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地 | 詩人鄭小瓊新作:白雲山(組詩)

文/鄭小瓊

花地 | 詩人鄭小瓊新作:白雲山(組詩)

鄭小瓊,出生於1980年6月,四川南充人,2001年南下廣東打工。作品發表於《人民文學》《詩刊》《獨立》《活塞》等。有作品譯成德、英、法、日、韓、俄、西班牙、土耳其、越南、印尼、尼泊爾等語種在國外出版。出版中文詩集《女工記》《玫瑰莊園》《黃麻嶺》《鄭小瓊詩選》《純種植物》《人行天橋》等,以及法文詩集《產品敘事》(ChantalAndro譯)、英文詩集《穿越星宿的針孔》((Eleanor Goodman譯)、《Migrant Ecologies:Zheng Xiaoqiong’s Women Migrant Workers》、越南語詩集《女工記》、印尼語詩集《女工記》等。作品獲得多種文學獎勵,曾參加多個國際詩歌節,其詩歌被國外藝術家譜成不同形式的音樂、戲劇在美、德等國上演。

進山

一路上,我們談論山道上的櫟樹林

在濃密的霧間,它們安靜而肅穆

我伸長手臂測量它們的直徑

藤蔓從它們的軀體垂了下來

我們談論寂靜中空空蕩蕩的靈魂

山道搖晃的樹枝,路旁孤獨的石頭

我們談王維空靈的詩、道與諸子

山水畫的意境,空白處的禪意

遠處的山谷與幻象的白雲、流水

辨認山道邊的茱萸、木槿、野山茶

我們談論它們的習性與功能

沿通往山寺的山道,只有安靜

在山道間懸掛有力的安靜

此刻,幾隻鳥飛向不遠處的櫟樹林

它們的叫聲,彷彿伸長枝杈的櫟樹

藍色的霧從對面的山頭漫了過來

我們把鳥鳴留在背後靜寂的櫟樹林

朝露

朝露沿松樹撒落在苦艾葉上

群山安穩地從兩邊聳起

山口:起飛的樹,凝固的寂靜

兩顆孤獨的晨星隕落在寥廓中

我們坐在松樹下,沒有出聲

三五顆松針落在我們的頭頂

幾聲鳥鳴被霧氣淹沒、熔化

空氣像浮冰,純粹而乾淨

寧靜從松枝懸掛下來

遠處的河流在早晨的灰色間

它泛白的水面閃著霧與光

一枚松果落在我們懷中,你說

它在測試我們內心的孤寂

而此刻,我們坐著,談論沉重的肉體

禪、露珠樣短暫的浮世,不遠處

櫟樹林將它們的身體湧向山頂

幾棵野花把身體俯向大地……

溪邊

在溪邊,我以為波浪是永恆的

它們日夜流淌,發出古老的聲響

又迅速地撲向岸邊,緩緩消逝

江風吹拂過洋槐樹與風信子

蓍草搖曳春天的幻影

閃亮的空寂在江面顫震

櫟樹林的上空飄過一朵心形的白雲

一小塊野葡萄林站滿江邊的山谷

幾棵尾葉桉樹讓我著迷,它們樹皮剝落

白色的軀體彷彿我胸中的塊壘

塞楝樹與南洋楹投下濃重的陰影

油茶與吳茱萸兀自站在坡地

一棵折斷的紫薇把樹枝伸向

溪邊的蕨類與荊豆叢,遙遠的山谷

牛啃食野草,一小塊荒蕪的菜地

只剩下芭茅與芒草,幾棵曲柳

停著灰脖子的鳥,用叫聲傳遞春天的弧度

我在江邊尋找那些無形的波浪

那合攏的碎浪間有一股謙卑的力量

從瀑布折進溪流,復注入江河

那山間狂野的硬漢變成沉默的渺茫

暮色

黃昏的光線在平坦的原野奔跑

我從枝杈間聆聽蛾蚋對火與光的救贖

塵埃在光影間漫起窸窸窣窣的聲響

菟絲草沿棘刺叢無盡地延伸

清涼的月亮以緩慢的姿勢湧上山嶺

空蕩的山谷一棵秫秸花在等待晚風

吹拂窮途的暮色,野鷺鷥在溪邊

跟自己的陰影談論日漸凋零的秋天

溼潤而清晰的寂靜從遠處的櫟樹林溢位

它無暇的醇郁,有時我仰望

蒼穹間的星辰,它們沉默——

像溪流中的白色石頭,它們在頭頂

嗡嗡作響,帶著潮汐野蠻的力量

穿過漫長而孤寂的歲月,將光線

投照在我的心坎,我能感受它們

舒緩、縹緲的細膩,此刻我經過過

溪邊的榕樹林,渺小的月亮長照

山塘

從山谷的池塘間捕獲暮春的微茫

它潮溼而清晰的寒意來自桃花澗的內部

古樟樹垂下古老的蔭涼與巨大的靜穆

三兩隻鴨子用蹼劃開山間寺廟的經聲

溪邊的松樹林間沁滿鷓鴣鳥聲的汁液

在人跡罕至的山谷,幾棵白花檵木

它們白色的花瓣飄滿蜿蜒的山徑

竹林的蟲鳴曲折而豐盈

倔強的楓樹和懸鈴木屈身池塘

灰鶴站在褐石凝視從水面折射條形的光

