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個笛孔洞穿的一支歌

七隻笛孔洞穿的一支歌

——謹以此詩紀念我的弟弟馮春發

題記

:自1985年農曆五月初五開始,他從湖南益陽市月塘墈出發,沿資水、烏江自費徒步尋根索源,考察少數民族風土人情,經廣西、至貴州,深入窮鄉僻壤,和少數民族共甘苦;溶入牛祭血海,和古老習俗同悲歡;穿過原始林,與野獸對歌;探進古墓洞,與骷髏對話;風餐露宿,吸取自然靈氣;飽嘗磨難,感悟人生真諦。1986年7月31日,在烏江上游鴨池河化屋基游水時失蹤。

馮明德先生

七個笛孔洞穿的一支歌

七個笛孔洞穿的一支歌

七個笛孔洞穿的一支歌

七個笛孔洞穿的一支歌

七個笛孔洞穿的一支歌

七個笛孔洞穿的一支歌

七個笛孔洞穿的一支歌

七個笛孔洞穿的一支歌

七個笛孔洞穿的一支歌

七個笛孔洞穿的一支歌

七個笛孔洞穿的一支歌

馮明德

作者簡介

皇泯,本名馮明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全國五一勞動獎章、中國出版政府獎優秀編輯獲得者,首批全國新聞出版行業領軍人才,益陽市作家協會主席、1979年迄今在國內外報刊發表詩和散文詩2000餘首,出版有詩集、散文詩集8部,入選60餘種選本。

序詩:港灣

最初,是一條小巷。

風之水,從兩爿古牆中淌過。被濡溼的目光,遲疑於岸。終於,舔一舔燥熱,寄情於潔白的浪影,涼爽青春的焦渴。

已不是童年的紙船,游泳歡樂;已不是腳背深的歷史,試足生活。

躍入水中,就註定了漂泊。

是雲的倒影?還是月的光波?

憂喜摻半的顛簸 ,搖籃一樣,搖醒沉思的歲月。

一支流淌的歌,注入你,也注入我。

把繩纜鬆開!將雙槳搖動!

前面有水平線的牽引,後面有岸的遁離。

拍擊舷邊的呼吸,是浪的溫情,是漩渦的誘惑。

不要束縛我的泳姿!

不要束縛!

潮痕高高低低的弦上,結滿了自由的音樂。

浪,在礁的粉碎中——盛開,生命的花朵。船,在沉淪的同時——漂浮,不死的槳聲。

深深地覆沒我!

覆沒我!

整個水域都是港灣,桅杆在岸上長成樹,不如在水中漂成遊移的草。

人流中,出現一片淺灘,金黃色的陽光,濃濃地敷在肌膚上。

我想,裹著薄紗巾的羞澀,以及鼓滿風的白帆,將一支古老的過灘謠——從七月七牽出來,憂傷,也是年輕的憂傷。

唱過了不留皺紋;

劃過了不留槳印。

船尾的舵,只選擇前行的方向。

水的流淌,只朝縱深,跌宕、碎裂。又攢積新的生命,匯入水的戀情。

比頑石更痴,比藤蔓更堅貞。

堤巖,是水流切膚的繩索。

水流,有捆綁,才有幸福的痛。

在神話中,想象銀河。夢,是淚溼的漂泊……

多年失散的故事,不在夜空下乘涼了。燕雀銜回的星光,玻璃瓶裝不下,杯水的思念,晃盪了一個元日夜。

船尾,是舊年的昨夜;

船頭,是新年的今晨。

船頭,船尾,彷彿神話傳說,漫溯水之源。

家成為港灣後,流浪成為船。遙距,氾濫為水。

一根情纜貫穿腳印,拉逆風逆水,也拉順風順水。

咫尺天涯,解釋一個愛的哲理。

生活在玄想中,才品味一次生活的奧秘。

流浪有遠航船,家有不凍港。

水,鳥狀而去,清瘦了船影。

蘸月光於甲板,薄薄的一層憂愁,風揉來揉去,也撫不平皺起的眉頭。

水蜂湧而來,灌醉了船艙。倒扣船身,傾吐了一肚子醉意。

輕飄飄的語言,雖然散漫,卻圍繞一個主題,一句又一句,揭示核心。

海星星的路,四面八方……哪一條路,是你敏感的觸角?

