祀孔與讀經(牟宗三先生)

祀孔與讀經(牟宗三先生)

九月二十八日為孔子誕辰紀念。前年《民主評論》紀念孔子,我寫了一篇“儒家學術的發展及其使命”,去年紀念,則有唐君毅先生的“孔子與人格世界”。這些文字是從儒家學術的內容和孔子之為聖賢人格的圓滿性來說話。今年我想從另一方面來說。另一方面就是文制一方面。為什麼從這一方面說呢?因為祀孔是政府規定的,讀經也是政府所提倡的,這都表示對於孔子的尊崇。政府的舉動必然含有文制的意義,因為它的舉動是從整個民族國家方面想,是對全社會人民說。這不是政府裡面的人之思想自由信仰自由問題,也不是他個人主觀上喜歡不喜歡的問題。同時,也不是對社會上某一部分人說,即不是為的有助於贊成儒家學術的人而發,也不是為的壓抑反對儒家學術的人而發。祀典是一個文制。讀經只是在提倡中,尚沒有成為一個文制。

一個民族尊崇他的聖人是應該的。政府代表民族國家,從文制上來尊崇也是應該的:既是它的權利,也是它的義務。

現在我說明兩點:一、儒家學術是否含有文制的意義,是否可成為文制?二、一個民族,一個社會,總之在人民的現實生活上,文制是否必需?

儒學,或者說,四書五經所代表的學術意義,是否含有文制的意義?是否可成為文制?關於這個問題的決定,關鍵是在:是否一切學術都可以看成是個人的思想理論?或者說,我們是否可以拿個人思想理論的觀點來看一切學術?以前的人對於經子總有一個分別。我們現在對於這個分別可直接說出來是如此,即:“子”(諸子百家)是個人的思想理論,不含有文制的意義,不能成為一個文制。而“經”則含有文制的意義,則可以成為一個文制。董仲舒漢武帝尊崇儒術,罷黜百家(罷黜是不立學官之意,不用以取士之意),首先認識這個意義,所以也就首先從政府立場看出其含有文制的意義,可以很順當地成為一個文制。後來歷代帝王無不尊崇維護這一套。這不能完全是統治者的自私,統治者的利用。因為尊崇維護五倫之教,不會單是自私,單是利用。就是動機是自私,結果也是公。就是利用,也是上上下下,大家都要利用,不光是單有利於某一個人。因為這是上上下下的一套生活方式,所必共由之道。這就是儒家含有文制的意義,可以成為一個文制。維護者很可以不讀經,也很可以不懂經的內容、經的高遠理境與深遠意義。但這無關係,只要他能從文制上尊崇聖人,維護五倫就夠了。只有懂的人解的人來講。我說這意思,就是表示以前的人很能瞭解儒學的文制的意義,也很能瞭解文制的重要。只是到清末民初以來的智識份子,個個都是空前絕後,不識大體,不知謀國以忠之義,所以才不瞭解儒學的文制意義,也不知道文制的重要。自清末廢科舉興學校以來,隨著來的就是廢除讀經。實則科舉是考試取士,學校是培育人才。一個是取,一個是養,有學校之養,不必定廢考試之取。現在不是還有考試院嗎?為什麼有了學校就必得廢除考試取士之常軌?考試的內容與方式可以變,而國家取士之常軌可以不變。複次,為什麼有了學校就得廢除讀經?當時廢除讀經尊孔的理由是:孔孟之學在漢以前只是諸子之一,我們現在沒有定尊他的必要,應當還它原來之舊,讓學人自由去研究。這一方面倡導學術自由,思想自由,其理由好像很正大,可是另一方面,就是“拿個人的思想理論”的觀點來看一切學術,這一個觀點是害事的,就是不識大體的。當然,如果學校是研究學術的機關,自然須讓學人自由研究,人的精力有限,研究其一,不必研究其他。但是學校與研究,不是唯一的標準。

如果站在民族國家的立場,認識到立國之本,出之以“謀國以忠”的態度,則學人研究雖可自由,而普遍讀經不必廢除。縱使退一步,大學廢除,中小學亦當有個辦法(這不是關乎懂不懂的問題。凡是關乎這類性質的事,都不必一定要懂。唸佛的人不一定能懂佛理。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同樣,爾愛其懂,我愛其習)。