蚊蚋與灰塵,它們短暫的宿命

灰鶴低頭審視停留在石頭的陰影

用尖銳的喙梳理羽毛和波浪的皺褶

樹林間漏下的光線帶著暮春的花香

蕨類植物的安寧,我站在樹下

樹葉滴下來露珠樣的寂靜

在我的四肢恣意地伸展,像波浪

沿池塘朝空曠的山谷延續

夜訪能仁寺

暮色加深亂石叢生中那棵桉樹的腔調

透過樹蔭下清苦的苔蘚和乾涸的溪流

星辰在我的身邊聚集,向左的山道

連綿數里的杜鵑坡,中間夾雜野牡丹

茂盛的垂柳螢蟲飛舞,灌木叢裡的巨石

有一種簡易的美,夜色潛入未知的山谷

明月沿櫟樹林上升,寂寂的聲音擠滿

山嶺的摺痕,竹林的溪流有清晰的感知

我所愉悅的寂靜正被時代與繁星削減

它們一點點撤退,成為蔭涼處的小塊地衣

以及山體滑坡處昆蟲的鳴叫,浩蕩的

鐘聲抬高能仁寺的位置,高聳的鳳凰木

隱身於紫荊花叢,杉樹枝的陰影壓彎

舊墓的石碑,以及凜冽的晚風間

那些在樹林深處遊蕩的靈魂……

鳴春谷

我思忖群山的聲響,山谷的青煙

搖晃的月色,舒展的水仙……它充盈的鳴叫

水用波浪擦拭灰塵、流雲,我胸腔積滿

難以成長的草木,寺院的鐘聲,石縫間的蕨類

蟬的薄翼,流水深處老朽而陳腐的群星

我試圖理解山谷溼潤天空裡的靈魂

鳳凰木長豆莢內的語言,植物們變遷時

傾斜變形的倒影,動物們沉寂的肉體

在荒蠻的空寂虛蕩後渾濁的慾望

火焰的瞳仁中閃爍一種新的聽覺

那些剋制的光與影,在斷枝與靈魂的交叉處

反光、抽條,它們的聲音,陰鬱而沉悶

紫荊豆莢裡的空曠炸裂,危險而耀眼的長嘆

穿過樹影悄然投在溪間的石頭上

月光敲擊水波與石頭的顆粒

山谷嫩黃色的聲音被落花傳遞到很遠

我坐在溪邊傾聽寂靜恢復它本來的模樣

望山

夜空在山谷間製造出一塊塊未知的形狀

星辰在高處傲視千古悠悠

古木香樟在半山腰呈現歷史的複雜性

低處的溪流孕育真理的簡樸與深沉

我在山道間遊蕩,穿行於世俗的荊刺與松樹林

寒武紀的岩石充滿虛構的力量

廢棄的界碑拓展荒蕪的莊稼地

溪畔的夾竹桃綿延到空蕩蕩的曠野

半山的涼亭漸趨清晰的飛簷

它有一顆朝天空進取之心

昆蟲的鳴叫把我帶進暗淡的灌木叢

我短暫停駐,聽它們的演奏

啊,這低處的生機,彷彿我已變成一個

飄逸的音符,這轉瞬即逝的宿命與孤獨

混合痛苦與喪失的一生

我總想追隨眺望的山頂,而朗月之下

是翻騰的松樹林和群山孕育的蒼茫與寂靜

鷺聲

歲月不斷拆解長方形的白晝與圓形的黑夜

水杉樹凝視夜空的星辰與泥濘的小徑

檀樹數學公式般穩重的年輪推開山道間的困境

凜洌的光線穿過桫欏樹林投在臺階上的倦怠

直至鷺聲喚醒萬物失落的碎片和狹小的天空

它們朝天空一瞥,保持道士們的節制與內斂

依附在苔蘚上的溼氣析出畫眉與松鼠的臉

短尾翠鳥在湖邊梳理迷宮般的枝葉

無限接近安靜的水不忍心撞碎它們的倒影

幾隻白鷺沿山谷的纜道迴旋,在光與影

激烈而狂熱的變奏間,它們跟隨盤旋的山道

在日益空闊的秋日裡重疊、升騰……

獨坐

迷失在松樹叢林的灰寂中,青苔的石階

延伸山色清晰的意義,幾隻螢蟲

在灌木叢狹小的空間裡躍動,松樹枝

壓低夜色賦予山谷純粹的靜穆

發燙的松濤孕育沉深如墨團的風景

我的胸腔堆滿燈臺樹、岩石、溪聲、蛩鳴

一株株梅花向我遞來未知的氤氳

我孤身一人面對短暫而片面的冬色

山間青蔥的月光切進桃花溪邊的竹林

溪邊的石頭落滿紫煙,櫟樹枝的黑影潛入

我動盪不安的內心,秋風講述道法自然

萬物都沙沙地呈現它們細小的靈魂

深夜,在無人的幽谷林間小徑獨坐

明月孤懸山間一隅,秋山朝我湧來

我日漸空闊的身體變成巨大的容器

靜寂的白雲山和不遠處繁華的羊城

它們都被我藏進懷中……

榕樹

槭樹有張夢幻般的臉,野性的鷹爪花

用文雅的氣息修辭夜色,廣闊的榕樹林

為孤寂而複雜的群山塑形,溪水沖刷

鏡中的寂靜跟松濤間清澈的意境、韻律

月光釋放深沉而沛然的雄心,我們被

無窮無盡的孤獨與荒謬包圍,人生似

鬆軟泥土的困境,晚風固執地傳送

無意義的龐然大物,那麼深烈的靜謐

在積聚、奔流,我感覺那虛妄的答案

恐懼於無意義的意義,譬如“愛”“永恆”

