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啟貝殼,一切孤獨將無所遁形

開啟貝殼,一切孤獨將無所遁形

——外國詩歌在當代的漢語翻譯,兼談馬茲洛夫詩歌

開啟貝殼,一切孤獨將無所遁形

《光年》是由著名出版人劉明清兄策劃,青年詩人、文學博士戴濰娜小姐主編的一本詩歌mook。從《光年1》開始,我就一直在關注,目前已經出版了《光年3》,是當前唯一的一本專注於譯介外國詩人的雜誌書(Magazine+Book)。在翻譯現當代外國詩人的作品時,還會介紹一些外國漢學家以及整個世界詩壇的情況與動態。《光年3》第一部分集中性的介紹了兩位外國詩人,一位是羅馬尼亞詩人斯特內斯庫,另一位是馬茲洛夫。前者的詩歌由高興翻譯,後者的詩則由王家新、西渡、陳育虹等多位當代詩人翻譯,當然也包括此書的主編戴濰娜。不同的譯者在翻譯同一個詩人的作品時,譯詩的語言和風格具有多樣性,因此我們今天不妨就馬茲洛夫的詩歌來談一談。

《從我身體的每一處傷疤中》(《光年》37頁)是王家新所譯,我覺得他譯得極具創造性。雖然沒看過詩歌原文所用的語言(明清兄告訴我,王家新先生是從英文翻譯為漢語),但是從一些特殊的語序,我們可以推測,譯者保留了詩歌原始文字的語序。比如第一節的後兩句:

而從眉頭上不可測度的氣溫中

危險的愛挖掘

如果用我們的習慣表達,應該是“挖掘危險的愛”;同樣,第二節中的“從我身體的每一處傷疤中\真實顯現”,漢語的習慣表達應該是“顯現真實”。而第三節中的“石頭成為一座房子,岩石——砂的穀物”的翻譯尤其精彩,在岩石和砂之間,省略了語言過度,使用了一個破折號來連線,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直接,乾脆。這一點很像電影裡的蒙太奇,上一個鏡頭裡男主角順著建築廊柱向前走(鏡頭往往是從左向右),下一個鏡頭裡女主角貼著建築邊線向前走(鏡頭往往是從右向左),這時候觀眾的大腦裡會產生一個想象,那就是在建築的轉角處二人相遇。在俗套的電影裡,大體也會如此安排。但是在高明的剪輯師哪裡,二人並未相遇,原來兩人走在不同的城市裡,一個在紐約,一個在巴黎。他們相遇了,然後又擦肩而過。時間上的不期而遇,空間上的互不相識,構成了單向度的交叉(實際不交叉)。在這首詩裡,大體也是如此,岩石與砂之間的關係,意象上是單向通道,語言上卻是可逆的,從而構成了意象和語言的雙向通道。岩石可以碎裂、風化成砂(碎石子),而砂要變成岩石,則非得造山運動那樣的造化之力不可,普通的外力是不行的,所以岩石成砂是不可逆的。但是在語言結構上,“岩石——砂的穀物”也就是“砂的穀物——岩石”,卻又是可逆的。這種雙向性,也反映在最後一節“當我停止呼吸\我的心依然在大聲跳動。”從客觀經驗主義的角度來說,這是不合邏輯的,但是在詩歌裡一點問題都沒有,而且非常真實。呼吸停止後,有關生命的一切似乎就單向性的終結了。但事實是愛不會消失,恨也不會消失,一切具有永恆價值的東西都不會消失,這就是“大聲跳動的心”的倒推,推向的當然不是“復活”,但是另一種“生”。

當我停止呼吸

我的心依然在大聲跳動。

我當時看到這兩句詩的時候,我的腦海裡也跳出了兩句詩:我雖不曾見過你,但我吻過你——的名字。完全是毫無意識的,一瞬間的東西。

同一個意思,用不同的詞語,產生的效果是不一樣的。比如西渡譯的《許多事情發生》(《光年》41頁)的最後兩句:

事皆無足輕重,我們

從未做過。

“皆”這個詞,在我們的口語和日常用法中並不常用,它的意思是“都”,我們口語會說“一切都好”,說“一切皆好”就有點文縐縐的意味。“皆”有文言用詞屬性,但是用在這裡卻恰到好處,如果換成了“都”,不但沒有了那種咒語般的力量,而且也喪失了詩歌的感覺。那麼,從翻譯的角度來說,還有沒有更深層面的意義呢?當然有。可以這麼說,這個“皆”字,重建了外國詩歌在漢語中的位置,使它成為一首詩,而不是一首翻譯成漢語的詩。

語言屬於思維層次,而詩歌是意識的翅膀。大腦裡的詩與寫在紙上的詩不是一回事,寫出來的和沒寫出來的詩也不同。我有時候會放任大腦裡那些詩的語言流散、消失,不把他們寫出來。可以這樣說,沒寫出來的詩,要比寫出來的詩多很多,精彩很多。禪宗“不立文字”,以心傳心,是大有深意的。只有越過思維層次,讓語言不再擁有固有形態,脫離其具體含義,詩歌才能有更寬的外延。

馬茲洛夫曾借用海德格爾的話說,語言是存在的家園,人類棲居在這個家園之中。那些用語言創造和思考的人是這個家園的守護者。為了更明確一些,馬茲洛夫進一步說,“譯者無疑是進入那個家園的街道和入口的締造者。”這一句,也可以作為《光年》這本mook的存在註腳。