鷗鳥,啄開的波圈,成為漩渦,而鳥已飛向藍天,撲打風雲的海。

日和月的漩渦,覆沒日子,不覆沒船。

抬頭看天,天上的漩渦是誘惑;低頭看水,水中的漩渦是惶惑。

浮水後,我想我是魚的影子;潛水後,我想我是魚。

離不開水了。我才知——魚是我的影子,我是魚的影子。

風中撕破帆,還有桅杆。

雨中迷失方向,還有羅盤。

水枯了,還有水手嗎?

島嶼,在途中偽裝成船。你泊船,泊下疲乏的槳。

一夜夢醒——

船,在漂泊中偽裝成岸,你拋錨,拋下辛勞的舵,而岸在極目的地方,遙遙地、遙遙地舞動海平線……

沒有舵和槳,才有無止境地漂盪。船啊!隨你去哪方?

漂盪,離不開海。有海,便有等待的岸。

深入水  才懂得水;

喝過海,才懂得海。

錨,伸出三隻手,到底想抓住什麼?

兩隻手紮在岸邊,一隻手伸向遙遠。  錨是這樣無聲地解釋著——停泊與航行。

藏匿於水底的礁,並非明謀。這一點,只有識海者知道。

是海淹沒腳印,還是腳印踐踏了海?潮伸潮縮千百年的疑問。

風,翻遍所有的海浪,都是潔白的書頁。彷彿一部天書,供人破譯。

尋 源

沙灘,舒展多皺的思緒。腳印,叩亮一串年輕的音符。高高低低,平平仄仄,延伸進視野的焦點。

呻吟、囈語 、喧囂……抖落五千年的鏽斑。

你將門沉沉地扣上。家,被關在永不回頭的記憶裡。

你去尋源——

祖父說:五月初五,是鬼不走魔不跳的日子。

你不能走,你不能走呀!

晶淚,爍亮一粒粒衰老的哀號。

你,卻走了。

腳印,是你的家,養育流浪。

自你問世那刻起,時代就缺水。龜裂的饑荒,焦渴了,唇,目光,和本能。

自你初始那一瞬,渾濁的精液和沉重的卵子,便孕育一個災難。

乾涸的孕床,擱置於冬的寒風中,萎縮的臍帶,吹不響生命。

惟有咳血的歷史習俗,從碎裂的處女膜——淌出……

嫋如溪流、湖泊、江河的潺緩,匯成浩瀚的汪洋。

然而,日積月累,生鱗長翼,也遊不出半點新意。

於是,堤岸在,柵欄在,繩索在。

笨重的門環,咬於獅頭的巨口,圓睜偶像的威嚴。

魚,陌生了泳姿;

船,遺失了羅盤;

錨,在沙灘上用三隻手伸著懶腰。

你的目光,就這樣被常規咬斷。罩上八百度的鏡片,也無濟於事。路人與你對視了一個世紀,你卻驚詫於對撞的瞬間。

你的視線是拐彎了,還是起伏了?誰也不知道。

正如那一孔幽深的極處,靜坐井底之蛙。

太陽和月亮時有光顧,耀眼的時辰如刺,你卻不暈眩。只讓硬幣般的斑斕,爍亮瞳仁。

當資源那眼噴泉,濺溼你的跋涉。你傾斜於崖邊的姿勢,定格成——雕像!

歡呼和雀躍,凝固了。天空,沒有流雲和柔風。

那不是長睫毛下的眸子麼?

那不是夏娃母性的聖地麼?

那不是你的起源和歸宿麼?

盪開遮羞的水草,一個活靈活現的慾望,顫慄、躁動、翻騰……

這一刻,思想,固化成溪中的鵝卵石,沉眠於水之國度。有先人稱為煉獄,便有了但丁的《神曲》。

在寂死幾百年的荒野,奏響陰森森的和絃。你就是其中一個不醒的休止符,早於聖者長夢於華夏交響曲。

呈示部,醒不來;展開部,喚不醒;再現部,心扉已掛上了鏽蝕的長命鎖。

沒有鑰匙,永遠也啟不開。

你從哪裡來?