我們總是無助地複製著世俗,接納

無意識的同化,模仿無含義的疑惑

體驗無結果的追尋……“命運”的陰影籠罩

在寂無一人的山谷,我所感受萬物

在消逝,我的哀傷變得陌生,在此刻

我因明月短暫而永恆的升騰而興奮

我因榕樹上那條長長的縱裂而憂傷

而壯麗的榕樹林成為我此刻的孤獨

在摩星嶺等待日出

在通往摩星嶺的山道上,劇烈地呼吸

讓我對山頂的日出有近乎完美的想像

曲折盤旋的臺階撥開路邊的棘刺與櫟樹木

從幽竹射下來的星光、露水及深遠的蟲鳴

兩三朵細米粒的花瓣,它們凋零在這

莽莽的群山中,月光在前面我們開啟

幽徑,澄明的涼氣分開樟樹與櫟樹

在楹樹濃重的陰影裡,萬物皆寂靜

只有遠方的山頂日出才能安撫我的雄心

在摩星嶺等待日出,我鍾愛的月亮在消逝

星星迅速地凋零,我還沉浸在山頂

巨大的空曠裡,在這四面敞開的山頂

我像一粒微塵溶解於廣闊的黎明中

像摩星嶺消失於蒼茫的地球上

像地球消失在宇宙的荒原裡

而我的眺望與等待卻是永恆的……

短暫

時間在變短,把人生分割成一個個的

轉瞬即逝,我遇見的美,短暫得令人哀傷

而我依舊活在萬物因流逝帶給我的陌生中

而我依舊驚訝於春日橡樹林間深沉的轟鳴

結縷草無休無止地生長,釋放蓬勃的靈魂

幽暗與明亮交錯的山谷,洶湧的幻覺與愛

酢漿草的嫩葉在陰涼處搖晃,滿懷感激

我欣喜於寂寂小徑神秘而孤獨的風雨蘭

我震驚於榕樹林投向天空的無邊無際的墨綠

那些短暫的投影在我身體裡的鳥鳴

那些明亮的在我的臉上晃盪的光與影

山林廢棄的舊房子,陰涼處的芭蕉叢

時間的觸鬚在芒果樹間投下歡樂而強烈的年輪

我頭頂的天空漫長而堅固,秋風吹過

衰老葉子的聲音,暝色的敘述是傷痛的

那緩緩進行的落日在山間久久地迴響

它把我的歲月分割成短暫的晝與夜

霧中梅花谷

我在晨霧中辨認那些模糊的事物

梅花谷池塘裡的枯荷與紅尾錦鯉

玉蘭樹遺落的花瓣,雀鳥叫聲的斑點

行人穿過霧留下波浪狀的紋理,燕子

飛過黃婆洞水庫傳遞過來輕盈的韻律

溪間石頭的波紋,夾竹桃香味的線條

我迷戀蝴蝶羽翼的色彩,它們飛過

梅林留下莊周的身影,柔軟得像謎樣的身體

溶進霧荒寂的內心,霧還未散盡

山谷向我緩緩推進朦朧中的一切

晃動的花朵,飛翔的昆蟲,群林深處

聚會的鳥只與鳴蟲,它們的低語

像一塊塊閃閃發光的水晶

桃花溪無言地拐彎,清冽的水響

在霧中搖晃,彷彿我的愛在山道盤旋

麓湖

樹林的褶皺裡飽含語言的蹤跡,溪邊的翠鳥

朝遼闊的湖面鳴叫,它聲音裡幽幽哲學

僻靜的山坡蕨類植物展開褐色的激情

山徑鋪開層層疊疊的形空詞,在草叢

陽光投下密集的圖案,藤蔓柔軟的身體

保持均衡節奏迴旋,光線克服自身的慾望

牽引樹木節制的陰影,雀稗草尖收攏

湖畔萬千事物的恬靜,它劇烈地晃動

停在它軀體的蜻蜓,我透過它們的複眼

窺探雙倍世界,它注視湖面的波紋