再退一步,縱使整個學校廢除讀經,政府以及有識之士,立於國家之立場,也當該認識儒學文制的意義而有一個尊孔護持的辦法,這才是謀國以忠,顧及千秋萬世的用心。可是當時領導社會的思想家、教育家,卻只是拿“個人的思想理論”的觀點來看一切學術,以諸子百家的態度來看儒家及孔子,遂輕輕把含有文制意義的儒學,維持華族生命已經數千年的忠信觀念,一筆勾銷了。這個無識不忠的罪孽,遺害不淺。實則,漢以前只為諸子百家之一,並不妨礙其本質上的優越性與可尊崇的地位。這不能成為廢除的理由。耶穌的出身,只是個木匠的兒子,可是並不妨礙其為聖人,為創教的教主。我們只能把他看成是個木匠的兒子行嗎?王船山說:“害莫大於浮淺”。真是慨乎言之。

儒學不能看成是個人的思想理論,孔孟不能看成是諸子百家之一。

原夫孔子立教的文制根據就是周文。而周文的核心則在親親之殺,尊尊之等。由親親尊尊演變為五倫。親親尊尊與五倫都是文制的。這是經過夏商而至周公制禮才確定。五經中的史料以及道理都在表現這一套。孔子繼承(述而不作)這一套,刪《詩》《書》,定《禮》《樂》,贊《周易》,作《春秋》,其中心觀念,就是憑依親親尊尊之文制。文制不是個人的一套思想理論。後來經過孟子道性善,順仁義而直指本心,直向上透,遂開儒學高遠理境之門。經過宋明理學的發展,益臻廣大精微之境。這是屬於儒家學術思想的內容之一面。這一面不必人人皆懂,亦不必人人皆贊成。(實則不贊成只是由於不及。不懂不理可以,若硬要反對,則只是意氣或根本不及。)但是親親尊尊五倫方面,則人人皆懂,政府維持儒教,尊崇孔子,亦只有從文制方面才得體。不必定要作之君、作之師:既要做皇帝,又要作教主。以前的皇帝雖然專制,但是他們卻懂得這一層。他們不出來爭著作教主。他也要受教,讀聖人書。以朱元璋之威,還能下拜孔子,還能知“孔子萬世師表,豈可以政治分位論”的道理。禁止演聖人戲,也是他規定的。諸位不信,試看今日。自林語堂編“子見南子”劇本,山東曹州第六中學即演“子見南子”以來,一葉知秋,即可知今日之劫難,並非偶然。此真歷史家所應大書而特書者。政府維持這方面的文制,不算專制,不算極權。破壞這方面的文制,侮辱立教化的聖人的自由,不能隨便有。政治上的自由民主,不是首出庶物的東西。

