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華|千百年來,我們尋到美了嗎?

宗白華|千百年來,我們尋到美了嗎?

“啊,詩從何處尋?

在細雨下,點碎落花聲,

在微風裡,飄來流水音,

在藍空天末,搖搖欲墜的孤星!”

(宗白華《流雲小詩》)

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隴頭雲,

歸來笑拈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

(宋羅大經:《鶴林玉露》中載某尼悟道詩)

宗白華|千百年來,我們尋到美了嗎?

詩和春都是美的化身,一是藝術的美,一是自然的美。

我們都是從目觀耳聽的世界裡尋得她的蹤跡。某尼悟道詩大有禪意,好像是說“道不遠人”,不應該“道在邇而求諸遠”。好像是說:“如果你在自己的心中找不到美,那麼,你就沒有地方可以發現美的蹤跡。”

然而梅花仍是一個外界事物呀,大自然的一部分呀!你的心不是“在”自己的心的過程裡,在感情、情緒、思維裡找到美;而只是“透過”感覺、情緒、思維找到美,發現梅花裡的美。美對於你的心,你的“美感”是客觀的物件和存在。你如果要進一步認識她,你可以分析她的結構、形象、組成的各部分,得出“諧和”的規律、“節奏”的規律、表現的內容、豐富的啟示,而不必顧到你自己的心的活動,你越能忘掉自我,忘掉你自己的情緒波動,思維起伏,你就越能夠“漱滌萬物,牢籠百態”,你就會像一面鏡子,像托爾斯泰那樣,照見了一個世界,豐富了自己,也豐富了文化。人們會感謝你的。

宗白華|千百年來,我們尋到美了嗎?

那麼,你在自己的心裡就找不到美了嗎?我說,如果我們的心靈起伏萬變,經常碰到情感的波濤,思想的矛盾,當我們身在其中時,恐怕嚐到的是苦悶,而未必是美。只有莎士比亞或巴爾扎克把它形象化了,表現在文藝裡,或是你自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把你的歡樂表現在舞蹈的形象裡,或把你的憂鬱歌詠在有節奏的詩歌裡,甚至於在你平日的行動裡、語言裡。一句話,就是你的心要具體地表現在形象裡,那時旁人會看見你的心靈的美,你自己也才真正地切實地具體地發現你的心裡的美。除此以外,恐怕不容易吧!你的心可以發現美的物件(人生的,社會的,自然的),這“美”對於你是客觀的存在,不以你的意志為轉移。(你的意志只能指使你的眼睛去看她,或不去看她,而不能改變她。你能訓練你的眼睛深一層地去認識她,卻不能動搖她。希臘偉大的藝術不因中古時代而減少它的光輝。)

宋朝某尼雖然似乎悟道,然而她的覺悟不夠深,不夠高,她不能發現整個宇宙已經盎然有春意,假使梅花枝上已經春滿十分了。她在踏遍隴頭雲時是苦悶的、失望的。她把自己關在狹窄的心的圈子裡了。只在自己的心裡去找尋美的蹤跡是不夠的,是大有問題的。王羲之在《蘭亭序》裡說:“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這是東晉大書法家在尋找美的蹤跡。他的書法傳達了自然的美和精神的美。不僅是大宇宙,小小的事物也不可忽視。詩人華滋沃斯曾經說過:“一朵微小的花對於我可以喚起不能用眼淚表達出的那樣深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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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到這樣的、深入的美感,發現這樣深度的美,是要在主觀心理方面具有條件和準備的。我們的感情是要經過一番洗滌,克服了小己的私慾和利害計較。礦石商人僅只看到礦石的貨幣價值,而看不見礦石的美的特性。我們要把整個情緒和思想改造一下,移動了方向,才能面對美的形象,把美如實地和深入地反映到心裡來,再把它放射出去,憑藉物質創造形象給表達出來,才成為藝術。中國古代曾有人把這個過程喚做“移人之情”或“移我情”。琴曲《伯牙水仙操》的序上說:

伯牙學琴於成連,三年而成。至於精神寂寞,情之專一,未能得也。成連曰:“吾之學不能移人之情,吾師有方子春在東海中。”乃賁糧從之,至蓬萊山,留伯牙曰:“吾將迎吾師!”划船而去,旬日不返。伯牙心悲,延頸四望,但聞海水汩波,山林窅冥,群鳥悲號。仰天嘆曰:“先生將移我情!”乃援操而作歌雲:“繄洞庭兮流斯護,舟楫逝兮仙不還,移形素兮蓬萊山,歍欽傷宮仙不還。”

