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之技藝:比喻及奇妙
如果我們都能瞭解所有的隱喻都是建立在兩個不同事物的連線之上,如此一來,只要我們有時間的話,我們幾乎就可以創造出許許多多數也數不盡的隱喻。
我們如果查閱一本好的詞源詞典的話,查閱任何一個詞,都一定會找到一個在某個地方就已經卡死的隱喻。
隱喻重要的是產生的效果,也就是要讓讀者或是聽眾把隱喻當隱喻看的效果……而不是那些詞源上的隱喻,因為我們繼續鑽研這些詞的詞源的話,這一追究下去就沒完沒了了。
首先,我要先舉幾個慣用的比喻模式。我選用“模式”這個詞的用意,是因為我即將採用的隱喻跟大家想象中的一定很不一樣,不過對於會用邏輯思考的人來說,卻幾乎是換湯不換藥。所以我們或許可以說這些隱喻其實也是半斤八兩吧!就讓我談談我腦子裡想到的第一個隱喻吧。我們先談談一個老套的隱喻,這大概也是最為悠久的隱喻,那就是把眼睛比喻為星星,或者是反過來把星星比擬成眼睛的隱喻。我所想到的一個最早引用這個隱喻的來源是希臘作品選……這句話大概是這麼說的:“我希望化為夜晚,這樣我才能用數千隻眼睛看著你入睡。”當然,我們再這句話裡感受到了溫柔的愛意;感受到希望由多個角度同時注視摯愛的人的希望。我們感受到了文字背後的溫柔。
我們再來列舉另外一個例子,這個例子就沒那麼有名了:“天上的星星正往下看。”不過如果我們仔細推敲思考的話,我們所得到的隱喻其實還是同樣的一個。不過這兩個隱喻留給我們的印象就很不一樣了。”天上的星星正往下看”並不會讓我們感到溫柔;相反的,這個比喻留給我們的印象是男人一代接著一代辛勤地勞作,以及滿天星空傲慢冷漠的注視。
讓我再舉一個不同的例子吧——
我不會活到老得看不見壯闊夜色升空,
天邊有一片比世界還大的雲
還有一個由眼睛組成的怪獸。
我說的不是長滿眼睛的怪獸(讀過《聖經·啟示錄》的人都知道這種怪獸)——這裡的怪獸更恐怖——是一種由眼睛組成的怪獸,眼睛就好像是組成這些怪獸的生理組織。
我們已經看過三種同出一轍的意象。不過我要強調的重點是——這是我這次演講兩大重點之一——雖然這些比喻都很雷同,不過在我的第一個例子裡,這位希臘詩人說“我希望化為夜晚”,詩人要我們感受到的是他的溫柔還有他的焦慮;在第二個例子中,我們感覺到我們看到一種對人類超凡的冷淡;在第三個例子裡,稀鬆平常的夜晚也可能會變成夢魘。
我們來討論時光流逝的觀念吧——就是把時光的流逝比喻成河流這樣的觀念。丁尼生的 這行詩是這麼說的:“時光在深夜中流逝。”……我們再來看看曼裡克的這幾行詩:“我們的生命宛如那流水/流入那大海/瞭然無生氣。”……我很希望能記住朗費羅是怎樣把這個概念在他翻譯《曼裡克之聖盃》一詩運用出來的:
生命如流水,自由奔放
潛入那深不可測、無邊無際的海洋,
這是座寂靜的墳哪!