從水的褶皺,那些被液體雕琢的事物

它們混亂的秩序,那條條溫馴而隱忍的魚

遊過陽光織造的寂靜,從水邊起飛的翠鳥

一次次飛撲,我在它們的叫聲中

尋找潛伏在麓湖深處——靜默的黃昏

光線朝密閉的大地傾斜……

孤寂之物

水菖蒲用柔軟的身體撫慰荒寂的澗流

群山潛伏的沙沙聲,烏桕晃動的輪廓線

山頂明月潤亮而堅韌的面孔,白玉蘭與

胡椒木在山中徹夜交談,仙人掌簡拙的身形

傍晚朝山嶺傾倒行人的喧譁、溪流的嗚咽

蟋蟀與青蛙的預言,落日向我推來數千噸

孤獨的濤聲與光影,我知道群山深處

那不為人知的力量為命運安排無數意外

山間的楸樹林,一隻蜘蛛張開寂靜的網

紅色的刺桐花凝滯黃昏的圖案,麥冬草尖

易逝的悲傷,在風中晃動啊,夕光嵌入

靈魂,啊,這閃亮的孤寂之物……

群山記

我的身體裡重疊無數座青山——它們

用心保持山的樣子,嘉陵江邊的蜀山

東江邊的羅浮山,城中的白雲山……

山中的道觀、寺廟、書院……清澈而

古典的樹木、幽徑、流泉、亂石

我的山中有猛虎般的色澤與雄渾,

眾星在頭頂流轉,春雨傾瀉身體的

空寂與虛無,蕨類植物為狹窄而靜謐的

山路塑形,鳥鳴、藤蔓在細微處留下

外在的秩序,草葉上的光移動理想的

刻度,在櫟樹林與壯闊的大海之間

懸浮的螢火,萬籟聚集的結晶

我從燈臺樹芯取下一顆碧綠的的膽

它的苦像我面對塵世的棋局

隱居的寺廟也不能拯救我身體疊加的

肉體與精神的雙重困境,光與影、道與儒

清風與明月安撫我此刻的內心

我知道孤獨是我身體裡的藝術

松鼠

在陽光與樹木寂靜的裂縫間,兩隻松鼠

輕輕挪動,穿過廢房子破敗的屋頂

善良的眼睛凝固膽怯與無辜,它們朝

某種未知的探究,暮色順松枝滴下來

(沙沙的夕光流動),我遲疑不定地

穿過荒林間的舊屋舍,尋找秘密之美

破屋前的果樹林,兩三畦野生的菜地

某種久遠的衰敗之美,人類留下腐爛的

痕跡,自然將人類留下的渾濁慢慢澄清

昔日堂皇而野蠻的墾地……牆上的苔蘚和

藤蔓不斷地敘述荒棄的消逝之美

兩隻偶遇的松鼠讓我領悟萬物迥然相異的命運

我繞它而走,生怕打擾它,而暴力像鐵具

敲打這片土地,它們野蠻的驅策山中萬物

我知道我們的精神之地被山外的城市鍛造

我們受羞辱的生活,我們像兩隻膽怯的松鼠

從城市的空白處探出頭,凝望一切

我的靈魂告訴我要堅守松鼠眼神裡的善良

夜讀《空山》

我試圖與周圍的植物交流,瘦金體的月亮

爬上木棉樹的上空,它虛無的重量擠壓

細長的枝條,落英紛紛像雨敲打我的頭頂

幽幽紅花恍若古典的詩句,它們細弱而危險

佈滿山道,它們將我領入群山精確而浩蕩的

恬靜,在山谷的巉巖上,紫露草和香茅草的

氣味,高處的紫荊樹,或者更低處的麥冬草

它們在這裡聚集山谷濃烈的潮溼與靜謐

我身邊的山石隨著細而脆的桃花溪在夜晚

閃耀,青澀的峽谷沿灌木叢伸長

它雅緻的遠景(那株株高大的櫟樹與櫻花樹)

