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先生 朱婧

聽到寧先生去世的訊息的時候,是初春時節,我在北方的家裡,室內開著兩扇窗,窗外是強勁的西風穿空的聲音,這樣的風聲已經持續了兩週。

彼時,我的妻子新得了一幅油畫像,是我的師弟為她畫的,作為我們的新婚禮物。她很喜愛那幅畫,畫中的她,發如墨色,恬澹笑容,素色的婚戒戴在無名指上。我想起寧先生,二十多年前,寧先生也得過這樣的油畫像,是她的先生為她畫的。

寧先生去世時剛剛61歲,很突然,也很平靜。雖然她獨居,但有相互關照的女性摯友每日都會聯絡,彼此也留了住處鑰匙。發現不妥後,對方立刻去查看了,所以處理得很早。這些,是師弟參加先生葬禮後告訴我的。醫生說,寧先生的那種死亡方式是沒有痛苦的,心臟驟然停止工作,肌體停歇運作,一切發生在瞬間,腦部幾乎無法作出反射,去感受到衰弱或者恐懼。我只是不能去推想那一刻如何發生在我的先生身上,幾乎不近人情地並未參加葬禮。

先生,先生 朱婧

▲ 圖 | 李奧尼德·阿夫列莫夫

我依舊一般生活,晨起與妻子步行到地鐵口,轉兩次車到研究所上班,下午去兼職的文化公司處理事務,傍晚再乘地鐵回到我們溫暖的蝸居。睡前有時喝一些妻子自制的梅酒,帶一點微醺等待睡眠。只是,那段時間會做醒來不記得全貌的夢,在深夜驚起。

生活刻板地推進,會慶幸那種平庸的平靜。真實的失去在夜深時逼近我,卻總在白晝到來時隨日光散去,似乎內心自可以巧妙避開創痛,以求平安。在北方的那幾年,我接觸了以前全未想過的世界。融合與越界成為大勢所趨,我的專業突然從邊緣角色變得被主流需要和認可。因為我年紀較輕,一些新型的合作專案,公司多讓我去洽談完成。一個紅酒的品牌希望我能選擇合適的古詩詞,豎排印刷成長長卷軸,環貼在瓶身上成為標貼,每一瓶酒有不同的編號,對應不同的詩詞。某品牌的春季成衣釋出,同我洽談的年輕女性全程使用英文,她與我談商品與消費主義,談城市與資本主義。她說我們不僅僅是談服裝,服裝可以成為一種思想,她的理想是在博物館或者圖書館開新一季的早春釋出會。一個高階餐飲的品牌,推出適合忙碌中產的半成品煲,可以限時送達家中,只要放在爐灶上,即可完成搭配合理材質精良的家庭供餐。展臺設計預期如下:每一種煲都有一個古典的名字,走近會有語音說明,其材質的運用,每種材質在典籍中如何被記載,以及其構成與搭配。如燒鴨臘味煲一例:利苑的燒米鴨和煎海蝦放在上位,中層有秘製不傳的中藥滋補食材包,底層是從銀座的Akomeya訂購的米,根據甜度、黏度、軟硬程度提供不同的選項。展區的背景音樂是粵劇《梁祝》,雖則文辭古怪,唸白難聽,卻別有一種風致,似白樂天說的“嘔啞嘲哳難為聽”。亦有拍攝Vlog的影片公司期待合作,要求我為影片製作的文化內容提供無誤的資料支援,他們推出的精準定位的網路紅人獲得的不僅有驚人流量,還有文化傳人的至高榮譽。這個世界在先生離開之後,似乎變化更快,我看起來也能恰如其分地跟隨,順時應勢。先生去世半年有餘,母校要為先生做紀錄片,專業的老師推薦我為主筆,接了這份工作後,我自然地從文化公司辭去了職位,未必沒有感到釋然。

先生,先生 朱婧

▲ 圖 | 么蛾

回去那個南方城市的火車上,道旁樹木有節奏規律地退離視線,窗外風景像漸次展開的平淡畫卷,深深淺淺的蒼灰色調的北方天空之後,漸入雨境,車窗玻璃上雨線斑駁,許多不重要的記憶碎片浮起。我想起我的母校和祖父的母校之間陶谷新村那條小路,我和摯友S君在那條路上消磨過許多時光。那裡有三家古書店並列,有彼此不屬的相似名字。某個午後,驟雨急至,我們推門避雨,門外籠中的黑色鳥雀撲扇翅膀,室內破舊的風扇呼呼地吹著熱風,我們走到書架間,翻看一冊《清代學者象傳》,互相賭注翻到哪一頁我們以後就成為哪個學者。我開啟就是錢謙益,讓他大笑,亦讓我受傷。某個雨夜,同學幾人看完電影從山西路的劇場穿過頤和路一帶走回學校,潮溼的空氣中幽幽浮著無花果樹的香氣,一行人的身影映在淡黃色石灰牆壁上游走,尤似電影中的畫面:空空兒,精精兒,化作紅幡子、白幡子相鬥,矯如俊鶻,輕若遊蜂。雨雲洇溼的月光裡,轉首看到學姐H君曲線優美的側顏,她豐盈的烏髮完全向後梳攏,盤作髮髻,露出的額頭和耳朵,皆有玉一般的質感和光澤。一路向南,記憶在潮溼中甦醒。

