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國定:守 望 孤 獨

曹國定:守 望 孤 獨

我開車回老家大概也就是三四小時的路程,我的老父親生活在那裡,孤身一人,一盤老碾子,一棵老槐樹,一座小院子。每每我回家看他,心裡就很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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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老年,如果老伴去世了,對於時間而言,大概就是一種增加的年輪,日出日落。我工作了二十多年,風塵滿面,又轉回了這個小城。馬家灣那個長長的坡成了我的心痛,我的父親揹著孩子上下幼兒園,徘徊在園門外聽是不是我家娃娃哭,到早早地守候在小學門口,接上孩子高高興興回家。這個坡丈量了孩子的成長,也拖彎了父親的腰。彷彿是使命的終結,孩子去省城上學了,我媽媽突然離世了,痛徹心扉的悔恨與思念是雨中凋零的花,我做不了父親的主,父親回老家了。日子過得很快,孤獨的村莊,寂寞的小院,一晃這就四年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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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出生於一九四四年,是典型的農村受苦人,除了種地,基本沒有其他能力。父親一輩子和善,不會和人爭高論低。在我童年的記憶裡,日子總是清貧,父親晨光泛白出山,揹著月亮回家,不停的操勞沒能改善我家餓肚子的窘境。我高中時大概是父親最困難的日子,每逢開學,父親就要去籌措那可憐的學費。很多是提前說好的,到跟前不給了,我不知道那種羞辱如何煎熬著父親脆弱的尊嚴。至今不能忘懷,月明星稀時,父親拖著長長的背影回家,那種疲憊和失落。困難的日子沒能壓垮父親,父親很少說話,是那樣的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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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時間,我不讓父親來,他還是來了,腋下夾著碎布彌湊的挎包,晚上和我住在了表哥的辦公室。高考是一個遺憾的過程,每一堂課對我是恐懼,對他是煎熬,坐在離考場很遠的地方等我,考完了,看我寫在臉上的成績,一個勁地問我想吃什麼了。最後一堂結束了,父親長出了一口氣,和我回住的地方,中途遇一驢拉車,有賣剩的西瓜,父親買了一顆,是我倆那天的晚飯。父親整夜未眠,重複說:“考不好咱不怕,明年再補上一年。”第二天搭了班車回去了,車門閉上的瞬間,我流下了眼淚。幸運的是我考了個不太費錢的學校,後來參加工作,父親的腰板才算直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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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父母來這個小城生活,照看孩子。人常說隔代親,確是如此。父親溺愛孩子,走走路路揹著,偶爾遇見,我讓孩子下來,孩子不下來,我兇孩子,父親趕忙就說剛背上,剛背上,一溜煙就不見了。我輾轉在幾個縣城工作,回到延安,看見父母,就是回到了家,是那樣的舒適和溫暖。我躺在沙發上,腳翹在茶几上,聽母親的嘮叨,父親一會兒出去買菜,一會兒又忙著剝蔥,講娃娃的趣事,說老家的古朝。誰曾料到,母親突然離世,父親回老家了。兜兜轉轉,我又調回這個小城,那個長長的坡再未上過,每每坡下繞行,仰頭張望,彷彿一個老頭,背個娃娃慢悠悠地爬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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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家看父親沒有固定日子,有時候突然想回去,就打個電話,說:“爸爸,我明回來呀!”父親一定會說:“不要回來,不要回來,家裡好著了。”總之就是反覆說身體好著了,吃飯也好著了,無需什麼擔心的,不要回來。我知道父親大概是怕給我添麻煩。說歸說,第二天一定是張望無數回,一會兒拿鐵鍁礆畔上整理幾畦菜園子,一會兒拿钁頭在坡上修修補補,眼睛盯著公路。我多次回去,每次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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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頭髮花白,耳朵聾了,背也明顯的駝了。穿的都是我退下的衣服,長短不一,裡外穿了幾層。看父親把衣服穿得花花點點,褲子一坨一坨水滲過又沾了土的痕跡,我說:“爸爸,看把衣服穿得髒成個啥了,換了我給你洗。”父親總是不情願,說:“淨著了,淨著了!”催上幾次,才從箱子裡拿出包袱挑揀,我揀一件讓他換,他說這件還沒沾身,行門戶時候穿,挑揀最舊的換上。嘟噥:“受苦人麼,又不講究。”換衣服時候才看清,父親肋骨凸顯,我穿過的褲子父親在前腰裡褶了幾摺才能繫緊褲帶。瘦瘦巴巴的老頭,衣服洗了,我讓他洗頭,水珠在他歲月雕刻的皺紋處停頓,人生如是,幾多榮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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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回老家了,我最擔心的是他不會做飯,我回家常是買很多饃或掛麵,我囑咐他學的做。