿怨氣工程。
這件事是由聶明玦和藍曦臣牽頭，大大小小共計五十七家玄門世家參與的。值得一提的是金光善在兩個兒子的勸解下，最後也是表態參與其事，不過一切商談事宜，全部都由金光瑤出面負責。
溫情這一支修士，原本幾個稍微不錯的早死在了窮奇道工地，餘下幾個青壯年非傷即殘，加上溫寧都沒湊夠十人，雖然修為低得不能看，但也有力所能及之事，這幾日便在山下為各家修士建造營地。
他們下山時經過還幹得熱火朝天的營地，魏無羨便招呼大家回去吃飯，指點道：“藍湛你看，現在最要緊的就是度卝化這座山。你們藍家又要重建仙府，又要幫忙度卝化，已經很費神了。尋找重新結丹之法這事，就等度卝化結束吧。”
斜陽日落，染得他臉上一層暖暖的霞光，然而即便如此，藍忘機都覺他的臉色比春天時更顯蒼白。
那森森鬼氣，終究是侵蝕著他的身卝體。
藍忘機莫名地心中一痛，已經許久沒有過的關於前世的追悔又刺痛心田。自己當年，為何那樣手足無措，那一年間對著夷陵的方向遙想過千百遍，卻再沒來看過他。
而如今即使他沒有被那些隔閡困住手腳，已經改變了許多事情，但，關於金丹之事，還是一籌莫展。
魏無羨沒聽到迴應，轉過來在他肩上一撞，道：“我已經等了幾年，不急在這兩個月呀。”
他說話時彎起了唇角，眼睛閃亮地滿是笑意，語氣輕卝松地彷彿只是把晚飯推後了半個時辰。藍忘機靜默許久，只說了兩個字，“我知。”
最後一縷夕陽落到山後，暮色迅速地覆蓋了大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