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就是一個潤字
黎荔
春日薄暮時分，遠望秦嶺的山巒霧靄迷離，籠罩在一片難以言狀的藍紫色柔光中。我知道，這種色調，來自溼潤的自然所醞釀的微妙變化。
多少畫家和詩人都試圖捕捉，這山水無限微妙的色調變化，還有浸潤在不可見的“氣”中的物體的隱秘的震顫，這種氣激盪著宇宙萬物……
我們人類也是自然萬物的一部分，也能感覺到這種潤澤中的變化。鄉村生活當然比城市生活要溼潤得多，但即使生活在鋼筋水泥森林——這樣乾巴巴的現代都市裡，每年立春一過，還是立馬感覺不一樣了。其實此時，北方城市還沒有什麼春的氣息，但是風真的不一樣了，風好像一下子溼潤起來，吹在臉龐上、脖子上、手背上，輕輕柔柔的。每年春天一到，這樣的風一吹過，我就很悸動，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而到了夜晚，春夜的月光雖然銀耀，卻不冷絕白絕，觸手成冰，而是輕撫微有煦溫，美得有情有意，熨貼可人。抬頭望，月色茫茫，那樣含蘊柔情。古老的歷盡千載的月兒，悠悠然，獨步中天，以一份銀白灑遍無數屋頂、窗扉、庭院，讓人間千壑生煙，萬物滋潤。
春天就是一個“潤”字，撲面而來的春天氣息就是潤澤。
想起周作人的小品文《北平的春天》，通篇看不出北平有什麼動人的春天景緻，不過是在尋找而已。然而尋找良久，又似乎並沒有找到：“北平到底還是有他的春天，不過太慌張一點了，又欠腴潤一點，叫人有時來不及嘗他的味兒。”北方的春天，像男人一樣豪邁，沙塵暴式的粗野，少了些江南春天的腴潤，所以周作人覺得很欠缺了些味兒，在他看來，北平幾乎是沒有春天的。
春天裡大地潤澤，嫩綠遍野，春水潺湲，遠眺平蕪盡處，峰巒聳然，連綿起伏，山間松林，隱約在淡煙中。我們生活其中的城市也變得潤澤了。城市中的街道、廣場、商廈以及店鋪，全是一眼望不盡的、千篇一律的現代化建築，那是多麼生硬的人造之物啊！但當一場春雨開始醞釀時，所有城中居民頭頂的天空，宛如母鴿柔軟的灰色胸脯，優雅地保持著若即若離的姿態。雨淅淅瀝瀝下起來了，細細的春雨就像春姑娘紡出的線一樣。春雨潤花，清渠溉稻，當然，也滋潤城中的一切。下班的路上，人放慢了腳步，開始隨意地溜達，走在雨中，不想打傘，而是像株幼苗般汲取著濛濛細雨，直到臉和襯衫都已濡溼，方才心滿意足。
人在春天中，身體上所有的器官好像突然甦醒了，想看到、摸到、聞到、聽到，甚至品嚐到每一片花葉、每一滴雨露，一切都變得水靈滋潤，曲折靈動。我甚至相信，春夜的月光是有氣味的，那是一種流水樣細緻、幽深的氣味，如果有一天我失明瞭，光憑嗅覺，我也能毫無錯誤地辨別出夜鶯啼叫的月夜——那些洋溢潤澤氣息的朗夜。
一想起春天，無邊絲雨就在心裡下起來，頭髮在雨裡溼潤起來。一朵朵無名野花，在牆角里探出頭來，帶著冬季藏匿起的活力，在不經意間一點點浸潤世間萬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