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莊遇見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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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村莊遇見先人

在村莊遇見先人

作者:

秦釗

從隨州老家趕回湖南的當晚,做了一個夢。夢裡,我受人委託,去一個山窪裡張貼一張不知為何物的紙,要經過叔外公的老屋,其時入夜,幽暗的村莊,叔外公的屋子透出昏黃的光。像兒時一樣,我潛入廚房,打算弄點米湯,卻發現有殘餘的米飯,米飯粘度更高,就索性都取了點。往西頭走的時候,透過燈光,看見叔外公外間的房子有一中年女子,帶著一個八九歲的小孩,該是叔外公娶的一房妻子,裡間是臥房,床上躺著老邁的叔外公,被絮破舊,我想,外公真是老了。忽然,外間的女子走進來,叔外公翻身從床上坐下來,兩個人在交談著什麼。

恍惚中,我離開了那座老屋。但心裡總覺得,取了外公的米湯米飯而沒有跟他講不太好,耿耿之際,忽然感覺後背有人撲了過來,糾纏住,厲聲道:還我十斤米!我知是叔外公,就竭力掙扎,不效,只得努力說出話來:好好,明天就還你。再掙扎,夢魘得解。幡然醒來,發現自己匍匐而眠,肩頭仍覺有初釋重負的餘壓。驚疑甫定,伸手摸出手機:凌晨3時33分。

再也無法入眠,輾轉中,便想起了這幾天在隨州老家的經歷。

冬至當日,完成了湘陰專案上的事務,偕黃鵬、文耀、周斌3人一起驅車北上,當晚抵達隨州城區,並夜飲白雲湖畔。次日清晨,天微亮,即趕赴鄉下老家,希望一睹鄉村殺年豬的盛況。不料,8時之前趕回,依舊未及親見,廚房裡已經肉香四溢了,兒時的記憶再度迴歸記憶。

殺豬沒趕上,早飯又還沒熟,就帶眾兄弟遊訪鄉村。

冬日裡的村莊靜極了,只有門前樹梢的一群灰喜鵲忽東忽西,加之我們的說笑,靜穆的村莊平添了幾分生機,但很快恢復了平靜,就像在廣闊的湖面投下一塊小石。

壪子裡的瓦房比以前更殘破,顯然很久沒人居住了,灰白的木門幽閉著,彷彿幽禁著一段佈滿蛛網的時光。田野裡空空的,又逢天旱,多是拋荒之地,曾經農忙時原野上的喧騰,似乎全部付之溝渠的潛流裡,一去不返。縱是山岸坡地,也光光的,原生林被伐,人工開闢的梯田裡還沒有打眼的植被。路上幾無人行,走到彎凼時,我手指另一個壪子“張關”,那是我叔外公的居地,以前他經常從關口走過堰堤,跨過河岸,越過田埂喊我們去吃飯,跟只有十幾歲的我喝酒。兄弟們聽說喝酒的事,來了興致,趕緊問,那他現在哪裡呢?我又手指兩個壪子中間梅子凹上的山坡。他去世已有15年了,在2004年的冬天,彼時我正在湖南上學。叔外公一生未娶,平生勤勞,自種果蔬稻麥,但好飲,糧食多用來煮酒。

印象中,叔外公待我十分親善,不知夢裡何以能感受到他的凌厲。是不是人死後,靈魂並沒消失,而是延續著他的生活,時過境遷,性情也發生了的改變?他在另一個維度眺望著,眺望著凡俗的世間,終於在時空切換的一個罅隙裡,將他未盡的意願和無盡的思念感應在親人的夢寐裡,讓我知道他死後的處境。

我甚至大膽地想象,逝去的先人,他們並沒有離開這裡,而是以另外一種形態存在著,繼續在他們生前熟悉的地界勞作,累了在田埂上吸一袋煙,渴了在山腳的泉眼裡掬一捧水,跟河對岸的鄉鄰互答,與路過的熟人閒扯,說莊稼的長勢,地裡的墒情,聊走哪戶的人家,一如他們生前的情態。他們在我們行走的道路上漫遊,在我們目力所及的範圍裡熙熙攘攘,進行著他們熟悉的生活。若在人少的地帶或遇到火焰不高的人,就撞著了。