父親慢慢地學會了很多本事,會蒸饃,會擀麵了。開啟冰箱,裡面總有一碗剩菜,饃和麵不是問題,父親不會炒菜,炒菜就是熬菜,熬一次吃兩天。父親記憶力不好,這次我回去買了些豬頭肉、黃瓜,拌好了有點淡,要加生抽,父親翻箱倒櫃找不見,我剛買的他就不知放哪裡了。苦辣酸甜,人生百味,調味品對於父親而言,只有鹽和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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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回家重操舊業,只是不出山了。我家前後院有巴掌大的兩塊地,分割成小畦,壠的方方正正,種各類蔬菜。腦畔上有一個長條,地裡有碗口粗三棵杏樹,樹間栽蔥。父親回老家養成一個良好的習慣,一早起來出去走路,固定路線,走到鄰村,來回差不多五公里。開春下了小雨,不走路翻地去了,結果第二天頭暈的爬不起來,喊來鄰家到鄉衛生院吊兩瓶子。我父親有輕微的腦梗,我嚇唬他不要再勞動了,這下自己嚇住了,懷疑是不是腦梗犯了,小心翼翼了兩天,結果再沒頭暈,高興地給我打電話說:“再沒昏,不是那個老病,是沒操心苦重了。”感嘆馬老一月,人老一歲,這點地年輕時捎帶著就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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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季是農村唱大戲的季節,基本是從元宵節到農曆四月底,一般是三月三、四月八等日子。經濟的高速運轉加速了農村的空心化,我村雖然山清水秀,二三十年的光景,碩大的村子滌盪的剩下不足百人,基本是些老頭老太太。年輕人大都出去打工或做點小生意,遊蕩在城市的邊緣。兒時農村唱大戲,戲臺下黑壓壓一片,娘娘廟上摩肩擦踵,成群的娃娃追逐打鬧,調皮的孩子在戲臺後扒開篷布縫偷眊,戲場外賣針頭線腦的商販吆喝,鐵鍋小爐油煙繚繞,人聲鼎沸,異常紅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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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戲場不見了當年的繁華,臺下坐了兩三排老頭老太太,一眼能夠數的清。我在戲場裡找我父親,喊了一聲,老頭老太太齊齊地回頭看我,唬我一跳。父親收起馬紮,我說:“戲沒完,我在外面等你。”父親說:“不看了,不好看,唱戲的沒幾個人,一個人扮幾個,唱上一段就回去換衣服了,等不上。”父親回老家,加入這些老人行列,十里八里地攆著看戲,我覺得看戲不是重點,隨心所欲,來遲走慢,碰見多年不見的人拉話才是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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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和父親說很多話,父親給我鋪了厚厚的褥子,彷彿我是遠方來的客人。我勸他跟我走,他死活不同意,一個勁地說家裡好著了。我說:“爸,你看家裡受的,衣服髒了也沒人洗,吃也吃不好。”父親反駁:“你瞎說了,吃的好著了,咱村裡數我吃的好。”我說:“看炕上土多的,澀的,受死了。”父親馬上反駁:“哪有土了,農村人麼!”頓了一下,又說早上忘了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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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爸,家裡你連電視也看不好,訊號鍋風一吹就壞了,我上班一天不在家,下班才回來,你想看哪個就看哪個,陝西臺有專門唱戲的,天天能看。”父親說家裡有碟機了,說著就爬起來翻紙兜子,裡面一摞陝北說書、道情碟片,是我多年前給買的,大部分卡頓的看不成。有時候我打電話,電話裡很響的說書、道情,父親反反覆覆地不知看了多少遍。父親絮絮叨叨,一會兒說起一個人,問我想起不,說你上學時幫過咱,得病了,一口也不能吃,可惜的。說著說著父親睡著了。我輾轉難眠,撩起窗簾看院子,月光的清輝瀉落一地,死一般的寂靜,連狗吠兩聲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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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上惦記回家,父親在坡上接我,哪怕是我給他買一個摺疊的小凳子,父親都覺得我是他的榮光。走時滿心失落,父親那瘦瘦的身影,在車的鏡子裡搖動,人生疑惑,父兮生我,我卻無法走進他的內心。月昏天有暈,風軟水無痕,父親一生波瀾不驚,晚年了,把根紮在這片流過淚、流過汗的土地上,我這做兒子的,無法撼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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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望家園,是我割捨不下的牽掛,是一個老人沉重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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