12年前,正是在這個南方城市,甫入大學的我認識了寧先生。那年,有一個新聞事件,歷史專業的一個天才少年,為抑鬱症所困自殺,留下萬言的遺書道出迷惘。可很長時間我看不到窗外,並不知道陰影,內心一片茫茫是因為簡淨,平心靜氣地願意奉獻一種勞作耕耘,呵護衷心以為珍貴的事物。

由祖父養育長大的我,幼時由他教授記誦尚不能懂的古文和詩句,回憶起來祖父既受儒家載道的影響,教授我如《諫太宗十思疏》,亦教授我美文如《赤壁賦》,那些詩句在我身上落下種子,生根抽芽,與稚嫩的體魄精神一體地生長。祖父與我說起他早年的大學,他告訴我,六十年前,在那所以滿是爬山虎的塔樓為地標的大學,在窗外可眺望紫金山的校舍,他曾跟隨他的老師誦讀這些文章。他後來去了更南方的蕉風椰雨中再繼學業,年邁回到北方的故鄉,心中卻一直念念不忘度過兩年青春時光的南方城市。他講起過,在他離開那個南方城市的前一年春天,後來成為我的母校,當時還是其前身的女子文理學院,舉辦慶祝五朔節的舞會。正當好年紀的女孩子們,在100號樓前的大草坪上盡情歡舞,他跟隨母校影音部的老師去拍攝,他說那時他見到過一目入魂後來卻音塵相隔的面孔。多年以後,我逆流南下來到這個城市讀書,多少因為祖父。

先生,先生 朱婧

認識先生的那一年,我18歲,先生49歲,先生身體狀況不好,中文系指派我做先生的課代表。我早聽聞寧先生,母校的古代文學以譚先生為首,而寧先生是譚先生最得意的女弟子,36歲的年紀做了教授,清詩的研究更是業內翹楚。先前因家事去了國外的寧先生,重返母校,而我又能受教於她席下,對我來說,是很大的幸事。

彼時,國學中興方有跡象,在古典文學的傳授領域一時百態,有在教席上講求字句解說的前輩,有在大眾傳媒以現代話術包裝古典詩詞的聞人。寧先生與他們都不同,多年以後的一日,與妻子觀看大衛洛維的電影A ghost story,電影講生人與亡靈的同在與感應,我想起先生的課堂。寧先生不是為了講求闡釋或者喚起共情,她與古人有情,與學生有情,她讓往去的和新鮮的靈,在這個空間相遇。連線時間與萬物使人易感又孤勇,妄想以一己之身抵達真理。我感受到智識的強烈吸引,先生讓我看到最接近理想的那種可能,想成為先生,強烈的貪戀如此被喚起。

先生,先生 朱婧

先生身量不很高,腰板總是直的,因此總覺得要比實際高一些。她的氣質與她的聲望並不相稱,少有鋒芒,也不是那種玲瓏的一團和氣,先生有她自在的世界與始終的醒惕。下課後,學生會圍著提問,她總認真聽,想一想再緩慢作答,她不會長時間看著人說話,若對話久了,她會看到別處去。這樣的問答結束,我陪先生走回她的研究室,她比平常顯得疲態。先生的研究室在中文系主樓最高的一層,與古籍研究所相鄰,而中文系主樓本就建於山腰,透過紫紅色雕花的窗欞,可見不遠處的清涼山的蔥鬱樹木,隱現其中白色山牆和屋宇亭臺。先生研究室內的書遠沒有想象的多,常用的書放在書桌和近旁書櫃裡。她用的不是一般的書桌,是寬大的巴花木條形桌,覆蓋淺茶色的亞麻布,邊緣垂須打穗。同學說先生有時會寫字,我沒有親見過。我只看到,三五成群的學生來拜訪先生,大家團坐於桌前,先生一貫溫和地微笑著。某年初雪,先生微微敞開窗戶,遙遙可見窗外銀杏和鵝掌楸金黃色的葉片還在枝頭,清涼山書院的飛簷細瓦已覆上薄雪,冷冽的空氣穿窗而入,寒意製造凝住萬物的寂靜,在先生這裡卻是另一種安寧。她用帶來的英國茶茶包給我們泡茶,熱水滾開,氣味芬芳。大家說話聊天,熱氣和話語升騰交織,融開冬日的清頹。先生的研究室不備茶杯、不備多餘的椅子,大家每每從隔壁會議室攜椅子來,走時再歸還。喝茶,用的是印有中文系logo的紙杯,先生也一樣。大家離開後,那個房間恢復了那種輕簡,幾乎不見個人生活的印記。

……

作者簡介

先生,先生 朱婧

朱婧

青年作家,現任教於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南京市第二期青春文學人才計劃簽約作家,江蘇文藝“名師帶徒”計劃簽約作家。出版有小說集多部,2019年出版小說集《譬若簷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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