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秋,陰雨綿綿,從前夜到今天,從清晨到傍晚,一直淅淅瀝瀝,落在寂寞的空階上,發出滴滴答答地聲響,愈發襯托著長門宮的冷清。
這陰鬱的天,亦如我的心情,難以展顏。
半年了,我從最初的癲狂,到後來的平靜,再到現今的乞求。我放下堅守了半生的高傲,去祈望那個高高在上的男子。原以為我肯低頭認個錯,一切都能重來。
可惜,在人心與權力的博弈中,我遠不及母親,一切輸的徹底。
說到母親,很多地方雖然我不喜更不屑,卻不得不佩服。她極度渴望權力,毫無節制的追求富貴,甚至已經到了貪得無厭的地步。可就是這樣的母親,能和風流倜儻的父親一生一世一雙人,更能左右逢源,哄得外祖母有求必應,讓我的夫君尊重有加。
說來,我能和青梅竹馬的戀人終成眷屬,也虧得母親從中斡旋和撮合。
如今我被廢除,遷居長門宮,也是母親想盡辦法,為我排憂解難。
囉囉嗦嗦說了這麼多,我想你應該猜到我是誰了吧。原諒我,不是我不想將故事講得快一點兒,而是害怕自己無法接受落幕的方式,在明知一切早已命中註定的前提下,只能依靠那記憶中的甜蜜,沖淡如今的苦澀。
回首當年事,豆蔻年華時。縱觀天下,有誰的出身能與我相比呢?我的父親是功臣之後堂邑夷侯,我的母親是備受寵愛的長公主,我的外祖母是當今大權在握的太皇太后,我的外祖父是那個被後世廣為稱頌的一代賢君漢文帝。
我是誰,相信不用介紹,你們也都知道。不僅知道,恐怕知道得比我自己還多。
比如,金屋藏嬌。
比如,千金買賦。
忘記了歲月,但是忘不掉那天的光景。快二十年了,我依舊記得初見阿徹時的模樣。他眼光澄亮,彷彿藏了星星,看我的眼神乾淨明朗,用脆脆的童聲回答母親,“若得阿嬌,必以金屋藏之。”
我掩口失笑,一臉明媚。母親則更是撫掌大笑,那時我天真地認為,她是為我而高興。
不知道是蠢還是天真,我對政治竟然那樣的不敏感,以至於數年後太子劉榮被廢,改封臨江王時,我還特意等在長安城外的長亭去送行。
自取其辱的結果可想而知,當我一身狼狽地回來向母親訴苦時,她沒有安慰我,反而笑了我足足半月餘。我以為她笑我傻,卻全然不知她是在為那唾手可得的富貴榮華而高興。
一切如母親所願,膠東王劉徹被封為太子,而我則是欽點的太子妃。
那場奢華的婚禮可謂轟動了整個長安城,十里紅妝算什麼,光是腳下的紅毯就從公主府一直鋪設到東宮。傳說為了裝點我的婚禮,整個長安城的鮮花被訂購一空。嫁妝更是從腳指頭精緻到每根頭髮絲裡,鳳冠上隨意一顆珍珠,都是稀世珍品。
在我最好的年華,嫁給了心裡最愛的那個少年,擁有全天下人的祝福和仰望。榮華富貴,權勢滔天。不管是什麼,只有我想不到,沒有我得不到的。
漸漸地,開始有人說我驕縱,有人說我善妒。
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我一眼相中的天子,怎容她人搶奪。要知道,我的外祖母是太皇太后。只要我在她老人家面前抹兩滴淚,沒有人敢違逆我半個字。
阿徹也不敢。
所以,每次吵架時,都是他主動認錯討好我,給我送東送西,討我歡心。
即便成婚多年沒有子嗣,他也不曾多說半個字。每次我吃完御醫開的藥,苦的五官變形時,王太后都是滿臉愛憐地拉著我的手,寬慰我。
花無常開,人無常在。外祖母走過不過三個月光景,眾人看我的臉色已有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尤其是王太后,簡直是判諾兩人的存在。
雖說人走茶涼,可我對時局就是那樣的懵懂無知,越是委屈,越是向阿徹討要更多予以補償。
多年來,沒有人教我什麼叫曲意逢迎,什麼叫伏低做小。我生來就被捧在雲端,看所有人福在腳下。
失敗,就來得那麼地猝不及防。我高估了阿徹對我的情,一直以為他待我的心,會如我待他的心,至死不渝。
實際上山盟海誓遠不如一兒半女來得實在。
外祖母走後五年,我被廢除後位,遷居長門宮。
半年裡,無論我怎麼認錯哀求,皇上都不肯再見我一眼。
銅鏡裡,紅顏未老。
未央宮深處,恩已斷。
聽說漢武帝喜歡司馬相如的賦,母親不惜百金替我求之。
說心裡話,接受母親的建議並不是因為此人多麼有才,而是我由心地佩服,如同佩服那位身居後位的衛姓歌女一般佩服他。所以,我一定要見見他。
他一個寒門書生,竟能憑藉一曲《鳳求凰》贏得卓文君的芳心,從家徒四壁到大富大貴;如同衛姓女子,本是平陽公主府的一名歌姬,就憑一曲便贏得帝王歡心,最終母儀天下。
他們都是命運的贏家。
而我呢,出身再高貴有什麼用?
我的人生,終究沒有像那久陰轉晴的天空一樣,迎來一線轉機。
後人太低估了帝王之道,區區一篇《長門賦》怎麼可能讓我再得恩寵,那志在天下的漢武帝,怎麼可能為了昨日黃花而駐足。彼時的衛青,早已掛帥遠征匈奴,屬於我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
或許,從母親幫助阿徹贏得太子之位之後,我的價值,便沒有我想象中的那麼重要了。
後續的故事,你們都清楚。史書雖然對我的記載不多,但關於我的傳說實在是太多,最被認可的估計是“施用婦人媚道,惑於巫祝”。
真真假假我不想爭辯什麼了,只是有個傳說我特別感興趣,百年後的大明宮裡,據說有個頗具才情的失寵妃子曾模仿《長門賦》寫過一篇《樓東賦》,可終究沒能逃過如我一般的物是人非。
千年過去了,我更喜歡她留下的另一首詩:“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若有來世,我自會瀟灑一把,亦如我離開的那般,看著火光從遠處蔓延至腳下,肆意吞噬一切,包括痴念和生命。
我如往常那樣,安靜的坐在銅鏡前,吟唱那首《長門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