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女青年如何理財?張愛玲對於金錢的敏銳度超出想象

最近中年少女們的話題是互助式養老——當然是受前幾天“閨蜜們集資建別墅養老”新聞的影響,人到中年,無論心態如何少女,都會有一種難以言表的緊迫感。

所謂緊迫感,說到底,還是一種不安全。如何才能有安全感。閨蜜說,有一句話說得好,卡里有錢,手機有電,車裡有油,這就是安全感,指望別人都是扯淡。

再牛逼的副駕駛,都不如自己緊握方向盤不是?

我的女朋友們每一個都比我有理財頭腦。有姑娘說,已經提前在某著名養老院報名了;又有姑娘接話,那還不如自己去辦養老院,到時候給大家打折。當我開始研究去香港買保險時,大家居然有些驚訝地說:“文藝女青年居然也開始談錢了?”

納尼?文藝女青年就不能談錢嗎?

張愛玲第一個站出來,不答應。

文藝女青年如何理財?張愛玲對於金錢的敏銳度超出想象

張愛玲同學對於金錢的敏銳度,幾乎超出了我們的想象,她自己一言以蔽之,說自己是拜金主義者:

從小似乎我就很喜歡錢,一學會“拜金主義”這名詞,我就堅持我是拜金主義者。我喜歡錢。因為我沒吃過錢的苦——小苦雖然經驗到一些,和人家真吃過苦的比起來實在不算什麼——不知道錢的壞處,只知道錢的好處。

她有固定的理財委託人宋淇。宋淇夫婦雖然愛好文藝,卻頗有商業頭腦。所以,張愛玲非常放心把自己的錢交給宋淇打理。宋以朗表示,他手中有宋淇專門為張愛玲做的財務報告,“我爸爸在香港幫張愛玲買了一些外幣或定期存款”。

文藝女青年如何理財?張愛玲對於金錢的敏銳度超出想象

宋淇與鄺文美結婚照片

她時刻不忘學習理財知識。在宋淇講起現在投資渠道有限時,張愛玲的回信是:“現在超級市場都整排陳列著Forbos(《福布斯》)等雜誌,可見人人都想至少保值,我如果錢多點也要看”。

“抗通脹,求保值”,這是晚年張愛玲的理財六字方針。她懂得規避風險,1994年,不少香港人擔心九七回歸對金融的走勢,張愛玲就詢問宋淇夫婦,是否有離開香港的打算,如果有,請立刻告訴自己,她便會結束自己在香港的戶口,轉到新加坡。

文藝女青年如何理財?張愛玲對於金錢的敏銳度超出想象

報紙上任何關於理財投資的訊息,她都不放過。1995年5月5日,張愛玲在給鄺文美的信裡說:“昨天去郵局,收到《中時》獎金,匆匆裝入預先寫好的信內,掛號寄出,忘了支票背書。只好請等下次有便的時候再去掛號寄還……我想買日元是長期的打算,毫無時間性質。”

兩個月之後,張愛玲特別說明,“買日元我不過是看報上,Cliton(克林頓)不擅外交,民意測驗上他倒是外交一項獨拿高分。……有個專欄說作家說日本政商界都是中級人員互相諮詢做決定,首長只是榮譽職性質,所以換了誰都沒多大關係。……(美國)九六年後如果不輕易用兵,省點錢,美元也許長期跌而不倒。似還是日元好些。”

這是她和宋淇夫婦的最後一封信。又過三月,張愛玲去世,宋以朗有一張紙條, 1996年12月18日,是鄺文美的筆跡,上面寫著張愛玲的英文名字E 。Chang,計算“綠簿子”(銀行外幣存款)剩餘32萬多美金——宋以朗換算了一下,按照當年的匯率,那大概是240萬港幣左右——換算到現在的人民幣,大約在一千萬左右。

這筆錢不算少,也不算多。有人說,張愛玲為什麼不花這些錢?我知道,這是屬於她的安全感,就像《小團圓》裡說的那樣。

胡蘭成說得更透徹一些:“她認真地工作,從不沾人便宜,人也休想沾她的,要使她在稿費上頭吃虧,用怎樣高尚的話也打不動她。她的生活裡有世俗的清潔。在香港時,路上一個癟三搶她的錢袋,奪來奪去好一會,還是沒給搶去。一次是在上海,癟三搶她手裡的點心,連紙包一把抓去了一半,另一半還是給她緊緊的拿了回來了。”

如果誰讓張愛玲吃虧,她是不幹的。

以上觀點,平襟亞可以作證。

文藝女青年如何理財?張愛玲對於金錢的敏銳度超出想象

平襟亞

1944年是張愛玲的傳奇之年。8月,《傳奇》由《雜誌》出版社出版,面世四天就銷售一空,創下了出版界新紀錄,張愛玲成了淪陷時期的上海最為耀眼的文藝明星。

很難想象,一年前,張愛玲還是一個四處自薦投稿的文學女青年。在得到周瘦鵑的賞識之後,張愛玲向影響力更大的《永珍》推薦自己的稿子,接待她的是柯靈——當時,柯靈剛剛讀了《紫羅蘭》上的《第一爐香》,對張愛玲欣賞有加,1943年8月開始,《永珍》幾乎成了張愛玲的主戰場。