還要去問剝蝕的墓碑,還要去叩沒有牙齒的傳說麼?

你的視覺,在地平線上豎起來。

聲音鑽出了凍結的厚土,如雞雛破殼,如嫩芽綻綠。

我要順流而下!

我要順流而下!

是瀑布的咆哮;是舟楫jí的吶喊;是心靈的呼喚;是人子的喘息。

資水——洞庭湖——長江——東海——太平洋……

順流而下。逆風而上。

駕一葉輕舟,披一領蓑衣,頭戴太陽這頂金黃色的斗笠,或月亮這隻銀白色的氈帽。

沒有槳,無須槳;

沒有舵,無須舵;

沒有帆,無須帆;

沒有桅杆,無須桅杆。

礁和漩渦,默然。

巢和翅膀,默然。

惟有你水淋淋的情感,響溼了所有無形和有形的時空。

很多年後,晾曬餘味,還能泛出又鹹又澀的鹽斑。那裡,沒有缺水的季節。

水,在悲歡的合奏中,蒸化為飄蕩的雲彩。

有水,沒有船。

哪怕一葉輕浮的嫩芽,也在春寒的猙獰裡,凋謝。

你只能讓自己的軀殼,空虛為船。  任思緒和魂靈,漂流而下。

在某一個港灣,或某一個擱淺的沙灘,有人問你——

找到了源頭嗎?

你哪盛生命之水的聖盃呢?

沒有回答。

劃過天穹的流星,只有瞬逝的光屑。偶然相遇的隕石,也無言無語。

心聲的隧道,專為科幻開鑿。迴音壁,成為一種想象。

偉岸於某一隅——

不是紀念碑,紀念碑總會風化。

不是山峰,山峰終要淪陷。

不是樹木,樹木定將腐朽。

是影子。漆黑漆黑的影子,也許叫屏障,也許叫牆。

爬滿青藤和綠苔的思維,無法逾越自己的高度,而爬高的腳手架,束縛了踮起腳尖的眺望。

還在四月

最殘忍的日子,葬禮曲中誕生了艾略特的悲哀。

荒原,焦慮的太陽雨,燃燒著腥熱的血。乾裂似蜈蚣爬行的印痕,成為失去記憶的道路。

無可置疑,也在尋源。

他竟說,沒有源。

無源,可是一個古老的玩笑。

人子啊!羞於來龍去脈,也是槐樹椏裡結的苦果果。

那紙剪的花瓣,那蠟制的壽桃,那進進出出的雙葉門,是什麼?

而那跋涉,那探求,那離騷中溺死的詩魂;那星夜,那童謠,那銀河裡漂泊的鵲音,又是什麼?

問誰?誰緊捂著謎底?

原始部落,高擎無血無肉的骷髏。現代人群,簇擁無魂無魄的圖騰。

一片吆喝聲,血與淚的汪洋。

一代又一代,無止境地流浪。

一遍又一遍,盤弄著念珠。

有草繩的結,有鐘錶的嘀噠,有鳳凰的涅  般木     ,有十字架的交叉。

所有人都知道嗎?

