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舅是親戚裡第一個買摩托車的，外婆帶我去祝賀。吃飯時，
表舅卻把我們趕到陽臺上，讓我們吃剩菜剩飯。
最後，外婆用50個雞蛋出了這口氣，從此，我們和表舅16年沒有來往。
那年我7歲，一大早，趁著涼快，我就和外公去地裡掰包穀，外婆突然興沖沖地跑來：“雪兒，別掰了，走，跟我進城！”我不明所以，外公一問，才知道，
原來我的表舅剛買了一輛摩托車。
在那個年代，即使在城裡，誰家能買一輛摩托車，真的是會引起轟動的。外公一聽，很興奮，急忙把我從玉米地抱到田坎上：“快，那快去！”
我也很興奮，雖然常聽大人們談到“摩托車”，但我從沒見過。外婆拉住我，就飛快地往回跑。
這個表舅，是我外婆姐姐的兒子，他是我們這些親戚裡，
第一個去城裡務工的，也是第一個在城裡安家的，深受親戚們的敬佩。
01
表舅讓10歲的表哥打發我們。
一回到家，外婆立即從櫃子裡拿出幾個布袋，她認真地翻來翻去，
找出一個最乾淨的
，遞給我：“雪兒，去裝雞蛋！”
外婆家餵了三隻雞，幾乎每天都可以收穫一兩個雞蛋。除了每天給我吃一個外，剩下的蛋外婆外公捨不得吃，就都收在堂屋牆角的竹籃裡，上面還用乾淨的布蓋著。我拿著袋子，過去撿雞蛋，一邊撿一邊數，51個。
外婆拿出來一個，說：好，湊個雙數，50個蛋，走，咱去等車。
那時候還沒有通往村裡的公交車，只有私人的班車，很難等。我和外婆在村口等了好長時間，這時天氣已經開始熱了起來。
我不記得到底等了多長時間，只知道，等班車來的時候，我已經全身冒汗了。
上了車，外婆抱著我，讓我睡一會，我不睡，只是高興地看著窗外。好不容易能坐一次車，我一定不能浪費這次享受的機會。
等我們下車，走到表舅家時，已經中午了。其實表舅家也只是住在城郊，勉強算是進了城而已。
敲開表舅家門，我愣住了，屋裡坐了好多人，都是表舅那邊的朋友。表舅也是一愣，他吃驚地看著外婆，說了句：
“你們怎麼來了？”
表舅並沒有請我們進屋，他招招手：“峰娃，你來。”這時，坐在屋裡的舅媽往門外一撇，正好瞅見了我們，她立刻把頭轉向一邊，假裝沒看到什麼。
外婆察覺到不對勁，她立刻把雞蛋給表舅，說：“那個，聽說你買了摩托車，姨姨給你祝賀一下，雞蛋讓峰娃吃。”
表舅遲疑了一下，接過那個裝雞蛋的布袋。這時，峰娃，也就是我的表哥，過來了。
表舅說：峰娃，帶你姨奶奶和表妹出去逛逛，你表妹很少來城裡，儘量多耍一會。
表哥不耐煩地說：這麼熱的天，去哪兒逛？
表舅語氣開始變得嚴厲：
讓你去你就去，帶她們出去逛！
表哥很不高興地帶著我們出了門。
這時，因為半天時間都在趕路，再加上天氣熱，我口乾舌燥
，我說：外婆，我想喝水。
外婆拍拍我的腦袋說：雪兒乖，正好你很少到城裡來，咱們去耍一下。
這一刻，我好像在外婆眼中看到了淚水。
02
吃飯時，我們被表舅趕到了陽臺上。
一路上，表哥只是低著頭，也不和我們說話，外婆笑呵呵地問：“峰娃，放暑假啦？”表哥不耐煩地點頭。
外婆又問其他的事，表哥就不理睬了。
我也沒有心思了，外婆拉著我的手，我能感覺到她的手心在不停地冒汗。我突然說：“外婆，我想看錶舅的摩托車。”外婆說：先逛，先逛，咱逛完了就能看了。