伯牙由於在孤寂中受到大自然強烈的震撼,生活上的異常遭遇,整個心境受了洗滌和改造,才達到藝術的最深體會,把握到音樂的創造性的旋律,完成他的美的感受和創造。這個“移情說”比起德國美學家慄卜斯的“情感移入論”似乎還要深刻些,因為它說出現實生活中的體驗和改造是“移情”的基礎呀!並且“移易”和“移入”是不同的。

這裡我所說的“移情”應當是我們審美的心理方面的積極因素和條件,而美學家所說的“心理距離”“靜觀”,則構成審美的消極條件。女子郭六芳有一首詩《舟還長沙》說得好:

儂家家住兩湖東,

十二珠簾夕照紅,

今日忽從江上望,

始知家在畫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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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住在現實生活裡,沒有能夠把握它的美的形象。等到自己對自己的日常生活有相當的距離,從遠處來看,才發現家在畫圖中,融在自然的一片美的形象裡。

但是在這主觀心理條件之外,也還需要客觀的物的方面的條件。在這裡是那夕照的紅和十二珠簾的具有節奏與和諧的形象。宋人陳簡齋的海棠詩云:“隔簾花葉有輝光。”簾子造成了距離,同時它的線紋的節奏也更能把簾外的花葉納進美的形象,增強了它的光輝閃灼,呈顯出生命的華美,就像一段歡愉生活嵌在素樸而具有優美旋律的歌詞裡一樣。

這節奏,這旋律,這和諧等等,它們是離不開生命的表現,它們不是死的機械的空洞的形式,而是具有豐富內容,有表現、有深刻意義的具體形象。形象不是形式,而是形式和內容的統一,形式中每一個點、線、色、形、音、韻,都表現著內容的意義、情感、價值。所以詩人艾裡略說:“一個造出新節奏的人,就是一個拓展了我們的感情並使它更為高明的人。”又說:“創造一種形式並不是僅僅發明一種格式、一種韻律或節奏,而且也是這種韻律或節奏的整個合式的內容的發覺。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並不僅是如此這般的一種格式或圖形,而是一種恰是如此思想感情的方式。”而具有著理想的形式的詩是“如此這般的詩,以致我們看不見所謂詩,而但注意著詩所指示的東西。”這裡就是“美”,就是美感所受的具體物件。它是透過美感來攝取的美,而不是美感的主觀的心理活動自身。就像物質的內部結構和規律是抽象思維所攝取的,但自身卻不是抽象思維而是具體事物。所以專在心內搜尋是達不到美的蹤跡的。美的蹤跡要到自然、人生、社會的具體形象裡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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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心的陶冶,心的修養和鍛鍊是替美的發現和體驗作準備的。創造“美”也是如此。捷克詩人里爾克在他的《柏列格的隨筆》裡有一段話精深微妙,梁宗岱曾把它譯出,現介紹如下:

一個人早年作的詩是這般缺意義,我們應該畢生期待和採集,如果可能,還要悠長的一生;然後,到晚年,或者可以寫出十行好詩。因為詩並不像大家所想象。徒是情感(這是我們很早就有了的),而是經驗。單要寫一句詩,我們得要觀察過許多城許多人許多物,得要認識走獸,得要感到鳥兒怎樣飛翔和知道小花清晨舒展的姿勢。得要能夠回憶許多遠路和僻境,意外的邂逅,眼光望它接近的分離,神秘還未啟明的童年,和容易生氣的父母,當他給你一件禮物而你不明白的時候(因為那原是為別人設的歡喜)和離奇變幻的小孩子的病,和在一間靜穆而緊閉的房裡度過的日子,海濱的清晨和海的自身,和那與星斗齊飛的高聲呼號的夜間的旅行。

而單是這些猶未足,還要享受過許多夜不同的狂歡,聽過婦人產時的呻吟,和墜地便瞑目的嬰兒輕微的哭聲,還要曾經坐在臨終人的床頭和死者的身邊,在那開啟的、外邊的聲音一陣陣擁進來的房裡。可是單有記憶猶未足,還要能夠忘記它們,當它們太擁擠的時候,還要有很大的忍耐去期待它們回來。因為回憶本身還不是這個,必要等到它們變成我們的血液、眼色和姿勢了,等到它們沒有了名字而且不能別於我們自己了,那麼,然後可以希望在極難得的頃刻,在它們當中伸出一句詩的頭一個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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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大詩人里爾克在許許多多的事物裡、經驗裡,去發現美,多麼艱辛的勞動呀!他說:“詩不徒是感情,而是經驗。”現在我們也就轉過方向,從客觀條件來考察美的物件的構成。改造我們的感情,使它能夠發現美。中國古人曾經把這喚做“移我情”,改變著客觀世界的現象,使它能夠成為美的物件,中國古人曾經把這喚做“移世界”。