所有人間的浮華虛榮都在這裡
波濤洶湧,也都將被吞沒,消弭
在這黑暗的波濤中。
不過在這幾個例子當中,這個隱喻幾乎還是一模一樣的。
現在就讓我們再來討論另外一個經典的比喻型別:這就是人生如夢這樣的隱喻模式——也就是常在我們心中湧現的人生宛如一場夢的感覺。……莊子夢見了他幻化成蝴蝶,不過在他醒過來之後,反而搞不清楚是他做了一個自己變成蝴蝶的夢,還是他夢到自己是一隻幻化成的蝴蝶呢?這樣子的比喻是我覺得最棒的一個。首先,這個比喻從一個夢談起,所以接下來當他從夢中醒來之後,他的人生還是有夢幻般的成分在。其次,他幾乎是懷著不可思議的興奮選擇了正確的動物作為隱喻。如果他換成這樣說:“莊子夢虎,夢中他變成了一頭老虎。”這樣的比喻就沒有什麼寓意可言了。蝴蝶有一種優雅、稍縱即逝的特質。如果人生真的是一場夢,那麼用來暗示的最佳比喻就是蝴蝶。
我們再來討論另外一個典型吧——這就是最常把睡眠跟死亡連結在一起的比喻……我想我們必定都記得羅伯特·弗羅斯特這首耳熟能詳的名詩:
這裡的樹林是如此可愛,深邃又深遠,
不過我還有未了的承諾要實現,
在我入睡前還有幾里路要趕
在我入睡前還有幾里路要趕
這幾行詩寫得實在是太棒了,好到幾乎不會讓我們想到詩中使用的技巧。不過,很不幸的是,所有的文學無不是由種種技巧所構成的。長時間下來,這些詭計都會被識破。接著讀者便會感到厭煩。不過在這首詩中,技巧的使用是如此精緻,我都覺得如果硬要把這樣的手法稱之為技巧的話,那麼我都要為自己感到羞愧了。因為弗洛斯特在這首詩當中相當大膽地嘗試了一些技巧。這首詩最後兩行的每一個字都一模一樣,整整重複了兩次,不過我們對這兩句話的體驗卻完全不一樣。“在我入睡之前還有幾里路要趕”:這僅是物理層次上的感受——這邊的里程是空間上的里程,是在新英格蘭的一段路程,而這裡的睡眠說的也是真的就是睡眠。這句話第二次出現的時候——“在我入睡之前還有幾里路要趕”——我們會感覺到這邊的里程已經不只是空間上的里程了,而且還是指時間上的里程,而這裡的“睡眠”了就有了“死亡”或是“長眠”的意味了。要是詩人果真嘮嘮叨叨地說了這麼多的話,詩的效果一定會大大地減少。因為,就我所知,暗示比任何一句平鋪直敘的話都還要來得有效力。(陳重仁 譯)
博爾赫斯詩選(4首)
。
雨
。
突然間黃昏變得明亮
因為此刻正有細雨在落下
或曾經落下。下雨
無疑是在過去發生的一件事
。
誰聽見雨落下 誰就回想起
那個時候 幸福的命運向他呈現了
一朵叫玫瑰的花
和它奇妙的 鮮紅的色彩。
。
這矇住了窗玻璃的細雨
必將在被遺棄的郊外
在某個不復存在的庭院裡洗亮
。
架上的黑葡萄。潮溼的幕色
帶給我一個聲音 我渴望的聲音
我的父親回來了 他沒有死去。
。
老虎的金黃
。
我一次次地面對
那孟加拉虎的雄姿
直到傍晚披上金色;
凝望著它,在鐵籠裡咆哮往返,
全然不顧樊籬的禁阻。
世上還會有別的黃色,
那是宙斯的金屬,
每隔九夜變化出相同的指環,
永永遠遠,迴圈不絕。
逝者如斯,
其他顏色棄我而去,
惟有朦朧的光明、模糊的黑暗
和那原始的金黃。
哦,夕陽;哦,老虎,
神話、史詩的輝煌。
哦,可愛的金黃:
是光線,是毛髮,
我夢想用渴望的手將它撫摩。
。
餘 暉
。
日落總是令人不安
無論它浮華富麗還是一貧如洗,
但尚且更加令人不安的
是最後那絕望的閃耀
它使原野生鏽
此刻地平線上再也留不下
斜陽的喧囂與自負。
要抓住這緊張而奇異的光是多麼艱難,
那是個幻像,人類對黑暗的一致恐懼
把它強加在空間之上
它突然間停止
在我們覺察到它的虛假之時
就象一個夢破滅
在做夢者得知他正在做夢之時。
。
貓
。
鏡子沒有這麼更加沉默,
透進的曙光也不這麼更為隱秘;
你,在月光下,豹子的模樣,
只能讓我們從遠處窺視。
由於無法解釋的神聖意旨,
我們徒然地到處找你;
你就是孤獨,你就是神秘,
比恆河或者日落還要遙遠。
你的脊背容忍了我的手
慢條斯里的撫摸。你,
自從早已遺忘的永恆,
已經允許人們猶豫的手的撫愛。
你是在另一個時代。你是
像夢一樣隔絕的一個區域的主宰。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1899年8月24日-1986年6月14日),阿根廷作家、翻譯家。出生於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書香門第之家,從小沉浸在西班牙文和英文的環境中。他的作品被廣泛譯介到歐美國家,反映了世界的混沌性和文學的非現實感。著名作品有短篇集《虛構集》、《阿萊夫》等。
本文作者||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轉載《中詩報》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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