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曄致三隻憂傷的老虎

范曄致三隻憂傷的老虎

范曄(受訪者供圖/圖)

(本文首發於2019年10月10日《南方週末》國史新記·慶祝新中國成立70週年系列報道之中國家書)

范曄 譯者、北京大學西葡語系副教授,譯作《百年孤獨》等

三隻憂傷的老虎:

第一隻老虎

“老虎你好。”

百年校慶那一年,我們在三角地做了一個小展覽。二三十張照片都顫悠悠地掛在樹枝上,都是一個個滅絕動物的身體,或一張張臉。不少路過三角地的人都停下來看,年輕的臉對滅絕的臉。

那一年我大四。別人大四的時候在找工作或背GRE,我大四的時候成立了一個學生社團。因為我們的專業西班牙語言文學昔時還是個邊緣的“小語種”,好心的領導怕學生畢業找不到工作,就讓我們多學兩年,大四加上大五學學英文,這樣再不濟還可以靠英文就業。沒想到我這樣的學生卻用多出來的一年做了一回re-freshman。前兩天偶然翻出當年團委的批准通知書:猛獁瀕危野生動物協會。因為那時候讀了兩本環境倫理學的書,就刪去了動物和協會中間的“保護”兩個字——感覺太居高臨下。不想無意中造成了歧義效果——我們這十幾個成員都成了瀕危動物。

跟我同屆的一位年輕的詩人,——他的名字跟龍有關——從腳踏車上跳下來看了好一會兒,他被已經永遠消失的蘇門答臘虎的條紋迷住了。

二十年過去,照片上的蘇門答臘虎早已經褪色不見。當年一起辦社團的小夥伴們,也都風流雲散,不知在世界上的哪個角落。出於某種幸運,我很少離開這個園子。偶爾會擔心母校在奔向世界一流大學的高速路上,還能不能繼續成為瀕危動物的樂園。已成過河卒子的中年人竟也有一點點憂傷。一九九九年的老虎,不知何時還能再見。

第二隻老虎

二十四年前第一志願報考了北京大學西語系的西班牙語語言文學專業,當時曾引發老師同學的友邦驚詫,因為我的中學外語成績,委婉的說法是一直比較“低調”的。果不其然,上學後頗經歷了一段煎熬時期,直到語法基本學完能夠閱讀文學作品原文的時候才算找到了學習的樂趣。從此那甜蜜的苦惱,我的西語文學“焦慮症”也由之而來——好看的作家作品太多怎麼辦?那些文學史上光芒萬丈(很多光芒還未照進中文語境裡,就像藏在陰影中的老虎)的經典就已經看不過來,還有“月之暗面”的豐饒之海,因為種種原因被忽略或漠視的眾多遺珠……後來索性不了了之。讀一點有一點的歡喜。於是就有了與兩隻老虎的相遇。

一隻是你,聶魯達的老虎。自1950年的《伐木者醒來》,智利大詩人聶魯達進入漢語讀者的視野,成為那二十年間最受歡迎的拉美文學作者。他被翻譯過來的基本是鬥志昂揚或義憤填膺的革命詩篇。“文革”之後,新時期的聶魯達在漢語中形象一變,變成了情歌聖手,九十年代後在市場的推手下,讀者想起聶魯達往往會自動背出一句:“我喜歡你是寂靜的……”之類的經典情話。而這樣一位詩歌百科全書一樣的作家,他晦澀難解的、沉鬱頓挫的、奇情異想的其它側面都少有譯介。也沒有給你,聶魯達的小老虎,出場的機會。且不必憂傷,卑微的譯者如我為你歌唱:

……噢無疆土的

小小帝王,

無祖國的征服者。

迷你的沙龍之虎,新婚的

蘇丹來自

以愛慾為瓦的天國

……

當你經過

將精巧的四足

落在地面,

嗅著,

質疑著

塵世的一切

因為一切

都是俗物

在純潔無玷的貓足下

(聶魯達《貓頌》)

第三隻老虎

另一隻老虎是你,博爾赫斯的老虎。

上帝造貓是為了滿足我們撫摸老虎的慾望,波德萊爾的這句話一定讓阿根廷的盲詩人心有慼慼。他在中國被想象為文化聖徒,玄想迷宮中的智者。但博爾赫斯也有自己從童年時就崇拜的物件——老虎。不是亞馬孫莽林中一身斑點的美洲虎,而是通身美麗條紋的亞洲虎,那條紋:“是宙斯的金屬,每隔九夜變化出相同的指環,……”是交叉分岔的小徑,是神的文字,是終極的啟示:“我們要尋找第三隻老虎。像其他老虎一樣,會成為我夢幻的形式,人類詞語的組合”。(《另一隻老虎》)博爾赫斯在訪談裡曾說這首詩談的是藝術的無用:寫下的老虎就不再是老虎,“另一隻老虎,不在這詩中”。你也會為此而憂傷嗎?

此致

敬禮,

也祝願西語文學漢譯繼續擁有老虎斑紋一般奇妙莫測的延長線。

范曄

2019年10月9日

范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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