涼夜的氣流迅速地滑出久遠的軌跡

我在手機中閱讀王維的《空山》時

月光正穿過群林,照在溪流的石頭

它還是那輪唐代的月亮,而我卻想

成為另一個我想成為的人……

山谷四月

四月的草木傳遞群山疊褶的韻律

天空、迷霧和寂靜,以及桉樹林間

眾鳥歡暢的鳴聲,幾隻白鷳列隊

在山谷慢慢地移動,草叢裡沙沙聲

黝亮的眼睛與春日刺桐花融為一體

桐花清亮的嗓音與淡白的花瓣

在四月的山道間搖曳

它們古老而純樸的語言,讓我相信

我錯過的唐代之美又回到群山

林蔭道的黃鸝清亮的富有磁性的聲音

完整的敘述出春山詳盡的繪本

溪間的亂石之上幾株晚開的櫻花

它的歡愉壓碎溪中游魚的陰影

順山道行走,那些明亮的、固執的

落花傳來低低的聲響,游魚飛快地

躍出水面,它的唇碰了碰落花

啄木鳥

遠處的樹枝啄木鳥在樹枝孤獨的表達

叮咚(像飢渴的榔頭敲在石頭,石匠們

隔著寂靜的紋理與松樹林的波濤)長喙

敲擊空山中午的邊界,幾隻畫眉的鳴叫

在山下竹林深處,雀鳥們的聲音是喧譁的

挖土機切斷山腳的荔枝林。它不停叩擊

群山內部確定的樹木或者不確定的深淵

從木頭挖出枯寂的巢穴,像我從水泥鋼筋

安放好自己的軀體,我不停用頭敲擊

它的聲音將我從迷途的人生喚醒

我不再順從生活本身,要讓生活服從於我

像在夏日中午山間,惟有啄木鳥的叩擊

才能匹配這座完整的群山,我想到它日夜

在樹枝上敲出的樹洞,而山下的城市中

流行樹洞般的美學,我們從洞穴間探頭

遇見了無人應和的荒涼……

蒲澗

用手機從桉樹林取出一小塊瑰麗的豐盈

鏡頭框住它修辭的語調,相片中的喜鵲

正向我張望,幾顆石頭散落在溪流間

水聲、鳥鳴、清風靜止在9點11分52秒

一束光切過石階上苔蘚的縱深,蜷曲的花瓣

壓著繁複的花香,層次分明的群山顯露出

山與水、樹與樹之間精緻的軌道和刻度

天空中飛禽白色的羽翼溶入靜止的方框

如果它們眼睛在此刻同時按下快門

我前傾的身體被喜鵲固定在某個瞬間

它看見內心的條紋和靈魂的塵埃

它的叫聲變成我身體的寂靜與喧譁

只有在此刻,我、喜鵲、群山都靜止在

宇宙的某張相片,被身邊的蒲澗收藏

就像此時,澗中那些孤獨的石頭

看過我和蘇東坡,我們在蒲澗混合成

嶄新的意義,隔著時間之澗的距離

楹樹林

鳥在樹枝,道在澗裡,秋天的楹樹林

像寂靜的琴絃,溪上石頭的苔痕集合

群山頹廢的霜跡和鄭安期飛昇的見證

沿著廊橋、懸石翻越單薄的溪流與峽谷

隔壁能仁寺的鐘聲洗淨我身體裡的秋天

我熟悉澗間的風物:古樹、山石、繁花

和一群來不及起飛的白鶴,溪流從我的

身體流過,它散發透明而單薄的清涼

水邊的植被潛伏光陰的野性,幾株野菖蒲

延伸傳說的可能性,我反覆傾聽楹樹林間

那一兩聲竹雞的叫,它是澗間綿長而透亮的隱士,

它們在山谷潮溼的洞穴,像古老的詞語

探出頭,渾濁的叫聲在山谷遊蕩

園林盆景記

園林的盆景朝著名利塑形的方向前傾

通往京城與異國的道上,瑣碎的白雲

隱居在山谷,它等待一次自由的升騰

松樹林給夜晚黑色的意識,現實的發條擰緊

狹小而侷促的生活,一個人在群山

像一棵移動的樹,時間抬升了天空