突然，我的目光就被路邊一家蛋糕店吸引了，那家店面很小，但玻璃櫥窗裡，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蛋糕。
我上次吃蛋糕，還是兩年前鄰家李奶奶過生日時，給我分了一塊。
我眼巴巴地望向那裡，即使已經走過了，仍然回頭看著那些蛋糕。
這時我發現，表哥也在不停地看著那家店。
其實表舅家雖然在城裡，但他們的經濟狀況也是很一般的，那輛摩托車，也是他們一家省吃儉用才買來的，所以這種蛋糕，表哥也是幾乎吃不到的。
好不容易到了下午，表哥早已對我們很厭惡了，他總是用惡狠狠的眼神等著我，我害怕極了，不敢看他。回到表舅家，已經開飯多時，
表舅家那個大桌子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已經吃了一半的菜。表舅的那些朋友們早已吃飽。
我們終於進了表舅家的門，那些人才認真地打量著我們，見我和外婆穿著粗布衣服，我的褲子上還有補丁，
那些人就都轉過頭去，也不搭理我們。
表哥立刻上了桌，開始大快朵頤，我看著表哥那狼吞虎嚥的樣子，只感到餓得要死，直咽口水。
這時，舅媽過來，說：“姨啊，這真是不好意思哎，我們桌子太小，
你看，已經坐滿了，這樣吧，你和雪兒坐在陽臺上吃怎麼樣，那裡有風，涼快。
”
外婆笑著說：嗯，嗯，那最好。說完，就拉著我去了陽臺。我疑惑地轉頭望去，明明那張桌子沒有坐滿呀。
表哥則是壞笑著，給我做鬼臉。
表舅遞給我們兩個小板凳，一個讓外婆坐，另一個上面放了兩個小碗。舅媽從屋裡桌子上，
端起那些還沒吃完的菜過來，
一邊往碗裡撥，一邊說：“乖雪兒，快吃，你肯定餓了吧？”
撥完菜，舅媽就進了屋，把陽臺門關上。
我確實餓了，所以我也不管是不是吃剩的菜了，端起碗大口吃。外婆把小凳子遞給我，讓我坐，她自己則是蹲在那裡吃，一邊吃，一邊悄悄抹眼淚。
屋裡傳來了表舅他們兩口子，和那些朋友的談笑聲、勸酒聲。
那時我雖小，但也隱約能感覺到：表舅不喜歡我們。
我放下碗，過去給外婆擦眼淚。外婆說：雪兒啊，你覺得，今天來城裡，好玩嗎？
我說：不好玩，我想回家。
外婆說：其實，剛才你表舅讓咱們來陽臺吃飯，我就想帶著你直接回家的，但是，外婆知道你餓了。
我點點頭。
03
外婆用50個雞蛋，出了一口氣。
等到表舅的那些朋友們都醉醺醺地走了，表舅才把陽臺門開啟。外婆立刻說：“我們也回去了。”
舅媽假意說：姨啊，你們就在這住下唄，天也快黑了。
舅媽剛說完，我就看見表舅瞪了她一眼。
外婆說：“不了，雪兒她爺還在等我們回去哩”，說完，就拉著我要走。
聽到這句話，我如釋重負，
我也沒有心思看錶舅的摩托車了，我只想快點回家，一刻都不想在這裡多呆。
表舅突然叫住了外婆，只見他手裡提著那袋雞蛋，說：“姨啊，這些蛋，你拿回去吧”，外婆不肯，說：“這都是自家養的雞，是土雞蛋，讓峰娃吃”，表舅硬是把布袋遞給外婆，說：“峰娃用不著，我們給他訂的有牛奶，每天一大早，人家就送牛奶過來了”，表舅指向我，說：“這蛋，你還是拿回去，雪兒又喝不到牛奶！”
外婆笑笑，就接過了雞蛋，帶著我走了。
出了表舅家，
外婆一邊走一邊流眼淚，我不敢多言
，只能默默地跟著外婆走。不一會兒，外婆站住了，我抬頭一看，原來我們站在了那家蛋糕店門口。
