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一篾一世界

公安的黃山深處炊煙升起,揹著竹揹簍、頭纏青布巾的篾匠,在濃霧籠罩的山路上吆喝:編——竹簍子,補——竹涼蓆、竹——撮箕喔……這時候,祖父趕緊出來應承:“快屋裡坐。”篾匠放下揹簍,端坐於木板凳上,接過祖父遞過來的紙菸。於是,一場篾藝對話娓娓展開。

其實,祖父是村裡有名的竹篾師傅。小時候,我常見他獨自研究著那些細長的竹竿子。他編的篾器主要有青、黃兩色,青篾器綠意盎然,精緻靈巧;黃篾器燦然可鑑,古色古香。他編的竹椅、籃子、筲箕足見功夫,大的樸拙端雅,小的靈巧細膩,透著傳統的竹藝底蘊。

小時候,我從不缺玩具,祖父編的竹哨子、竹扇、提線竹人、鳥籠、魚簍等,陪我度過了一個個快樂的暑假。

鄰舍曾用兩本小人書換過我的一把用湘妃竹製成的摺疊小竹扇。扇頁用桐油浸泡過,對著太陽欣賞,薄如蟬翼,燦燦若金。竹扇開合起來十分順溜,唰唰作響。小竹扇的一面畫著寫意的古代村居圖:小橋流水,茅屋翠柏,紅楓秋菊;另一面則寫著四句詩:紅樹黃芳野老家,日高小犬吠籬笆。合村會議無他事,定是來人借看花。

“畫有出處,詩有來源,詩情畫意盡顯於一把小摺扇中,且整體濃而不俗,淡而不薄,非普通手藝人所能及;一扇在手,如對名士,畫作古樸雅緻,精細工謹,只此青綠間神氣生動;古詩用筆沉著,圓潤遒勁,結體寬博,看上去頗有顏真卿的筆意……”後來,鄰居的親戚,一位國畫老師對小竹扇如此鑑賞,激起了我對祖父的深深敬意。

一扇雖簡,但要真正掌握手上功夫卻極為不易。祖父說,做扇子就是做口碑,要視質量為生命。從砍、鋸、切、削、拉、磨,從扇面到扇骨到貼邊,每一個細節都深有講究,每一個過程須嚴格把關,60多道工序都傾注著心血。用最平凡的材料,做出最高的工藝,這才是匠心。

有一年,我放暑假回家,家裡來了個新篾匠徒弟。他用彎刀剖竹身,用鋸子割竹頭,用銼子剔竹節,還用竹子做小蜻蜓給我。可是,當我靠近他的竹揹簍時,他就“啊啊啊”叫喊,不知道為什麼。有一回,我站在初生的朝陽裡,朗誦著課文《落花生》,他銜著用鋼筆筒做的菸嘴,眯著眼睛,望著紅彤彤的陽光,眼裡滿是欣喜。他又開始“啊啊啊”表達著自己的激動和讚許。

空歇的時候,他駝著背蹲在火堆旁,小口喝著竹葉茶。他隨手用那些零碎的柔韌且極富彈性的青竹片,剖成比頭髮還細的青篾絲,三兩下就編織好一隻螞蚱遞給我。那時候,我覺得他是神秘的,好像他啊呀不成語的言語,有某種神奇的魅力和韻味。

有一天,祖父對他說:“做好十二種蒸籠,你就可以出師了。”那段時間,他表情凝重,目光炯炯。每天早上,手起刀落間,他的膝蓋上堆滿了薄如紙張的篾條,兩隻手各自捏著篾條在胸前來回環繞,時而用力一拉,時而輕輕一攆,猶如太極一般,剛柔並濟。

做蒸籠講究“蒸一口汽”,特別是蒸床的竹片縫隙必須恰到好處,窄了蒸汽上不來,寬了汽全跑了。此時,他吸了一口葉子菸,用棉布將烤好的竹片拉成一個個圓圈,以木夾子夾住,接著編織底座、綁接竹篾、鑽孔、刨平,一氣呵成。整個過程沒見他用過尺子,一切尺寸都在他心裡。

經緯相間,竹篾成形。十二種蒸籠做好了,它們立在堂屋裡,像一個個智者。他長長出了一口氣,對著祖父“啊啊啊”起來,我感覺他在說“露滌鉛粉節,風搖青玉枝。依依似君子,無地不相宜”,我也彷彿聽見了“守節偏凌御史霜,虛心願比郎官筆”的回聲。

他做的十二種籠屜,有圓形、方形的,也有單層、雙層和多層的。在祖父讚許的眼神裡,它們個個看起來方圓周正。記得他臨走時,從揹簍裡拿出一個小竹塔送給我。多年後,我才看清竹塔底部還刻有四個字“勤學苦練”,那份美好和溫暖迅速襲擊了我。

讀師範的一個暑假,我也學起了篾藝。祖父說,你常練書法,從做扇子開始吧。篾匠活兒,看似無斤兩,提起重千鈞。第一步劃篾,我一刀下去,一路歪斜,寬窄失衡,厚薄不勻。不是竹子劃到手背,就是刀子割傷手指。多少次忍痛繼續,一手握竹,一手握刀,從頭再來。

經過一個多月的苦練,我這一雙拿筆的手佈滿了繭,也破解了劃篾這道技術難關。竹片越劃越細,也越劃越精。一根寬2毫米的竹絲,在我手中反覆刮削,變得純白透明,若把它拋向空中,會像蒲公英一樣飛舞。

幾年的心慕手追,手劃傷不下二十次,竹編扇面的功底也日漸深厚。到我參加工作時,可以在扇面上編織自己的名字。有時候,同學和朋友找我弄一個竹扇賞玩,自是欣然勞之。但要達到“細如絲、光如綢、薄如絹、透如紗、美如錦”的造極之境,還要磨礪。

“毛竹筒子燒成灰了,竹節還是直直的。”篾匠行當的規矩很多。比如,東家的東西,你不能看,東家家裡人說話,你不能聽;吃飯的時候,要先捧碗,後拿筷子,坐姿要中正,不能軟綿綿如蚯蚓;吃飯不能發出聲音,只能夾面前的那碗菜。其實,說的都是人品和藝品。

時代發展奔湧向前,在某些角落,依然還會有一些傳統的手藝人,他們用一輩子堅守著一門技藝,默默地把它發揮到極致。這種如大樹般堅定執著的精神,讓我感佩。

一刀,一篾,一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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