它深淵的渴意和體驗,在南方偏遠的山谷

芒萁樹不在意俗世那張張勢利的臉

它們不用契約也無所顧忌

充滿怪獸的蔑視與野性,荒涼的山崗

有猛虎的色澤與雄渾,萬物在山中流傳

我在棘刺叢尋找一些失蹤的溝壑

它帶給我對世事人心的乾淨和澄澈

秋山獨行

我把自己封閉成一座空寂的秋山

身體疊加秋天與世事無解的殘局

霜色中飄零的落葉與典籍記錄的寺廟

荒延伸了樹木的慈悲與石頭的兇猛

晴朗的暮色鑽進湖中的暮砧,遊船拐過

樟樹在水裡的倒影,我的身體遇見

秋日的櫟樹林間凋零的聲音

一棵樹壓低嗓音,它們消瘦而寧靜

山中桂花正開,把來不及綻放的美

撒滿十月的天空,林間的鳥飛過荒蕪的鏡面

孤獨,溪流蔓延到我的靈魂,波浪推動

彎月樣寧靜,時間之輪固守自己的節奏

枯枝與蕭瑟融合為一,我猜測凋零的樹

一些消失的愛像烏毛蕨樣佈滿幽靜的谷地

在褪色的秋天,我忍不住內心的飄零感

那麼多熱愛的樹木在落葉,流水在變瘦

陪伴整個夏季的飛鳥消失得無影無蹤

冬夜山中

山道寂靜的樹木、星辰,明月在葉片

沙沙流逝,隱逸的竹林與歲月對抗的

禪意與孤獨,一塊斜插入天空的石頭

灰色的鳥在透明的空氣洗淨它的叫聲

碎裂而凋零的美學,來不及綻放的光

那顆顆懸浮的星星拉近曠野與我的焦距

溪水推開山間寂廖的寺聲,斜逸的松針

縫補從黑暗中滲漏出的光束,我思索

從混濁淤泥中的樹木清澈與晦澀的含義

光與塵、山與水之間,我在黑暗的山中

凝視自己,當我轉身,看見枝頭的月亮

它彷彿帶著山間寂靜而空曠的秘密

站在高處,時間對於我們短暫的一生

總會存在一段偉大的誤讀,我用一些

細碎的詞來描述南方的冬夜凜洌的冷清

或者山間將要消逝的月亮,我張望

那些我曾經深愛的事物總在流逝

它們隨意地走遠,消失看不見的光影中

春夜聽樹

落日在山間研磨春色,櫟樹沿仄道潛行

群雉隱入寺院後山的夾竹桃林

山谷伸出松木間淡青色的暮晚

孤絕的月亮在青花的山澗迴盪

山徑落花凋零的聲響,薄片樣的暝色

在春溪間合成為白石的泊痕與苔衣

樹木蔥蘢的峰巒,水塘間的群星

我坐在半山亭間,開闊的黑暗與孤獨

從櫟樹林的背後升起,我試著抱住

群山週而復始的寧靜,亂石與荒草間的蟲鳴

我走到其中的一棵櫟樹面前,春夜的月光

在它的樹冠積聚,我停下來凝神聆聽

一種難以抑制的幸福從它的軀體裡溢位

星空翻騰

夜晚運來北方的天空、積雪和白樺林

我從莽莽的群林找回前世

醉酒的紫荊樹,站在寂靜的月光裡

寄生幻想的獅子與老虎

斑斕的山水抖動星空般的寂靜

它的聲響超越鳴澗的形狀

孕育出宏闊、精密、絢麗的繁星

蠻荒的雲團開啟黑暗的引擎

山道凋零的花瓣,粉紅淡白的音柱

點亮群山縝密的清洌,它們迅速地

綻開、滾動,在山中,你永遠不會孤獨

金星在山頭上升,它喧譁的聲音

低沉而雄渾,慧星的尾巴拖過山坳

急切的晚風撥動山坡的松濤

溪流上的石頭,櫟樹林間的月色

它開口說出山中一夜,以及深冬的氣味

涼爽,斑駁的光線……我站在樹後

月光注滿整個山澗,溪中的石頭

一條光的長廊——那我從未聽過的

落花如此深沉的聲音,落在青苔的花瓣