外婆對我說：雪兒，你想吃蛋糕嗎？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我立刻高興地說：想！
外婆帶我走進了店裡，對迎上來的老闆說：“
我這有50個自家的土雞蛋，換你一塊蛋糕，成不成？”
老闆楞了一下，問：“啊？”
外婆又說了一遍，然後指著我，笑著說：“女娃兒嘴饞，想吃蛋糕，你看成不成？”
老闆一聽，立刻眉開眼笑，說：成，成！老闆從玻璃櫥窗裡拿出一塊蛋糕給我，然後遲疑地對外婆說：“
大娘，50個雞蛋，換我一塊蛋糕，你確定？
”
外婆放下雞蛋，說：“對頭！”老闆很高興地又拿出一瓶飲料遞到我手裡，說“給，給，喝飲料。”
外婆拉著我，徑直往表舅家走。
一手拿著蛋糕，一手拿著飲料，那一刻，我感覺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娃娃。
外婆說：蛋糕先別吃，等見到你表舅，再吃！
再次敲開門，表舅一看是我們，大吃一驚。但當他看見我手裡的蛋糕和飲料時，更是吃驚。既然見到了表舅，我就大口地吃著蛋糕。
表哥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我。
外婆笑著說：“雪兒非鬧著要看摩托車，你這當表舅的，讓她看看嘛！”
表舅吞吞吐吐地說：哦，這，這樣啊，行，行。說完，表舅帶我們下了樓。
我總算見到了摩托車，但我的心思，此刻全在手裡的蛋糕和飲料上。
看著表哥羨慕地望著我，我感覺心裡好痛快。
外婆笑著說：好了，雪兒，摩托車咱也看了，回家吧！
外婆拉著我就走。我隱約聽到背後，表哥大鬧，說：“我也要吃蛋糕！”然後就聽見“啪”的一聲，表舅大聲訓斥：“吃什麼吃，你一天光知道吃！”，
表哥的哭聲遠遠傳來，我偷著笑個不停。
由於已經很晚了，沒有班車，外婆就和我直接徒步往回走，整整十幾里路，我走不動了，外婆就把我揹著，我在外婆的背上睡醒了幾次，醒來了幾次。外婆背上的汗，打溼了我胸前的衣服。
快到半夜了，我們才到家，外公還端著凳子坐在門前，焦急地等著我們。一見到外公，外婆就哭了。這次走親戚，也成了我最難忘的經歷。
從那以後，我們16年都沒有和表舅來往。
04
表哥結婚，表舅卻來我家借錢。
一晃16年過去了，外公已經去世，外婆也年事已高，我爸媽也搬進了城裡，在縣城開了個超市，生意很好，
我們成為了一眾親戚裡面，僅次於四姑的有錢人。
這天，我正看電視，有人敲門，開門一看，一個滿臉皺紋，飽經滄桑的中年人滿臉堆笑：“你，你是雪兒吧？哎呀，時間過得好快，現在都成了一個漂亮的大姑娘了啊！”
“你是？”我一時間反應不上來。
爸爸聽到聲音，過來一看，立刻把這個人請到了家裡，說：“
雪兒，快去泡茶，這是你表舅啊！
”
“什麼！”我眼前浮現出16年前的那天，表舅一家看我和外婆時，那鄙夷的目光。
見我遲遲不動彈，爸爸說：“快啊，愣著幹啥？”
我這才去泡茶，端來茶水後，表舅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說謝謝，雙手接過茶杯，還給我連連點頭，這讓我一時間不知道怎麼應對。
“雪兒，去你房間吧”，爸爸給我使眼色，我就進了自己房間，但我把耳朵貼在門上，偷聽著外面的動靜。
