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意棲居】劉從進:在橫渡,我都不知會遇見誰?【附:詩歌賞析】

【詩意棲居】劉從進:在橫渡,我都不知會遇見誰?【附:詩歌賞析】

(特邀作品)在橫渡,我都不

知會遇見誰?

劉從進

一、摘野菜的村姑

春風吹過山彎,小鎮綠了。陽光照在白溪的岸邊,溪水響了;照在老屋的門框上,村莊醒了。

小鎮橫渡,像一棵樹,三四個枝丫,分別伸向了大山的峽谷深處。零零落落的村莊橫臥在白溪邊。

那裡的土地非常安寧,一年四季種著油菜稻麥芋豆,千年不變。

春天裡我走在那片田野上,一片生機在盪漾。田裡的麥苗綠油油地颼颼迎風。走過一條畦,一個老土窯。那塊早熟的光頭麥開始長穗了,清明就要到了。油菜的花也黃亮亮地開了。

在一塊尚在甦醒的荒地上,十六個男人散開來,輪起了鋤頭,他們要翻開新鮮的泥土種植油茶。

這時,一個村姑,提個竹籃,從村裡出來,走在水溝小橋邊,搖肢動骨,豔影清波。

她走向田埂上,她是擇野菜的。慢慢騰騰地,來到一個地坎邊,村姑趴著,一條腿伸著,一條腿圈住,一隻手挽住籃子,一隻手伸向馬頭蘭草、艾青,一下二下,擇著。午後的陽光持續熱情地照著大地,風暖了,地熱了,細草柔軟的地坎邊,陽光下的空氣懶洋洋地睡意叢生,那隻纖瘦的玉手慢慢垂下了。

她躺在原野上,溪水響,細草綠,野花開,滿身是洗也洗不掉的春色。路的另一邊是一棵古樟樹,陽光透過婆娑的葉子在她的身上畫著光斑,一圈又一圈的。

在古老的光流照耀下她形單影隻,風翻著她的菜籃,她的衣裳。睡著了!不知哪裡飛來一隻蝴蝶,飛呀飛,落在了她秀長的頭髮上。一直以來,西方的蝴蝶飛呀飛,最後總是落在美人的白手套上;中國的蝴蝶飛呀飛,飛呀飛,最後還是落到草叢中。今天,在橫渡的土地上,終於有一隻中國的蝴蝶落在了美人的身上。

風吹著,似乎要把她抱起來。躺在風的上面,她很輕。波動的陰影蓋住了種油茶的男人和山腳下那座神秘的村莊。她的睡眠裡帶著整座村莊的溫度。一會兒,她睜開了眼,清澈的眼眸裡藏滿了花花草草;露齒一笑,山山水水。那個村莊似乎又消失了,整個天堂都在微微顫動。

我說,幫你擇吧。她笑了。我們相互用眼睛煮著對方五分鐘。她的眼睛彎起來,充滿了青草的氣息,分明就是我故鄉的那條小河,真想在她睫毛的陰影下睡上一覺。忽然我眼裡的火熄滅了,誰又是誰的誰呢,唉,走吧走吧走吧。

很惆悵地從她的身邊走過,一路走向山彎裡,腳下似乎被什麼東西縛著、磕著,我把泥土踢得飛揚!縱然修行一世的大師,你又怎能說得清,在白溪的岸邊,我失去了多少情人!

那個晚上,馬頭蘭一直綠到我的枕邊。夢裡,那個女孩對我說:“我在世上生活了二十年,終於這一天,我的主人出現了……”

“吃魚吃肉,不如到橫渡望小玉”。湫水山的仁厚、白溪水的智慧、古村裡的慢時光都是製造美女的。小玉,構成了古鎮的風景。

春天來了,有時間沒時間你都要去一次橫渡,作一次愛情、家園和白日夢的大逃亡。

【詩意棲居】劉從進:在橫渡,我都不知會遇見誰?【附:詩歌賞析】

二、巖下小娘

微雨溼了青石板,紫薇花當傘。

小娘把古村綁在小腿上,風擺楊柳地走過;紅色的長裙像吉普賽人的磁石拽著小路拐來拐去,石縫間的小草“突突”地冒出腦袋,小雞似地跟在後面跑。

巖下古村,藏在湫水山下,前銀子灘,後虎巖山,是中國最古老神秘的星象村——屋為日,地為月,井為星,紫微照北斗。

古村是北宋名臣、著名水利學家羅適的後裔所建。灰雕紋身的老牆上,碼放著明清的時光,塵香撲面。佈滿角落的七星井,藏著許多隱秘的命數,來一次你就悉知自己的前世今生了。

透雕、鏤雕、淺浮雕,碾子場、風水牆,義門道地掌印磚……深深淺淺地講述著曾經的風雅。

串樓式的房子,紫薇花的園子。保敕堂、禮賢廊。石龍門大院的門眉上寫著“福履綏之”四個《詩經》裡的大字,見證著當年的風流。

村前那條龍形石板道,與八嶺、沙坪嶺相連,是千年的古道,有完好,有損傷。多少販夫走卒走過……依然承載著歲月的風霜。

每次我趕到這裡都已黃昏。搖搖欲墜的黃昏裡,繞著炊煙回家的人,把那些在雨天裡聽來的故事,放進晚歸的揹簍裡。這裡有垂著長長的手坐在簷下打盹的酷似上帝的長壽老人,有民國十八年的悲傷故事。