我大致羅列了一下張愛玲在《永珍》的發表作品:

1943年8月《永珍》(第3年第2期)——《心經》

1943年9月《永珍》(第3年第3期)——《心經》

1943年11月《永珍》(第3年第5期)——《琉璃瓦》

1944年1月《永珍》(第3年第7期)——《連環套》

1944年2月《永珍》(第3年第8期)——《連環套》

1944年3月《永珍》(第3年第9期)——《連環套》

1944年4月《永珍》(第3年第10期)——《連環套》

1944年5月《永珍》(第3年第11期)——《連環套》

1944年6月《永珍》(第3年第12期)——《連環套》

可是,到了七月,《連環套》忽然“戛然而止”了。

文藝女青年如何理財?張愛玲對於金錢的敏銳度超出想象

這個中止很不正常,《永珍》“編輯室”在七月刊的解釋是:“張愛玲先生的《連環套》,這一期只好暫時缺席了,對於讀者我們知道不免是一種失望,也還只好請讀者原諒吧。”

大約是讀者們十分不滿,紛紛來信催更,永珍編輯部不得不在8月刊中再次解釋:“張愛玲女士的《連環套》是隨寫隨刊的,寫文章不能像機器一樣按期出品,而雜誌每月必出,編者也不得不按時催逼。這自然是一種虐政,而且作者也勢必影響到她作品的完整與和諧。因此想把《連環套》暫時中斷了,這也是不得已的事,只好請讀者原諒罷了。”

文藝女青年如何理財?張愛玲對於金錢的敏銳度超出想象

按照這個解釋,似乎是張愛玲當時缺乏靈感,寫不出來了。但事實如此嗎?

我們來看看《永珍》斷更之後,張愛玲在其他雜誌上發表的情況:

《紅玫瑰與白玫瑰》——《雜誌》1944年7月號

《私語》——《天地》1944年7月

《詩與胡說》——《雜誌》1944年8月號

《炎櫻語錄》——《小天地》1944年8月創刊號

《中國人的宗教》——《天地》1944年8月

文藝女青年如何理財?張愛玲對於金錢的敏銳度超出想象

這樣一看,非常明顯了,不是寫不出來,是不想在《永珍》發表。

有一種說法,認為張愛玲斷更,是因為5月的《永珍》發表了傅雷對於張愛玲的批評,張愛玲看了受不了——傅雷文章中最後一句正是“《連環套》逃不過剛下地就夭折的命運。”愛玲一生氣,你說夭折,那就夭折吧!遂斷更。

這也不失為一種解釋。

但很快,8月,在上海小報《海報》上,出現了一篇《一千元的灰鈿》,作者“秋翁”,大名鼎鼎,《永珍》老闆平襟亞(對,就是我之前寫過詆譭陸小曼和呂碧城的平襟亞)。

平襟亞大致講述了張愛玲和《永珍》的矛盾所在,講來講去,其實關鍵只有一個字:錢。

平襟亞講,我跟張愛玲小姐約稿,給的稿費是高於市場價的。當時稿費是千字百元,他給張愛玲按篇來算,一篇七八千字,給一千元。結果,“誰知她寫了一期之後,前來論價,斤斤要求百五十元千字,並說如不允許,每月當酌減字數”。

平襟亞沒同意增長稿費,張愛玲就開始縮減字數,平襟亞說有一期只寫了五千字,並且聲稱“要便要,不要就拉倒”。

文藝女青年如何理財?張愛玲對於金錢的敏銳度超出想象

到了七月,柯靈對平襟亞說,張愛玲要求加兩千塊。平襟亞同意了,但張愛玲卻沒有答應,並且退回了那兩千,表示《連環套》就此腰斬。

這時候,一個有趣的羅生門出現了:平襟亞說,稿費是預付的,第一筆預付了2000,之後每月付下個月的1000,張愛玲七月的稿子沒有交,但是拿了七月的錢,等於賴賬了。

一時間,無數文人開始在各大小報討論這一事件。不少人落井下石,認為張愛玲單方面斷更在先,窩藏稿費在後,實在太不地道。也有讀者來信,表示物價瘋漲,連《永珍》售價都一直在漲,張愛玲的稿費卻一直維持千元一篇,亦不公平。亦有好事者,假裝講和,要平襟亞大人有大量,“一千塊當做臺子”,充滿了對張愛玲的侮辱。

平襟亞此時像打了雞血一般,接連寫了《為某女作家專事》《最後的義務宣傳》等文,繼續攻擊張愛玲。這一次,除了講稿費,他又搬上張愛玲曾經給自己寫的信,信中張提及可以拿自己的身世作為營銷手段:

