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迷哥哥的深情告別

哥哥是成長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文學青年,半年前,他敗陣於病魔。他所有的夢想,留存在那舊式玻璃門書櫥。

書迷哥哥的深情告別

2019年底查出腫瘤後,哥哥的生命在痛苦治療中持續了一年半。其間,無暇打理的屋子很凌亂。置於一角的書櫥卻總是鋥亮整齊。書櫥的兩扇玻璃門,像是兩個世界的閘門,外面是屬世俗,痛苦掙扎,裡面屬靈魂,靜謐安詳。

瘦得像紙片人的哥哥在最後時光,翻出了四本書放在床頭作伴,《拜倫詩選》《海涅抒情詩選集》《魯迅經典》和《荒漠甘泉》。他整理找出書籍,要挪開書櫥周圍堆放的東西,一定是傾盡全力了。那時的他,或感知來日無多,摩挲年輕時痴迷的書籍,他更是在尋找曾經的自己,作一個深情告別。

哥哥是長子,父母給他取名張建平,祈福平安,世界和平。父親是從部隊轉業,頗有文人氣。哥哥受到影響,是出了名的書迷。他的中學同學告訴我,記得哥哥每天在學校“啃”厚厚的大部頭,印象最深的是一本《資本論》。

工作後,恰迎來改革開放,圖書出版活躍起來。哥哥和當時求知若渴的文學青年一樣,每月拿到工資的第一件事就是買書買雜誌。他購買的多是世界名著和詩選,還訂閱了很多文學刊物,尤愛《詩刊》。八十年代,他買的《紅與黑》價格1。95元,《拜倫詩選》1。25元,《且介亭雜文二集》0。46元,《培根論人生》僅僅0。27元。不過在當時,他每月收入才十幾元。

哥哥走了之後,在他的書櫥中找到兩本硬麵筆記本,一本是詩歌摘錄,另一本里有他寫下的詩章:“故鄉,我永遠是你的讚美詩人。故鄉,你的創傷痊癒了嗎,你的翅膀還沉重嗎……不!你看藍色的天空中,南方的燕子在飛翔,白色的鴿子在飛翔,祖國的銀燕在飛翔……我已沒有負擔,已經起飛……”這首詩寫於八十年代初期,清新靈動,才情飛揚。遺憾的是,現實是骨感的,在工作和家庭的奔波中,夢想越來越遠。漸漸地,或許由於無力感和對自己的失望,他學會了喝酒打牌,消耗了不少時光。這是他的妥協和逃避,內心並不快樂。

即便如此,哥哥仍然一輩子愛做夢,洋溢著詩人般的浪漫熱情。迎新年之際,他會在值夜班回來的某一天早晨,一手騎車,一手拿著五顏六色的氫氣球,在冬日清冷灰暗的街頭格外引人注目,家裡因此充滿了歡聲笑語。我上小學時,哥哥已經工作,他常買回柿餅、蜜三刀塞滿抽屜。一次赴上海進修出差,帶回來椰絲球、彈力巧克力,讓我第一次品識到,世界上還有這麼美妙的食品。

善良單純的哥哥常把對讀書的愛和夢斷,移情到對親朋的慷慨幫助。初中時,喜歡聽電臺節目的我,迷上了音樂,一次在音像書店看到正版保羅·莫里哀的磁帶,但是價格高達九元多。哥哥知道後慷慨解囊買了回來。他還叮囑說:“今後如果有新版出來,我給錢買。”前些年一次聚餐,席上他的朋友因為孩子索要50元,沒頭沒腦地把孩子訓斥得流淚。一旁的他立馬掏出一百元說這是“獎勵”,叔叔支援好好讀書的孩子。類似的事情不勝列舉。

回想起來,因為有這樣的哥哥,我也喜愛上文學,在他的書堆裡得到陶冶成長,乃至於後來以碼字為生。19年前,得知我將赴上海工作,他執意要送我。一路上他既開心,又迂腐地詢問各種細節。那是我們兄妹唯一的共同出行。

“世界上有一種鳥沒有腳,一輩子只能著陸一次,那就是死亡的時候。”這是電影《阿飛正傳》中的臺詞。不知怎地,我總會聯想到哥哥,懷抱理想主義,融入世俗十分煎熬,超脫塵世談何容易。當落地的時候,往往遭遇最殘酷一擊。

當病魔突然來襲,他唯有唉聲嘆氣。在個人財務管理方面,他從未用心過,沒有多少積累。好在有我們這個大家庭,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沒有耽誤過治療,竭盡全力延續著他的生命。哥哥服用靶向藥,昂貴的支出讓他總惦記藥瓶是不是要見底。一天,我勸他不要擔心,我們會一直照管他。他笑得眼睛亮亮的,讓我心疼也永遠忘不了。

那天,疲弱的他仍一再惦念著心愛的珍藏:“書櫥裡都是好書,不要丟棄。”

世界每時每刻都有離開,人們依然艱難於告別。哥哥走了之後,我們兄妹仨的微信群取名“平安的家”,源於哥哥的名字張建平。誰也無從知曉靈魂歸向何處,在虛擬數字空間為他留一個家,心裡多少有一絲安慰。(張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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