世事變遷,古村失落,老屋靜靜地待著,時間的掌紋爬滿了每一個角落,老牆上塗滿了憂傷。日漸消瘦的庭院裡,一棵小飛蓬天天念著經,那天講了一個故事,四面牆就塌了。古村剩下一個殼,硬邦邦的,沒有了一些情話。空蕩蕩的大白天,在尋找它的主人。

小娘為古村補了情,所有消逝的故事都在那個紅色的黃昏裡活著回來了。和苑、老屋茶樓、鄉村書吧、牛欄咖啡……古村,突然成了時間最精緻的停留處。

圓圓的黃昏,像小娘的小腿;松跨跨的時光,在房頂上,赤著腳,穿紅裙子。時間、體香,無形而固定。

老屋裡的那棵小飛蓬探出頭,看到小娘,突然有了表情,滿臉慈祥。一根倒地的柱子爬起來把趙家的屋簷扛在肩上。一段朽木在舒筋動骨喇喇響,讓我想起兒時聽老鼠啃餅乾的那香,那脆!老牆上的那道舊劃痕也找不到了。村街上的那棵同心樹,一高興,讓人們系在它身上的紅布條都開成了玫瑰之約。

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多承小娘相愛,我的骨頭髮響,頭髮抽筋。在臨河的酒肆裡,我們坐在一座會翻身的橋上,手腳亂伸,笑聲亂扔,橋下的溪水流成了一條蛇。詩酒趁年華,應該有點歌聲吧。細雨迷濛中,小娘的心思猜不透。忽然她開始清喉,她要唱了,唱:小奴家年方二八,面似海棠花……

炊煙升起來了,那是上天的梯子。黃昏猶如一瓣紫薇花,輕柔地隱了。夜從遠處拂過來,擦著我的臉。小娘輕輕地走了,沿著炊煙的方向。

黑夜裡,依然有某些事物掌握著古村的秘密:一垛老牆、一口古井,一隻灰雕裡的瑞獸……小娘留在青石板的腳步聲,依然粘著露帶著香。

她的笑容就是上帝存在的證明。既然已經走過,就不能說沒有第二次。要說守株待兔,那肯定要待的。這個黃昏之後,我廢除了前半生。從此世界與我無緣,我只在古村佈置我的世事人情。

【詩意棲居】劉從進:在橫渡,我都不知會遇見誰?【附:詩歌賞析】

【詩意棲居】劉從進:在橫渡,我都不知會遇見誰?【附:詩歌賞析】

三、春盡處,一場小時間

春天是被一陣貼地的風忽拉拉扯起來的,野草野花抹開眼,撒丫子“噌噌”地跑,一日春風就能催熟幾成的春天。人也被趕得急了,一個個急著鮮衣怒馬,單衣試春去了。

梨花、桃花、油菜花趕趟兒豔過後,到了四月,某一日,氣溫突然高了,快到三十度了。人慵懶著,不想動了,以為春天走到頭了。可是一場雨,一場風,氣溫降了,人又醒了,迷糊中,春天還在啊?人不知道,春天總要反覆折騰,才能慢悠悠地走向盡頭。

這樣的日子大約在四月中旬開始,太陽一早掛在東山頭,紅紅大大,明媚而虛亮。日子卻像仙人午睡或和尚打坐似的寂然不動,長日無處打發。今天明天,天天都是這樣,這是春盡頭。就像一件事快要圓滿的時候總是很慢很慢的,那是一個奇妙的過程。只有好好夯實日子,把春天坐紮實了才能走向高烈度的夏天。其實,在江南,春盡頭連著梅雨季,直到七月初才會迎來真正的夏天。

我知道春的脾性,不趕早春,趕在春盡處,早早地窩在山野,守著它。逐水草而居原是人的天性,山野,原是人的家呀。春盡處,我是大地的朝覲者,在山野之間走著走著就忘了回家。

上房村。老屋門口,一堆老人在大談巖下村的開發,這個村莊就在隔壁,卻好像遠在地球的另一邊。朝西的那排老屋孤零零的,門前被風掃得很乾淨,留下舊年的風車、石臼和一堆黑瓦,屋主人消失了,剩下一個大白天。水電站剛修過,卻大門緊閉,真想翻牆進去。