以及深夜溪水寂靜的顏色

雲朵正在夜空沸騰……

雪意

枯枝上方的冷月成為山谷深冬的雪意

寒澈而古樸,從淡青色的間隙滲透滿

仄徑與斜石,星宿在櫟樹的上方奔騰

一片樹葉用凝視修復另一片樹葉背後的暗影

野鳥用虛空的翅膀帶來短暫的侷促與不安

冷月順著寂靜滴落在枯樹枝

有時它帶來滴露般的迴響

清澈的溪水經過石頭上的苔痕

星空躍入幽暗而簡單的水面

在山中,我愛上一些虛無的事物

比如林間的風,流水的音律……把它們變成

我自己的一部分,我愛上並不存在的雪意

它沿寂靜的桃花溪降臨

我用想象開啟蜃景中的雪意,它冷漠的光

與我保持一種美與痛楚的距離

我常常想,在白雲山的冬日

雪意是如何從高處緩緩傾瀉下來

枯枝上的冷月有寂靜而高冷的力量

皺褶

溪邊的石頭蓄滿溪流的聲響(青褐色的

苔蘚遍佈波浪的紋理與氣味)

在凹陷的山谷,我感受宇宙遞來

滿山谷的繁星,這偉大的閃耀之物

夜幕低垂,落單的鳥只飛過

巨大的空曠落在遊蕩的行人身上

一群飛蛾沿路燈的光柱起伏歇息

那些孤立無援的藤蔓沿崖石摸索

蕨類正用緩慢地度量夜晚的光線

在岩石的縫隙,溪水騰身撲向遠方

天曠樹低,而樹林在山谷沉默

白晝消隱於山林的皺褶中

夜晚從溪水間優美地上升,平靜的山谷

給我幽暗的藏身之地,我心中的光亮

……這山間夜的意志,成熟而沉重

多少年,在黑夜的光線裡通行

道路是那樣的漫長,我深愛艱難的棘刺

路邊從來沒有繁茂的雜樹與野花

遠方,傳來溪水的聲音

它和那些微不足道的事物

在黑暗中沉吟,或者像一束光

抽打自身,我發現此時的我

竟如此地酷愛山谷裡偏執的熱忱

林間小徑

當我起身,沿年幼的樹與石頭小徑漫步

白鷺從池塘起飛,頭頂纜車傳來尖叫

兩三隻黑蝶在一棵靜止的樹中拍打翅膀

它們的身影凝固在群山間沉默的枯枝

青色的天空送來湧動的群峰與山澗的亂石

我徹夜懷想那夜露打溼的事物,一隻幼鳥

幾朵浮雲,寂靜的鳳凰木飄下細碎的秘密

在苦難中拐彎的溪流,晃動面孔的小野花

日漸空曠的秋天,一隻蜻蜓穿過

落日的陰影,松樹林間哀傷的靈魂

越過樹枝的星光,它們觸碰夜的稜角

光線駁雜的灌木林,星光與寂靜

皆是樹枝長出的花蕾,它們在暮色中

探頭,被群山反覆地摺疊、移動

而那條通往未知的林間小徑

將那麼多無法確定的風景推送過來

三種事物

山中的霧氣收藏漫長一生的迷路與悲傷

清朗的樹木露出不尋常的美

不遠處的陽光摩娑鳥鳴、塘中的樹影

謙卑的水杉在晨光裡懷抱寧靜

布穀鳥莊嚴而清脆宣佈群山的中心

寺後那棵佈道的榕樹掛滿祈福的心願

整個春天,我在觀注山中的三件事物

雨後的雲霧、彎曲的樹影、凝固的鳥鳴

我看見三種事物在風中擺動的力量與曲線

它們似波浪下的水珠,松濤處細微的綠意

它們像我橫臥在山間巨石,傾聽有或者無

生命在虛無的繭間起伏,在“無物”的自我

看風如何掀開山谷成形的“有”在我身體裡

搖搖晃晃地誕生,萬物本身的空無

像樹影在雲霧,鳥鳴在留下清涼的

愛與死亡,雲霧用細密充盈的身體

佈滿山谷,粘稠的月光在寂靜吐出有重量的光

冥冥中總有鳥鳴在霧中喟嘆更濃密的“無”