兒時,總聽人說,誰家的孩子在哪個人少的角落玩,撞到了先人,被祖先心疼了,莫名的印堂發黑,發燒,甚至昏迷,藥劑難除,後在祖先的墳頭磕個頭,燒點紙錢,稟告一番就不藥自愈了。我自己就曾因睡覺醒來後感覺右腿疼痛,奶奶就說是被哪個祖先扯了下,於是託能通靈的乩人看看,乩人說出祖先的名字,於是徑直去祖先的靈前稟告下,腿疼就緩解了。

我確信當日與叔外公相遇過,至少擦肩而過或者遙遙望了一眼,以致觸發了處於平靜的微電波,他便將不可宣示的意願投射到我的夢境裡。

越過彎凼,我們繼續往前走。

路過四奶奶家門前時,她屋門緊閉,但聽見裡面有人說話。我當時跟兄弟們聊別的事,但心裡暗自奇怪:這麼早,四爺早就不在了,誰會在四奶奶家呢?八十多歲的四奶奶一直寡居在老房子裡,又不用手機,她是在跟誰說話呢?當時沒承多想,只當是老年人的自言自語。後來我問文耀,他肯定地說,當然聽見了,且不是自言自語,是跟人對話。我忽然記起,四奶奶是乩人,在我奶奶去世後不久,她就舉行過一次通靈儀式,俗稱“過陰”。

先說說什麼是乩人。乩人就是掌握扶乩術的人,俗稱“神婆”,扶乩是隨州民間的一種占卜方式,乩人能溝通陰陽,代神靈說話。兒時也不知乩人是什麼,總以為該寫作“雞人”或“基人”,後來讀古代典籍,知道扶乩術是楚地乃至中國民間流傳甚廣的一種巫術,遠不限於隨州。

奶奶因急病去世,尚有未及交代的後事,去世不久,就“犟著”四奶奶“過陰”傳話。“過陰”這事據說是不能輕易為之的,對乩人的身心都有很大影響。但她們畢竟是妯娌,又有後人心切,四奶奶就把事承下來了。於是,一個上午,四奶奶在家燒香敬表,一應儀程完畢,坐在椅子上閉目抖腿,不久奶奶的聲音傳來,家長裡短說的明瞭,遺憾不捨說的確切,引發一片潸然,幾多唏噓。

我未見過四奶奶的這項儀式,因為“過陰”時,小孩子是不能靠近的,但見過的大人們都這麼說,繪聲繪色,令人驚奇。

自以為個人火焰尚高,但切身的體驗還是有的。比如午間無風無人的時刻房門忽然被推開。傍晚聽見有人叫你的名字,出門一看卻啥也沒有。學理工的堂弟說他親見過鄉村夜晚中漂浮的磷火。村頭獨居的三叔說家裡老有走動的聲響,夜裡常睡不安穩。子不語怪力亂神,我也時常保持一名讀書人的理性,但每每回到鄉村,就總感覺進入了一個繁複幽遠的空間,兒時的傳說與切身體驗都不時地提醒我,這個村莊正在抵近消失。

鄉鄰越來越少,村莊越來越荒蕪,透著蕭條的蒼白。

我總以為,罕有人煙,才有先人的魂靈活躍在地頭村角,佔據著生人已經避開的領地。就像久不居住的房屋,常常成為苔蘚、微生物,蜘蛛等蟲豸的幽居地。或許叔外公在遠遠的山頭或“張關”的關口望見了我,就千里瀟湘入夢了。四奶奶寡居一人,或許無人對話,就開啟了她的“過陰”技能,與她想對話的先人敘家常了。

父親得知我的夢之後,迅速作了一道文,赴叔外公墳頭焚化稟告,撒米示孤,並接通我的電話,叫我親口獻禮。

村口有一眼老井,是整個壪子取水的地方,以前每天麻麻亮,往來者絡繹不絕,笑聲、腳步聲劃開無數個溼漉漉的黎明。我帶兄弟們去觀摩,井口已然被雜木掩映,撥開枝葉,我看見一圈水疲憊的睡眼,以及睡眼中那一斗小小的天空。

對了,村莊叫獨山。

作者簡介:

秦釗,隨州人,現居湖南。

從事地產及各類商業策劃,餘暇寫作。

作品散見於《湖南日報》、《企業家天地》等全國各報刊,有多篇文章獲獎。

在村莊遇見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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