源淌自祭牛節的血眼,源淌自苗嶺那神秘的山洞。

如果,真有源。

那噴湧的輝煌,光怪陸離,染亮山民粗野的笑,濡溼少女溫柔的囈語。

你曾醉迷於水波折皺,任思緒如水草遊弋,任靈魂如魚啄開波圈。

迴盪的濤聲,喚不醒醉意。你在迷醉中,尋源。

世上有多少條水路呢?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源。

無窮盡地迴圈,有無窮盡地探求和尋覓。因而很多人不再尋源。

情願溺死於自己的腳印,成為一具沒有知覺的木乃伊,千年萬年,如酒浸的人參。

你忽如一隻水鳥,掠過生活。羽翼  扇起動盪不安。

給陽光和月光及目光——一片片,破碎的夢屑。

飄飛的靈氣,在空中,逝如一線長長的弧。

世紀風,再也沒有繽紛的色彩,黯然失色於嶄新的傳說。

當遺忘的角落,頑童有意無心地用稚氣敲擊如磐的歷史,老態龍鍾的望夫礁,會張開千孔百瘡的嘴,敘述一段模糊 的往事。

儘管,交錯的思路不會流暢。但,無邪的童心,會萌芽——

在春,在夏,在秋,在冬的枯枝上。

纖  痕

在月塘墈的麻石小巷,巷風,搓了一個夏夜的故事。涼爽的話題,如茶,泡化江南的酷暑。

從巷頭到巷尾,悶熱的時辰和痴呆的習俗,恍惚被流螢詭秘的眼睛誘惑。

一路撒落的記憶,串成項鍊,掛在吊腳樓瘦長的脖頸上,美麗了苗條的想象。

似乎月塘墈下真有水了,悠遠的漁歌邁著碎步,從上古時代,姍姍而來。

老祖母的喊魂聲,成了長長的拉縴號子——

明伢子呃,回來哦!

明伢子啊,回來了哦!

一艘艘沒有槳的船,熨平跑了神的皺紋。魚躍三寸高的門檻,駛入缺角多邊的紅毛光玻璃鏡。

這時,千年老槐,盤虯在波動的夜海。不動,如港灣。

而船始終靠不了岸,而岸始終泊不了船。

纖索斷了,斷在白髮蒼蒼的焦枯裡;纖痕斷不了,塵沫揚起一條條弧線。

光線是太陽的纖索麼?視線是情感的纖索麼?雁陣是季節的纖索麼?腳印是人生的纖索麼?

你不知道。你無須知道。

當過灘謠粗獷的音索繞著漩渦的興奮,飄逸。沙灘如一頁揭不開的書,有成群的蝌蚪擺尾游出。

你的網眼太大,所有細節成為漏網的魚。

偶有片鱗半爪的依戀,被水淋淋的感覺抓住,銀色的光斑閃爍成孤星。

天空和水面,再也不見分界線。那線已搓成纖索,拉動世界的逆流和逆風的船。

曾有悲愴的故事,長年不渴。

旱季的風,冷浸浸的,有溼潤感。

你沒有發現這是一個怪異的現象,只是低頭曲背,一步步踏碎沙灘虛偽的完美。

記得小時候,你常到河邊看帆。帆起帆落,都屬於風。

每當古銅色的脊背,從你的眼前爬過,你就想成為——

一滴汗,或一滴淚,淌於光溜溜的脊背上。

那汗和淚定要蒸化麼,那雲彩定是你蒸化後的汗和淚麼。

帆,是雲彩。

雲彩,是帆。

你踮起腳尖,是一根桅杆。

有一天,你開始抽菸,淡青色的絲絲縷縷,盤旋在縴夫的疲憊裡。

於是,不知疲憊的夢幻,從嗆人的尼古丁裡升起來……

你彷彿也是縴夫了,逆世紀風而行。纖索勒進了你的軀體,你的靈魂。

而船,下榻於礁,在鬼谷的咆哮裡鼾眠。

你似乎已走過很長很長的纖道,走出了列賓的油畫,走出了伏爾加河的源頭。

夢醒,你找到那根纖索。

那纖索很短很短,扎不住褲腰,也束不住鞋。

縴夫望著你神秘一笑,抖動手中的纖索,又走上了漫長的纖道。

此時,你手中的煙,還在明滅一個暗紅色的啟示。一年後,你的思緒仍為這支菸嫋嫋……

翻閱你的日記,全篇都是斜體字。  這便是拉縴的姿勢嗎?

展讀你的速寫,所有的線條都是流動的。這便是波動的水草嗎?