它的影子投在我心間——另一種“有”在瀰漫

滴水巖

潛伏在鷺羽的光線散發出風鳴的氣息

兩座遙對青山舉起樹林與藤蔓的花紋

明月眩暈於古道微弱的松濤,眺望的星辰

如此生疏而遙遠,溼潤的岩石才懂得

夜與晝之間灰白的力量,從大地深處

慢慢地孵出來的聲響,棕櫚樹的萼片

傳來空茫的滴水聲,它們結晶成為山間

簌簌的低吟與淺唱,暗綠色的蟲鳴收縮

山間秋日的虛無與黝黑的碎裂聲

當空寂沿著滴水折斷,那些水滴迷失

在寂靜的內部,胸腔裡的鷺鳥穿過

山間的長廊,櫟樹把樹影浸入那寂然的

流水,那綿長而甜美的滴水在石頭盪漾

我驚訝於滴水的觸鬚像曙光一樣生長

惟有一座空山才足以表達它近乎純粹的滴落

在枝枝繁茂的岩石,那空寂被滴水瓦解

而它野心勃勃的心朝清亮的群山傾倒

山中讀詩

有時,我在山谷間讀一段古老的詩句

光線從古人的長袍走來,它曲折的腔調

像樹木站滿山坡,詩中的青鳥朝曠野致敬

它扇動翅膀,柔和的眼神像下過一場細雨

它向我描述我從沒有見過的古代的星空

在一堆詞語中尋覓這座山在古代的樣子

舊的寺廟、道院,改道的溪水與澗谷

幾株穿越時間的古榕樹和寂寂的暮春

白鷺在水面像一朵跳躍的白雲

疏朗的群山保持著一種古老的靜穆

幽徑與杉樹的色澤感知古代的冷與寂

落葉喬木它們溫馴面豐盈的歡樂

那些渺小的草木分泌出緊縮的詩意

夜色依舊忠於往昔的意象與典故

在半腰,宋代的詩人留下幽深的篇章

它讓我對面前的古樹肅然起敬

我在山中讀著群山咚咚的心跳

那棵無名的樹枝舉手致意,依然是熟悉的夜色

我記得,那棵給我慰藉的樹木神色莊嚴注視我

孤獨

在山頂,我跟低矮的野草共享夏日薄暮

槭樹揮動手臂為蒼穹的流星驅逐孤獨

荔樹林間成群的飛鳥加深山谷的深度

荒野孤亭交出曾經的喧譁與多餘的沉默

微風反覆拍打那孤月誕生前的山谷

群樹在風中孤獨地慟哭的聲音

奔向未知處的時間,寺廟冷清的鐘聲

進入灌木林的溪流,我,在此處歌

我,在此處哭,群峰帶著我的悲傷

獨自疾行在空曠的塵世,繁茂的夏日

如此地孤單,山谷藤蘿低沉的聲聲

汁液流盡的溪澗徒然彈奏

孤月拖著群山奔波在寂靜的天空

我在荒涼的山頂傾聽群林的低訴

我知道,在此時,我所有的孤獨

不是一個人站在山頂孤亭的孤獨

而是整個蒼穹為我傾瀉下整個宇宙的光芒

它們卻無所依靠地撒滿我的周身

在墓地

一種古老的力量牽引我在山中

尋找一座古老的墓地

歷史的尖嘴撬開記憶的波濤

將我引向變暗的往昔

松樹與柏樹墓地塑造出古樸的寧靜

我被它的簡陋吸引——在這裡

停留著一個反抗者的靈魂

粗礪的石碑依稀可辨的字型

當我懷著清亮的念頭朗誦他的陳跡

在此刻,我彷彿穿過時間的隧道

與一顆古傲的心靈相遇,

我確信有種力量會穿過我柔軟的身體

那顆偉大的靈魂已成為白雲山的風景

它不會,被時間與林中的風消解

我深信有一道目光投向未知的記憶

那千秋微響自雜樹林升起

聽啊,那高處翻卷的明月與山澗的碎浪

那穿越過無數漆黑之夜聳起的靈魂

花地 | 詩人鄭小瓊新作:白雲山(組詩)

組詩節選刊載於2022年6月14日《羊城晚報》A10花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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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 吳小攀

校對 | 趙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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