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林下客,幾個得歸家?——讀黃耀紅《一路還鄉》有感

青松林下客,幾個得歸家?——讀黃耀紅《一路還鄉》有感

□甘敏求

牛年大寒時節,獲贈黃耀紅老師新書《一路還鄉》。

此前我在手機上已刷過書中部分文章。拿到新書慢慢翻看時,與文章氣息相得益彰的裝幀設計,迅速將人帶入一種沉浸式的閱讀。至此才深感日常碎片化淺層閱讀對人的戕害。

閒書要閒讀。春節假期我帶上此書回到老家,也體驗了一把還鄉的況味。

與耀紅兄交往近十年,從未見他有過急躁或抱怨的時刻,其謙謙君子的儒雅氣息感染了很多人。

手頭這本《一路還鄉》,與此前的《吾土吾湘》《天地有節》,都展現了他的儒雅與智慧。內心充滿了美好,對世界溫柔以待,才會以如此細膩的筆觸寫出這樣優雅的作品。

翻開這本散文集,對家鄉一草一木的眷戀,對親友故交的思念,對心歸何處的終極思考……目之所及,都凝結了對生命的關懷,都成為情感化了的自然之物。耀紅兄以其一貫的細膩感知,向我們娓娓道來。又像是一位高超的攝像師,用鏡頭捕捉那屋後簷前的桃花流水,在一個個飽含深情的畫面中,營造了一個詩意的故鄉。

而在這尋常表達中,往往不經意地上升為一種人生況味,引發共鳴。就像找人抓背,就在你無法準確用語言描述癢在何處時,他已準確地撓到了癢處。如:

“突然覺得母親表述時間的方式 如此特別,她向來不說多少分鐘,而說根把香久、碗把茶久、餐把飯久。她的時間,就是她的生活。”(《母親的酸菜》)

“有人不喜歡它酸的味道,其實,那些青綠的生命正是以酸的方式開始了珍藏。”(《母親的酸菜》)

……

青松林下客,幾個得歸家?——讀黃耀紅《一路還鄉》有感

《一路還鄉》中的插畫。

故鄉的山川草木,是親情聯絡的天然紐帶。這山這水,祖輩見過,父輩見過,我輩也見過。圍爐夜話,這些都是聊不完的共同話題。開篇的《白果樹》,就講述從祖父起,幾代人在家鄉棠坡的往事。一株老樹,承載著幾代人的共同記憶。

前些年,耀紅兄多次談及父親對他的影響。父親去世後一年,他在一次飯桌上聊及父親生平,情不自已以至嚎啕大哭。父子情深,在《一路還鄉》中隨處可見。

我讀書少,印象中這類在日常景物描述中寄託對親人思念的,有個史鐵生。《合歡樹》《我與地壇》《秋天的記憶》……史在文中隨處可見對母親的思念。將《白果樹》與史的《合歡樹》作對比,後者更凝重,多了份生命的艱辛,前者更雋永,更多的是對人生的回味。

這或許與作者的童年息息相關。史鐵生剛及成年即成殘疾,母親40多歲即重病離世,沒來得及見證兒子的成就。肉體與精神的傷痛伴隨史鐵生一輩子,故常以哲學之思來強行排解人生之苦:

“物質性的天堂註定難為,而精神的天堂恰於走向中成立,永遠的限制是其永遠成立的依據。”“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殘疾,它從來就沒有離開過。”(《病隙碎筆》)

而耀紅兄幼承庭訓,從書中也可見其家學淵源。那個年代,能接受完整的高等教育,殊非易事,且家庭和睦,親戚中賢俊頗多。父親高壽辭世,其時耀紅兄也已成就斐然,這是對親情的最好告慰。

讀史鐵生的文章,常感秋之涼意,如陣陣秋風嗖嗖入袖,“其境過清,不可久居。”像柳宗元筆下那個小石潭,不是一個可以長時間待著的地方。

讀耀紅兄文章,則感春之溫潤,如躺暖陽下,清茶一盞,不做玄談與冥想,就在這溫暖的自然中安放自己的心靈。也如看趙孟頫的字,“花舞風中,雲生眼底”,處處涵養著生命氣息。