我曾說過——

停泊是一種姿勢。

航行是一種姿勢。

一種和另一種卻同為存在。

當你橫吹一杆竹笛,無頂的草帽壓得低低的,走過你的家鄉,你的破瓦屋。  麻石小巷會波動如繩,任你去做流浪的縴夫夢。

歷史泊於此,已上千年。

三寸金蓮行於此,繡上了金線。

你不要扭頭就走。你纖索的那頭是未來,你纖索的這頭卻是現在。

漢語裡,不習慣過去時。至於,德語、法語、阿拉伯語……

墈中 的古井不知道,古井是天生的獨眼龍。

上下求索的井繩,只有內涵,沒有外延。搖響軲轤是古典音樂,耳膜不會長繭。

不要說悲哀。

不要嘆淒涼。

從遠古到如今,起伏如波濤,如山巒的吆喝,發自內心深處。

滴血的音符,輕輕重重,串於一根掙不脫的鎖鏈。

一環扣一環,一代傳一代。

沒有嘶啞的喉嗓,沒有停泊的腳印。

一個日子,在一生中只是一個音符。  一個人的一生,在一個民族中只是一個音符。

這支老掉了牙的縴夫曲,卻始終沒有年齡。

因此,渴望風。風,會舉起帆。帆,會逆流而上。

因此,懼怕風。風,會鼓起空虛。空虛,會遺忘一代人的豪爽。

捧著大海碗灌下烈性的陽光,端著小酒杯抿一口柔情的月華。

這就是無憂無慮的夜與晝,這就是天倫之樂的時光。

你醉了麼?

你——醉——了——麼?

漩渦,盛生活的海碗。

笑靨,斟感情的酒杯。

你舔舔龜裂的唇,將生活和感情扣在敞胸露背的沙灘,插上一片片鷗羽,  等待年年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的三月三。

多少世紀後,也許有人會用白骨撐起一個燈架。磷火便在那裡眨眼如航標燈,為世人導向。後人,再也不會寫《沒有航標的河流》。

那時,你的趾印還在麼?

延伸到波浪裡的路,爬滿蒼翠的苔蘚,在記憶的畫面蜿蜒 為蛇,無人問津。

那裡,你的視線還在麼?

洞穿歲月的焦點,縫於衣領上。一枚很圓的鈕釦,被圈在很扁的扣眼裡,毫無怨言。

你可能看不了那麼遠。你可能走不了那麼遠。而縴夫曲,沒有止境地流傳。

你在拉縴。拉直九曲qū十八彎的河道,拉直佝僂的人生。

聽——

嗨喲嗨……

嗨……喲……嗨……

(遼遠的聲響,淌於無邊的時空。)

過險灘口羅喂!

繞暗礁口羅喂!

(鏗鏘的音符叩擊沉睡的靈魂。)

淚如水嗨喲嗨!

命如索嗨喲嗨!

(沉重的腳步,沉重的心,踏碎一路坎坷一路辛酸。)

嗨……喲……嗨……

口羅喂……口羅喂……

嘶啞,沉悶。

枯水的季節,雷霆撞不開厚重的烏雲,掙扎在九霄外,閃電的長鞭擊不破陰鬱,糾纏於氣團中。

你的眼睛,閃爍亮點。

晶瑩地滴在啞弦上,蹦蹦跳跳,踏響一個高音區。

是吶喊!是呼喚!是沒有音域限制的交響!

很多日子過去了。

很多年代過去了。

沒有風,沒有雨,沒有呼吸聲。

只有你的玉屏竹笛,張開六隻幽深的眸子,吞吐光陰,而另一隻眼睛蒙上了夢幻的羞澀,期待嬰唇。

林 濤

你從哪裡來,問你。

我到哪裡去,問誰?