文藝女青年如何理財?張愛玲對於金錢的敏銳度超出想象

當事人張愛玲終於坐不住了。

張愛玲給《海報》寫了申辯信,但奇怪的是,這封信並沒有發表。我大學時作論文,還專門去資料室查了這份小報的影印版,確實沒有刊登張愛玲的回覆,張愛玲自己猜測,“大概因為秋翁的情面”。

平襟亞的文章一篇接一篇,她便寫了《不得不說的廢話》,寄給《語林》雜誌的主編錢公俠。為表公平,錢請平襟亞也寫一篇《一千元的經過》,兩篇在《語林》第2期上同時刊出(那時候的媒體還是有公平原則的)。

張愛玲表示,“十一月底,秋翁先生當面交給我一張兩千元的支票,作為下年正月份、二月份的稿費。我說:‘講好了每月一千元,還是每月拿罷,不然寅年吃卯年糧,使我很擔心。’於是他收回那張支票,另開了一張一千元的支票給我。但是不知為什麼賬簿卻記下的還是兩千元。”

文藝女青年如何理財?張愛玲對於金錢的敏銳度超出想象

總結一下張愛玲這一方的說法,你要預付我的第一期的2000稿費,我並沒有拿。

平襟亞一方則硬核地附上了付款日期和情景,如下圖:

文藝女青年如何理財?張愛玲對於金錢的敏銳度超出想象

在針對有異議的首次預支2000元,平襟亞說是“永豐銀行支票,銀行有賬可以查對”。

但奇怪的是,在刊登了這兩篇文章之後,忽然沒有下文了。以平襟亞之為人,如果真的如此有把握,為什麼不把詳細的賬單票據公佈在報上呢?既然都已經講得如此之詳細,連是當面給錢還是銀行給錢都說了,要是索性公佈銀行賬目,張愛玲還有什麼話好講的?

這件事似乎成了永遠的謎團,但我認為,平襟亞發難,不在1000塊,而在於另一件事——他失去了張愛玲《傳奇》的出版權。

文藝女青年如何理財?張愛玲對於金錢的敏銳度超出想象

《傳奇》是張愛玲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一開始,她是考慮過平襟亞來出版的。

平襟亞自己承認,張愛玲希望以“版稅”的方式出版她的短篇小說集(應當就是《傳奇》),“她接連來見過我好多次,所談論的無非是‘生意眼’,怎樣可以有把握風行一時,怎樣可以多抽版稅,結果是她竟要我包銷一萬冊或八千冊,版稅最好先抽,一次預付她”。

當時張愛玲不算特別出名,平襟亞這種摳門又精明的出版商,當然不肯。但他直覺張愛玲的書可以大賣。所以,他才提議,先做連載——他的小算盤,一定是希望把張愛玲捧紅然後順理成章出版她的書。

不過,他不知道的是,自己手上有一個“暗樁”——這便是柯靈。張愛玲與平襟亞見面之後,寫信諮詢柯靈,詢問小說集是否該在中央書店出版,柯靈認為中央書店“質量低劣,只是靠低價傾銷取勝”,於是意味深長的回信,附上了中央書店當時的書單,“說明如果是我,寧願婉謝垂青,我懇切陳詞;以她的才華,不愁不見知於世,希望她靜待時機,不要急於求成。”

張愛玲的回信十分坦率,說還是主張“趁熱打鐵”。既然中央書店不可,平襟亞又在稿費上嘰嘰歪歪,最終,更加追捧張愛玲的《雜誌》社成了最大贏家。

文藝女青年如何理財?張愛玲對於金錢的敏銳度超出想象

柯靈

稿費事件,張愛玲這邊再無發聲,倒是本來聲稱“再不就此事發一言”的平襟亞有氣難消,後來寫了一篇《紅葉》,講“每逢月夜,時常出現一妖狐,對月兒焚香拜禱,香焚了一爐,又焚一爐,一爐一爐地焚著。直到最後,竟修煉成功,幻為嬋娟美女,出來迷人……”

風度什麼東西?不存在的。

平襟亞曾在《人海潮》中說:“賣文簡直不如賣淫,莫說別的,嫖客一隻眯花朵眼的面孔,比較書賈一隻冷眼,要好看得多。”平襟亞晚年曾經作檢討說:“我向文友買稿,計字認值,斤斤較量,也同一般書賈沒有兩樣……正所謂‘易地則皆然’,自己做了烏鴉,毛羽絕對不會生白的。”——特別想說,平老先生,你和一般書商還真是不大一樣,你曾經曾盜版魯迅、茅盾、冰心等20多位作家的作品,還盜印郭沫若的《黑貓》(改了個書名叫《我的結婚》)。

有趣的是,1970年代後,張愛玲的作品重新在臺灣風靡,出版商為臺灣皇冠——皇冠的出版人平鑫濤是平襟亞的堂侄。

文藝女青年如何理財?張愛玲對於金錢的敏銳度超出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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