史鐵生用一輩子在治癒童年,耀紅兄則是用童年在溫暖一生。

平日裡跟耀紅兄閒聊時,他也曾講到,還鄉有肉體與心靈之別。

《一路還鄉》中的故鄉,更是一種心靈上的休歇處,是“林盡水源”後的“豁然開朗”。

在他筆下,故鄉代表著溫暖與光明:

“桑可養蠶,蠶可吐絲,絲可織錦,桑所帶來的是人間的溫暖。……至於梓樹,古人將其植於屋前屋後,意在以其樹脂作為照明之物。桑在,溫暖就在;梓在,光明就在。所謂故鄉,不正是溫暖與光明的心靈撫慰嗎?”(《桑》)

他在《何處是桃源》一文中,更是把還鄉上升到一種極美好的生命狀態:

“只要人類對愛與美的追求不息,春天就永遠桃花盛開,《桃花源記》就註定是安頓內心的經典。……陶淵明文字裡的田園風光,更有恆久的人性。那裡交織著儒的治世情懷、道的超逸氣度與佛的生死達觀。……他的精神世界,在於不斷回到自身,在於以‘自怡’‘自娛’的方式,守住他的志節:採菊南山,登高舒嘯,琴書消憂,不憂不懼。只有這樣的生命狀態,才讓他融入天地萬物之中。”

這段文字,是耀紅兄在解讀陶淵明,也是在解讀自己。

故鄉是我們出生、成長的地方,這裡安放著我們的初心。對故鄉的依戀,使我們追問世界的本源,人生的歸宿。一路還鄉,就是要我們記住從社會迴歸自我的路。人當然不能逃離社會,但要時刻記得回家的路,心中有了家鄉那盞明燈,則不會迷失方向,不在塵世喧囂中沉淪。

讀此書,讓我突然明白,為何禪家常用“家鄉”比喻自性,用“歸家”“到家”比喻開悟。

禪家講“迴光返照”“空手到家”,意謂收回向外探尋的眼光,返照自身己心。但識自心,無需外求,表面空無所得,實則已有皈依。楞嚴經也講“猶如有人因事遠遊,未得歸還,明瞭其家所歸道路。”

有首禪詩說得好,“

世事冗如麻,空門路轉賒。青松林下客,幾個得歸家?

”在這忙碌繁雜的塵世,許多人越走越遠,又有幾人能得“歸家”之樂?

青松林下客,幾個得歸家?——讀黃耀紅《一路還鄉》有感

黃庭堅曾寫過《寒山子龐居士詩》,我對其中一句印象很深,“

歸源知自性,自性即如來

。”迴歸自己的本源,才知初心;守住初心,也就開啟了智慧之門。

還鄉不就是歸源麼?

在認識論上,不僅禪家如此,儒道也不約而同強調過向內參究的修持。孟子講教育在於喚醒本心,後世儒家講“復性”“復其初”“復如舊”,道家講“請循其本”“復歸於樸”,無論是道德的修養還是宗教的修行,都在於對心性本體的認識,一旦了悟此心,就可成聖、得道、成佛。

近年來,我寫黃庭堅的字,讀黃庭堅的詩,這次翻看《一路還鄉》,不由得又想起黃的一首詩,那是他《題王居士所藏王友畫桃杏花二首》,其中之一寫道,“

凌雲一笑見桃花,三十年來始到家。從此春風春雨後,亂隨流水到天涯

。”家在咫尺,是此岸,天涯即遠方,是彼岸。會心一笑之際,咫尺即是天涯。

寫到這裡才發現,山谷老人這28字已道盡了我讀《一路還鄉》的感受。悠然心會處,無關古今、遠近。

巧合的是,書名中的“一路”,在我老家方言中還有“一起”“結伴同行”的意思。在這條各自還鄉、追求“到家”的路上,其實大家並不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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