我們還是回頭來說馬茲洛夫,從譯介的這部分詩來看,他非常喜歡使用“擁抱”這個意象,在不同譯者翻譯的不同詩篇裡多次出現“擁抱”這個詞,應該不是偶然。也就是說,馬茲洛夫在自己的詩中多次使用了同一個詞,而這個詞對應的,最為精確的漢語詞彙,就是“擁抱”。我沒有完全統計,但至少在王家新、陳育虹、戴濰娜、楊東偉等多位譯者翻譯的5首作品中,出現了“擁抱”這個詞。我們選其中的兩首來談吧。王家新翻譯的《日子的預報》和楊東偉翻譯的《新土地》。

《日子的預報》這首詩的底色是灰色的。“那些隔絕的地面和後人的窗戶,他們會珍惜我們所有的渴望”,這一句具有預言性質,聯絡東歐上世紀的現狀,這句話就成了寫實。後面接著說,“你不相信那些記載,那些擁抱和未誕生的孩子。”這裡的“擁抱”就很明確了,“擁抱”是信任,是溫情,是人性深處的一切最溫柔的表達。即便是在東歐的禁錮時代,“擁抱”這一具體詞彙下的人性的需求也沒有消失。“孩子”是希望,未誕生的孩子是隱沒的不曾存在過的希望,“不相信”和“未曾誕生的孩子”放在一起,有點像數學上的斐那波奇數列,是鏡子裡的鏡子,無限延伸的語言鏡廊。而這一切過往,都奔向一個新的未來,像一條飢餓的狗。這首詩寫盡了一代人的心靈痛楚,既有小刀子割肉的煎熬,也有大錘猛敲的震撼。最後兩句裡的“那條狗”,就是詩中的大錘,是絕望中的新生。

在《新土地》這首詩裡,“擁抱”一詞顯然有另外的含義:

一個人應該成為

半開啟的手掌上的圓鏡

反射出他人如剪刀刃般

鋒利的擁抱,他們相互接觸

僅當事物被切割之時。

新土地應該被髮明,

而人們可以再次在水上行走。

在這裡“擁抱”是一種事務性禮儀,而在“禮儀”背後,有著更加深重的人性的承載。詩的最後一句很有意味,“而人們可以再次在水上行走”實際上是一個隱喻。“水上行走”無疑就是《舊約 創世紀》第一章中的“上帝的靈執行在水上”,最初的人類可以像上帝一樣行在水面上,直到被趕出伊甸園,人類喪失了這一能力。所以,《新土地》其實就是《創世紀》。我以前曾根據亞當被趕出伊甸園的故事寫過一首詩,原詩句不記得了。大體上是這樣的表達:

上帝說,山高水闊,你怕嗎?

亞當說,不怕。

上帝說,路遠日長,你怕嗎?

亞當說,不怕。

上帝說,你走吧。

亞當說,我怕。

上帝說,你怕什麼?

亞當說,孤獨。

《新土地》不止是現實之土地,也是心靈之境。

開啟貝殼,也就意味著暴露最柔軟的部分,一切孤獨都將無所遁形。山高水闊,路遠日長,是現實性的,而孤獨來自心靈,這才是人類最致命的地方。我猜測陳育虹是一位女性譯者,所以譯詩所用的詞彙有一種獨特的,屬於女性的獨特細膩,她譯得《眼睛》(45頁)這首詩既有哲學意味,也有詩性的美。

開啟一隻眼就好——

視野在另一隻閉著的眼睛裡。

睜開眼睛,未必就能看到一切。有時候睜大雙眼,反而什麼都看不到。《道德經》裡說,目為五色所迷,就是說眼睛為繁華所障,無法看到塵俗之外的東西。反而在那隻閉著沉思的眼瞼後面,有著更加廣闊且清晰的視野。

開啟貝殼——

一切孤獨將無所遁形。

一個包裹起自己的人,就像合上了蚌殼的蚌,是堅硬的,似乎沒有弱點,攻不破的。但這並不意味著孤獨不存在,在這裡漢語再次爆發出它的潛在魅力,開啟貝殼並不是實指,也可以是暗喻。張開真誠的眸子,一個人才能看到另一個人的孤獨。

河岸上的石頭飲盡了時間,

死魚們遊向太陽。

這是非常奇妙的兩句,不具有生命的東西(石頭)活了,具有生命的東西(魚)死了。但是,石頭畢竟飲的不是水(當然它喝乾的不止一條大河),它在時間的長河裡以固有的方式活著。而魚兒們,縱然是死了,也是遊向生命最熾熱的地方。

這首詩的最後兩節,落在了現實上。

世界是一株幼苗長在建築用地,

一扇扇窗是我們不確知的河。

建築用地上的幼苗有隨時被摧折毀滅的可能,世界其實是脆弱的,人的世界尤其如此。在每個窗子下面,的確流淌著一條我們不能確知的生活河流啊。

最後一節,尤其動人。人類在最脆弱的時候,爆發出來的勇氣和力量,以及為之做出的各種努力和犧牲,都近似宗教情懷。

從這些翻譯,我們不難發現,外國詩歌和漢語擁抱之後,其實已經成為獨立的東西,我們不應該有所區別的稱為“譯詩”。就像濰娜在《鐘錶之手》裡所譯的那句:語言是墜進花缽的種子。外國詩歌落在當代漢語的土壤裡,長出來的是玫瑰花還是仙人掌,其實已經不單純是語言轉換問題,而是每一個翻譯者都在構建,在創造,在建設,在豐富著漢語本身。

(這篇文章是根據2020年9月20日在“雨楓書館”和朋友們討論《光年3》時的錄音內容做了整理和調整,姑且留存在這裡供大家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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