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艾略特在《荒原》裡寫道：四月是最殘忍的季節。
四月裡的兩件事，讓我感受到了人生的無力感，並深深為自己平淡的生命感到無比慶幸。
一個是電影《我的姐姐》。
這部電影最大的爭議是它的開放式結局：姐姐最終做出了什麼選擇？每個觀眾都期待找到自己心中那個“正確的答案”，而導演卻讓這個答案懸在空中，令觀眾很不舒服。
仔細想想，導演設定什麼樣的結局不會被罵？沒有，一樣都會捱罵。
在人生的變故面前，所有的選擇都是痛苦的。姐姐安然如果像這個故事的原型一樣，放棄了弟弟，她一生的辛苦會少一些，但負疚卻會大很多。
如果她像很多觀眾希望的那樣，把年幼的弟弟帶在身邊，則意味著她一生的所有選擇，都將被弟弟影響。她將付出常人無法想象的艱辛，以換取自己內心的安寧與平靜。
哪一個選擇更好？還是沒有答案。
《我的姐姐》矛盾的本質，不是親情、溫情，而是變故。在極端的變故面前，做出任何一個選擇，都必須跨越甚至永遠帶著痛苦的底色。
第二件事，是患癌產子去世的姑娘張麗君的丈夫再婚，在網上引起軒然大波。
網友眾說紛紜，有人不理解張麗君罹患重病還非要生下孩子，也有人覺得她是自我感動，還有人在罵張麗君的丈夫“再婚太快”。
先來說說張麗君的選擇。我覺得這個26歲因癌症早逝的姑娘，是真的愛自己、愛世界。先確認這一點，大家心裡可能好受點。
2015年，當時才26歲的上海姑娘張麗君新婚燕爾，懷孕5個月，突然被診斷為晚期胰腺癌。
醫生建議她拿掉孩子、專心治病，張麗君的回答非常堅決：如果讓我拿掉孩子，我就跳樓。
胰腺癌被稱為“癌症之王”，惡性程度很高，預後極差，患者即使積極治療，5年的生存率仍小於1%。
這些資料在百度百科都能查到，何況張麗君本人就是護士。
成年人所有的選擇，都是權衡利弊的結果。張麗君決定生下孩子，完成生命中這件大事。因為如果現在不生，她知道自己沒有機會了。
張麗君上手術檯之前說的話，我印象很深。她說：“即使生命終結也要把他（孩子）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看看。好歹我活了26年了，他還沒有來世界看過一眼。”
我們平平靜靜過日子的人，還常常抱怨人生諸多苦惱，喜歡糾結生命的意義，比如怨恨父母為啥生自己，比如猶豫自己有沒有資格把一個孩子帶到人世間。
這些健康人才有的情緒，在很多重病症患者眼裡，差不多算是“矯情”了。
一個患癌的親戚跟我聊過這個話題，她說：
“你們有選擇，才糾結生死。沒有選擇的人，只覺得生是最美好的，不顧一切，拼盡全力，也要活著。”
她就特別理解張麗君的選擇，說如果是她，也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在她看來，引產其實是用孩子的死換取自己的生，“關鍵到最後你也沒活成，你想想那種痛苦和遺憾……”
因為聽到親戚的觀點，我看張麗君那一段紀錄片的時候，沒覺得她是為丈夫生孩子、是自我感動，相反，她是給自己做了最好的安排。
張麗君在2015年秋天診斷出胰腺癌晚期，12月生下了早產的孩子；2016年8月，她與丈夫一起去美國旅行。
2016年底，張麗君去世。
去世前，小生命的到來，給了張麗君無盡的快樂與勇氣。
她給孩子錄了18個生日祝福影片。
她憧憬未來：“他每年看到我都是年輕的樣子。他說我已經二十了，我已經三十了，我已經五十了，我娘還是這麼年輕，在給我過生日。”
平常人可能覺得張麗君的決定對孩子不公平，但捫心自問，每一個有了孩子的人，是否都做到了公平、公正，百分百確定自己能夠給孩子帶來幸福的生活，才選擇生育？
當然不是。
何況普通人的很多零零碎碎的想法，在病人身上其實已經沒有了，想不到，也不敢想。
正如我親戚說的：“人到那時候，能把自己想明白就行了。孩子有什麼難的，活著就很好，活著能看到陽光雨露，看到花開四季，就是最大的幸福。”
魯迅說：“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很多時候，我們所謂的理智，又何嘗沒有帶著偏見？
張麗君去世四年多了，如今又被翻出來成為新聞，是因為一些自媒體突然爆料“張麗君的丈夫韓詩俊在她去世十個月後再婚，並且把孩子過繼給了親戚”，引發輿論熱議。
當子彈飛了一會兒，當事人的親戚朋友紛紛出來闢謠：
當初張麗君患病，婆家賣掉了婚房，籌款500萬，全部用於張麗君的治療及生命最後階段旅行散心。張麗君去世後，丈夫2019年經人介紹再婚，現在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據澎湃新聞）
“孩子被過繼”更是被證實為假訊息，4月18日，相關平臺對傳播不實資訊的賬號做出了禁言處罰。（據新浪@微博闢謠）
我不知道在每個人心裡，伴侶去世多久再婚，才不算無情無義？
我們喜歡看別人的故事，在別人的故事裡，永生永世、海枯石爛似乎彈指一揮間，而我們的感動，也不過是流兩滴清淚，排一排毒素。
其實落到自己頭上，誰不願意當個安穩的普通人呢？
紀錄片裡，張麗君很堅強，韓詩俊很強大，其實他們也都是普通人，也更想活成普通人。
如果能普通，誰願意有故事？
再婚，有可能是對前任沒感情了，所以很快接納了他人。但也有可能是對前任感情太深，被痛苦深深地折磨。這時候，家人朋友也會勸他（她）儘快開始新生活，分散一下注意力。
我不知道韓詩俊是哪一種。從紀錄片看，他與張麗君的感情真的很好，在張麗君生命的最後幾個月，不惜賣了婚房，為妻子治病，幫妻子圓夢，陪她去旅行。
這個27歲的男人，被人生突如其來的變故折磨得不成人樣，依然盡心盡力地支援妻子所有的決定。
經歷了這樣的巨痛，我甚至覺得他有權利去選擇輕鬆一點的生活。
人生的複雜，莫過於命運的翻雲覆雨；生命的殘酷，莫過於讓人左右為難。
成年人的不易，是因為離開學校以後，凡事不再有“標準答案”。
越是經歷重創、意外等複雜的變故，生活與人性複雜的一面，越會表露無遺。
我們面臨的很多選擇，往往難以兩全其美。你成全了自己，就無法成全他人；成全了他人，又可能傷害到自己。
想明白了這些，看故事的時候，對他人的決定不必過於憤怒；面臨選擇的時候，也容易放自己一馬。
哪有什麼正確答案啊，還不都是誤打誤撞，船到橋頭自然直！所謂的正確，都是過來人回望來時路的總結，但同樣的路，換個人再走一遍，說不定在哪兒就分叉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生，不是一帆風順才叫好運。從這個角度看，張麗君選擇生下孩子，未必如大家想的那麼糟糕。
張麗君的故事，因為紀錄片《人間世》而廣為人知。《人間世》的片名，取自於《莊子》，內含“生死了然”之意。編導秦博在接受採訪時說過，
“理解”是一切起點。
讓逝去的人安心離去，讓活著的人安靜生活。
我們看盡“人間世”，更要理解生命的複雜，珍惜一飯一蔬的單純，睡去醒來的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