【詩意棲居】劉從進:在橫渡,我都不知會遇見誰?【附:詩歌賞析】

田野上去年收割的稻田裡,稻樁的縫隙間長出一簇簇小黃花。油菜發現自己走得急了,結了莢東到西歪的時候,橘花才睜開迷人的小眼,在山地裡嫋嫋吐出白色的清香,野薔薇一片潔白,在山野間連成一條白鏈。田間地頭全是採摘角弓、揹著角弓、攤著被刺得血肉模糊的手熱烈討論角弓售價的人。

春盡處,我像一個武陵人,緣溪行,不管路之遠近。踩著溪邊草,過小石橋,翻石壩,上到半山腰——那有一個綠瑩瑩的水庫,庫水清冽,看著就很解渴。前山的陰影落在後山的腰上,劃出一條波浪線,像給它繫了一條裙子。山中流綠滴翠,林子中一棵棵樹木手拉著手在風中搖晃。突然又一片寂靜,中間一棵大樹的枝葉在風中獨自散開又聚攏,好像有人在樹根上搖著風一樣,我想這棵樹下原有一間房或住著一個人的。

沿著水庫壩走到另一頭,是一間古堡似的小屋,寫著“朝陽閘”三個大字,哦,這就是傳說中的朝陽水庫了。我就在這裡遊蕩吧,呆多久,回不回去都無所謂的。

忽然發現小屋下面一汪綠水邊坐著一個女子,坐在草上是那樣的輕,彷彿有風在微微提著她的身子,長衣,像舞動的花枝。一下子,山光人意,俱現喜態。春光,重疊在身邊的那棵小楓樹上。她團起來一動不動,陽光推開一片楓葉,在她的身上畫了一幅畫。春山如笑,她成了這座山最明麗的笑眼。

【詩意棲居】劉從進:在橫渡,我都不知會遇見誰?【附:詩歌賞析】

山野在收縮,時間突然小了,這是春盡處的一場小時間——春盡處,她隻身向山林,在一個窄小的沒有人的地方,獨自為草長花開而憂傷,抵擋著人世的消磨。

趁著野花掩蓋,愛也在野生。我慢慢地走近,靜靜地欣賞,她的眼睛在亮。哎,好涼爽啊,真想躺在她的睫毛下睡一覺。

突然她開啟四肢又伸又展的。這是怎麼啦?我悄悄地靠近她的後背,“呔”地一聲吼。她回過神來,幽幽地瞪了我一眼,問:誰,什麼人?答:“樵夫,山裡的樵夫,就是打柴的。”她白了我一眼,然後收起墊子就走了。我想追上去,喊了一聲:“等一下!”突然空中摜下來一場黑色的大風,這種風春天裡常有的。本來只在天上刮,天風來回,與地上沒關係。可有時候會抽風似地摜下來,摜幾下就走了。主要是夏天要來了,春天不想走,就會被摜幾下。這種風對生活影響不大,老百姓也就不當回事。可是,這一次,唉,我被摜暈了,天旋地轉,站立不穩,說出去的話也被塞回到嘴裡。等風散了,她的影子也沒了。去了!遠了!太遲了!在春天的盡頭,我驚擾了一場小時間,驚擾了春天的生長。

本以為在一場小時間裡遇到了世外的知音,不懂得不曉得也可以是知己嘛。可是沒想到,這只是一場拂耳而過的春風,生活依然無可言說,像春盡處一樣空洞。我有些懊悔。可這件事太小,只是我一個人的事,只能在心中發生,不好對人說的。

人不在了,那塊草地還在。我把自己坐上去,陽光叮叮噹噹又聚回來了。我剝開衣服,也沒找著蝨,又把肌肉卸下來,骨頭拆開來,五臟六腑翻出來,一整年了,該曬曬了。陽光一暖和,人就犯傻了,如同身邊還坐著一位女郎,訴說著春盡處黃昏裡圓圓的愛戀。

【詩意棲居】劉從進:在橫渡,我都不知會遇見誰?【附:詩歌賞析】

【詩意棲居】劉從進:在橫渡,我都不知會遇見誰?【附:詩歌賞析】

作者簡介:劉從進,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台州市作協散文創委會主任,三門縣文聯副主席,《三門灣》主編。在《人民文學》《 人民日報》《散文》《散文選刊》《讀者》《延河》《邊疆文學》《雪蓮》《文學港》等三百多家報刊發表文學作品二百多萬字。多次在全國和省市各類比賽中獲獎,出版散文集《獨自的鄉村》《風在茲土》《鄉土平靜》。

TAG: 古村小娘春天春盡處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