“移我情”“移世界”,是美的形象湧現出來的條件。

我們上面所引長沙女子郭六芳詩中說過:“今日忽從江上望,始知家在畫圖中,”這是心理距離構成審美的條件。但是“十二珠簾夕照紅”,卻構成這幅美的形象的客觀的積極的因素。夕照、月明、燈光、簾幕、薄紗、輕霧,人人知道是助成美的出現的有力的因素,現代的照相術和舞臺佈景知道這個而儘量利用著。中國古人曾經喚做“移世界”。

明朝文人張大覆在他的《梅花草堂筆談》裡記述著:

邵茂齊有言,天上月色能移世界,果然!故夫山石泉澗,梵剎園亭,屋廬竹樹,種種常見之物,月照之則深,蒙之則淨,金碧之彩,披之則醇,慘悴之容,承之則奇,淺深濃淡之色,按之望之,則屢易而不可了。以至河山大地,邈若皇古,犬吠松濤,遠於巖谷,草生木長,閒如坐臥,人在月下,亦嘗忘我之為我也。今夜嚴叔向,置酒破山僧舍,起步庭中,幽華可愛,旦視之,醬盎紛然,瓦石布地而已,戲書此以信茂齊之語,時十月十六日,萬曆丙午三十四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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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真是一個大藝術家,轉瞬之間替我們移易了世界,美的形象,湧現在眼前。但是第二天早晨起來看,瓦石布地而已。於是有人得出結論說:美是不存在的。我卻要更進一步推論說,瓦石也只是無色、無形的原子或電磁波,而這個也只是思想的假設,我們能抓住的只是一堆抽象數學方程式而已。究竟什麼是真實的存在?所以我們要回轉頭來說,我們現實生活裡直接經驗到的、不以我們的意志為轉移的、豐富多彩的、有聲有色有形有相的世界就是真實存在的世界,這是我們生活和創造的園地。所以馬克思很欣賞近代唯物論的第一個創始者培根的著作裡所說的物質以其感覺的詩意的光輝向著整個的人微笑,而不滿意霍布士的唯物論裡“感覺失去了它的光輝而變為幾何學家的抽象感覺,唯物論變成了厭世論”。在這裡物的感性的質、光、色、聲、熱等不是物質所固有的了,光、色、聲中的美更成了主觀的東西。於是世界成了灰白色的骸骨,機械的死的過程。恩格斯也主張我們的思想要像一面鏡子,如實地反映這多彩的世界。美是存在著的!世界是美的,生活是美的。它和真和善是人類社會努力的目標,是哲學探索和建立的物件。

宗白華|千百年來,我們尋到美了嗎?

美不但是不以我們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存在,反過來,它影響著我們,教育著我們,提高生活的境界和意趣。它的力量更大了,它也可以傾國傾城。希臘大詩人荷馬的著名史詩《伊利亞特》歌詠希臘聯軍圍攻特羅亞九年,為的是奪回美人海倫,而海倫的美叫他們感到九年的辛勞和犧牲不是白費的。現在引述這一段名句:

特羅亞長老們也一樣的高踞城雉,

當他們看見了海倫在城垣上出現,

老人們便輕輕低語,彼此交談機密:

“怪不得特羅亞人和堅脛甲阿開人,

為了這個女人這麼久忍受苦難呢,

她看來活像一個青春長駐的女神。

可是,儘管她多美,也讓她乘船去吧,

別留這裡給我們子子孫孫作禍根。

荷馬不用濃麗的詞藻來描繪海倫的容貌,而從她的巨大的慘酷的影響和力量輕輕地點出她的傾國傾城的美。這是他的藝術高超處,也是後人所讚歎不已的。

我們尋到美了嗎?我說,我們或許接觸到美的力量,肯定了她的存在,而她的無限的豐富內含卻是不斷地待我們去發現。千百年來的詩人藝術家已經發現了不少,保藏在他們的作品裡,千百年後的世界仍會有新的表現。每一個造出新節奏來的人,就是拓展了我們的感情並使它更為高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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