“兄弟啊，是這樣，額，我直接不好意思開口啊，這麼多年了，都怪我，只顧著家裡，也沒和你們這些親戚聯絡”，
表舅的語氣很是恭敬，隔著門我都聽得好尷尬。
爸爸和氣地說：“
哥，你有話直說吧，咱們都是親戚啊。
”
表舅說：“啊，對對，咱都是親戚，嗯嗯，親戚。”
原來，表舅這些年，還是在城裡幹活，但是並沒有攢下太多錢。眼看錶哥談了個物件，表舅七拼八湊的，才給表哥的新房付了首付，但結婚還是需要錢，表舅那邊的親戚朋友，現在一個個生活條件都變好了，但卻沒人願意借給他錢。
表舅其實早就知道，這些年我家開了超市，條件很好，但他有愧於當年對外婆的態度，就一直不好意思和我們聯絡。現在，眼看兒子快要結婚，為了兒子，表舅硬著頭皮來找我爸，希望能借到5萬塊錢。
聽了這些話，我心裡說不出的舒適感，我正在謀劃如何“羞辱”表舅，
沒想到，爸爸當場答應借錢，表舅非要寫欠條，被爸爸拒絕了。
我在屋裡傻了。
過了好久，等表舅走了，我出來質問爸爸：“那個男人當初怎麼對外婆，怎麼對我的，您不知道嗎？”
爸爸叫我坐下，緩緩地告訴我：“你這女娃，這都十幾年了，還記仇麼？”見我低頭不答話，爸爸說：“你表舅今天來之前，肯定就認為不但會遭到咱們的羞辱，還借不到錢”，爸爸喝了一口茶，繼續說：“但是，他還是來了。這是為什麼？”
我抬起了頭，爸爸說：
“做父母的，為了子女，哪怕是羞辱，也願意承受，只要子女能過得好就行。這就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我說，那為什麼不讓他寫欠條呢？
爸爸說，因為咱是親戚，
打斷骨頭連著筋啊
，其實，雖然這些年咱和你表舅沒有聯絡，但我知道他的情況，他為了給兒子掙錢，真的是啥都做，扛過鋼筋，背過沙袋，當過泥水匠。其實，這錢我沒指望你表舅能還，因為我覺得，
他對你表哥這份無私的父愛，完全值得上5萬塊。
05
結語：
在爸爸的“遊說”下，我們這邊的親戚們，也都參加了表哥那天的婚禮。年邁的外婆也坐著輪椅來到了現場。表舅和舅媽激動地抹著眼淚，給外婆道歉。外婆只是笑著說：
“年齡大嘍，以前的好多事，我都記不得嘍！”
從此，
表舅一家子和我們來往密切，還時常回到鄉下看望外婆。
才一年時間，表舅就已經給我爸爸還了兩萬元。爸爸說什麼都不要，表舅堅持說“親兄弟，明算賬”，還表示，感謝我爸給他幫了大忙，他會盡快把剩下的錢還清。
透過表舅的事，我明白了兩點：
第一，即使是親戚，有時候也會看不起人。
當時，外婆家和我家，都窮苦，因此才會被表舅看不起。外婆自己捨不得吃的雞蛋，大老遠送來，表舅壓根看不上，給外婆潑了一盆冷水。這件事，讓我幼小的心靈受到了衝擊，我明白了，
並不是所有親戚都是愛我的，唯有自己有本事了，才會讓大家看得起。
第二，做人不能太絕。
當年，表舅對我們的態度，真的是太傷人心。但他萬萬沒想到，有朝一日，還會來求我們。在他決定來找我們前，肯定已經做了很多天的思想鬥爭。但是，沒辦法，為了兒子結婚，他只好硬著頭皮來敲我家門。如果當年表舅並沒有看不起我們，那他也不用對我爸這麼低聲下氣。所以，我覺得，
做人做事，都不能太絕，就像有句話說的：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