從這裡,我即說第二點:一個民族,一個社會,總之在人民的現實生活上,文制是否必需?在此,我斷然答之曰必需。凡是文制都是表示現實生活上的一個常軌:有普遍性,有一般性。民主政治是政治生活的一個常軌,所以民主政治也是今日的一個文制。西方除科學外,惟賴有民主政治與宗教這兩個文制,才能維持他們生活的常軌。宗教是政治生活外的日常生活中的一個文制。這不能由民主政治來代替,也不能由科學來代替的(科學不是一個文制)。我們也不能拿西方的宗教來代替。耶穌教不能移植到中國的民族性裡而成為日常生活中的一個文制(理由我這裡不必說),我們還得根據我們的文化傳統及聖人來建立文制,作為我們日常生活的方式。文制有普遍性與一般性,這是從社會上一般人民日常生活來作想。不是單獨對某一部分人作想。也不要單從自己的立場作想。現在的中國人,農工商都知道尊崇祖先,尊崇聖人,惟有知識份子,腦子裡充滿了一些不成熟觀念,個個都是空前絕後,菲薄祖先,菲薄聖人。而且其思量問題,見諸議論,又都是從自己的立場來作想。這就是今日知識份子的無器識處。他總以為:我們是研究學問的人,我有研究的自由。那麼你為什麼一定要推一個孔子出來呢?為什麼一定要尊崇儒教呢?在我自己的研究自由上,我反對。這種人只知道他自己的主觀立場,所以他也把一切學術,都看成是個人的思想理論,沒有什麼學術還有文制的意義。若有人從文制方面想,他就以社會上高等知識份子的身份,出來反對。他殊不知天下人,不都是研究學問的人。就是研究學問的人,也得有與一般人共同的日常生活。人在社會上誰無專業?豈獨你研究學問的專業?但是農工商都知道尊崇聖人,沒有以自己的專業為唯一的尺度,這不是知識份子的見識、虛心與客觀都不及農工商嗎?這是第一層。複次,你如果是一個自由思想家,是一個浪漫不羈的詩人文人,你可以衝破一切禮法,你可以不受任何文制的束縛。凡不是我思想性情上所許可的或所喜歡的,我一概不能忍受。你可以向孔子挑戰,你可以向耶穌、釋迦牟尼佛挑戰。我寧願顛連困苦甚至犧牲性命,我也不願委曲自己。這點,我承認你天才的性格。但是,你須知天下人不都是你這樣的天才。你天才你的,我還是文制我的。你不吃家常便飯,你不能叫天下人都不吃家常便飯。你不能以你自己為尺度。這是第二層。複次,一個有自覺生活的人,在他的覺悟過程中完全以自覺中的自明自得為證。他心中也無天,也無地,也無聖人。他自己心中的自明自了就是天就是聖人。佛家所謂即心是佛,即是此義。禪宗裡面有所謂呵佛罵祖,也完全是以自己之本心作證。但是你須知他的呵佛罵祖,無天無聖,完全是指他自己的修證言。其本人雖有點昂首天外的狂氣,但他究竟還是以聖以佛為宗。他並不能以他自己昂首天外的氣概,否認儒家文制、佛家文制的建立。在他自明自了的過程中,也可以不注意這些粗末的文制。但他究竟還是在這些文制中顯精采,這種顯精采究竟也不是德的成熟境界。注重文化制度的人,還是認為這種狂氣有流弊。所以文制總有它客觀意義與客觀價值,以及其文化上的意義與文化上的價值。這是第三層。我以上所說的三層,都是研究學問的知識份子所可持以否認文制的根據的。但是近時知識份子所能知道的,也只是前兩層(即是學術自由與不吃家常便飯的天才),或者只是第一層。至於第三層,尚不甚在他們的意識中,而此第三層實不是反對文制,只是有橫決的流弊而已。若只是停在第一層次上而否認日常生活中教化上的文制之建立,那是頂不負責任,頂無器識,頂個人主義主觀主義的態度。試想三四十年來的中國知識份子,豈不是隻拿這個態度來否定一切道揆法守嗎?

沒有一個客觀的文製為道揆法守,社會上日常的是非善惡的判斷,未有不混亂的。

而一般人的生活,尤其是知識份子,亦必是十分痛苦的。因為無客觀的文制,無中心的信念,無公共遵守的道揆法守,一切都憑自己的主觀意識來決定,都憑自己自覺的觀念來決定,那未有不混亂不痛苦的。因為人不能都在或總在自覺中過生活,總得有一個不自覺或超自覺的東西作憑依。這就是莊子所說的人相忘於道術,魚相忘於江湖。相忘就是超自覺,不自覺。不自覺其所憑依之江湖之可貴,而得養其天年,潤其生命。若是離開這個不自覺的憑依,而處在陸地上,相濡以沫,意識中時時在自覺奮鬥,則其痛苦可知,其生命亦快完了。客觀文制之於生活亦然。知識份子總站在自己的意識自覺中說話,動不動講重新估價,自己來重新認識衡量古聖先賢,這是中了淺薄的理知主義之毒,是頂無見識的表示。關於這一層,我在《當代青年》五卷一期中有“當代青年”一文,說的較詳較明,讀者可取而參閱,以補本文之不足。

以上兩點,即儒學含有文制的意義,不可看作個人的思想理論,不可等視諸子百家,以及生活上文制之必須,俱已說明,則今日之祀孔讀經,都不是無意義的。祀孔且不說,關於讀經,若站在政府的立場上,亦當設法從文制上著眼,如何措施來實現它。

提倡讀經當然不是個人讀書問題。若是個人讀書,則開卷有益,而況經乎?那麼提倡讀經或反對讀經,都不只是個人讀書的問題。

反對者我已明其不知儒學含有文制之意義。則提倡者就得從文制上著眼。這不是學校裡讀不讀的問題,也不是懂不懂的問題。這是一個客觀的、整個的、籠罩全社會的文制問題。就學校言,如何設法能實現普遍地讀。各階層的讀,有各階層的懂。這都要靠一個文制來烘托來維持來薰習。如果社會與政府有誠心,有信念,來注意這一個文制的問題,則總可以逐步實現此文制。就是一時不能成為定製,則振刷風俗,整肅官常,在在都可以表示其尊崇聖人與維護教化。

(四十一年《中央日報》孔子誕辰紀念特刊)

(本文選自《生命的學問》,109~1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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