曠古的風,揚落枯萎的葉,蒼老的語言,點破黑色的謎。

茂密的樹冠,攔截了陽光,交錯的枝丫,斷裂了目光。

你找不到門,指南針顫指入世的方向;你尋不到窗,柺杖叩擊未出世的洞眼。

從喧囂的人群來到闃寂的森林,你沒帶行裝。在林帶的邊緣,已卸下生命的程序。

你想,這是死亡的極地。

而原始林如海。林濤波湧,淹溼了你的聽覺。

一部十九世紀的交響曲——

轟鳴,是雷。

悸動,是潮。

每一個音符,綴滿了淚和血,撞擊著崖壁和林木。

你觸礁了,整個生命捲入濤聲,沉浮著過去的夢和現在的希翼。

一絲清脆的鳥啼,是一根救命的稻草。一片蔫黃的落葉,是一方駐足的小鳥。

而火——

穿過葉叢的星火,蜿蜒曲線的螢火,明滅神秘的磷火,洞穿夜色的篝火,是永生的歸宿。

那一夜,在遠岸攝你魂魄的火,三次點亮你的疲憊,三次燒焦你的迷失。

老人們說,是鬼火。

你將身軀、靈魂、呼吸,投入火。戴著世俗的鐐銬吞吐於火,你成了快樂的水鬼。

林妖的故事,在血色的火中溫著赤裸的曲線。

徐悲鴻畫的《山鬼》,戴著花環騎著猛獸,從幽深的地獄來。

你忽然想起家鄉的小巷。小巷裡的梆聲,敲擊一個披薄紗的黃昏。

黃昏,流著淚雨,淋溼了少女的眸子,卻淋不溼如火的深情。

有野獸嚎叫了,你感到死亡,或者痛苦的來臨。你在尋找返回出世的甬道。

用胎兒的躁動,回味母親的陣痛,回味少女的初潮。

恐怖的氛圍,蒙朧粘糊的經血,蠕動成鮮紅的路。

為什麼要擠入這個世界?

狼在求偶,鳥在相思。

很苦很澀的音調,奏著奇妙的和絃。你似乎聽到了什麼?你似乎聽懂了什麼?

愛與恨,僅隔著一張紙。

生與死,交織於同一個瞬間。

魂魄羽化了。輕輕地、輕輕地揚起一個沒有主題的舞蹈。

踮著腳尖和心,旋轉。

沒有鞋帶。沒有鞋。沒有掩飾。沒有偽裝。

不知是鄧肯?還是巖畫?

欲,源於丹田。

興,源於丹田。

生活的路,如一條扭曲的蛇。

生,舍了吧!

死,舍了吧!

你在嚎叫。極圈,凍不僵越軌的活力。一切生靈成為闊野的視點,永不消逝。

地平線,總是遙遠遙遠遙遠……

遙遠的地方,有一片黑森林。你自降生起便走向那裡,如你走向地平線後,

也成為一片黑森林,便讚歎和仿效奔向你。

你,總是遙遠遙遠遙遠……

在遙遠的想象裡,你撞開森林的屏障。成為——

一樹。一枝。一葉。一草。一微塵。

靜置於沃土,或山崗。

聽梅花鹿的追逐聲,聽金錢豹的撕咬聲,聽紅狐的交歡聲。

你的呼吸只是音符,匯入動物世界的合奏。你第一次感受到進化論偉大的

同時,也最後一次感受到人的渺小。

在那裡,達爾文先生若和你交談,你定會放一個響亮的屁,使遠古哲人莫名其妙。

夜,很深很深時,你的夢很淺很淺。風踩醒了你的警覺,你惶恐地抖動手指,攀開夜的帷幔。

一粒星光,落在草地上,燃燒起二十四年的時光。

你卻很冷,縮作一團,等待鼾聲的來臨。

此時,你心中的愛睡了麼?

在多雨的江南,在江南的柳樹下,

絲絲縷縷的冰涼,不僅僅是感覺,而是一片情感的林子。

有悅耳的心聲,跳蕩成葉片,晃著綠色的月光。

在月光的眠床裡,長睫毛掩飾著一扇窗。這窗沒有玻璃,關與不關無所謂。

而你的眼鏡是玻璃片的,你想摔碎,留下一個空架子。

你始終沒有這麼幹,你企望更遠的遠方。

於是,雨停了,江南的淚卻不幹。

流成溪,匯成河的水,到底是從哪裡來的?你似乎有了一個答案。

可石獅兩顆圓睜的眼珠,是淚麼?幾千年銜在眼眶裡,滴不下來。整個民族便成為一個雕鑿的石偶,供風雨剝蝕。

走到城牆邊的人,無力跨越鎮守的威嚴,低頭溜到城牆外,又兔子似地逃出來。

其實,石獅蹲著腿,並不是起跑的姿勢,而是棲息的習慣。

你可能知道這個秘密,回頭對著石獅一笑,再也沒有轉身回到城裡來。

偶爾走神的憶想,也只是攀緣爬滿綠苔的城牆,讓蟋蟀喚回你的童年。

如今,那凹凸不平的磚牆上,還留有印痕。儘管,分不清是手印,還是腳印,吻痕。

但,可以肯定你有光陰留在這裡。

原始林,也留下過你的光陰呀!

草木太多情了,勝過塵世上的人,葳葳蕤蕤的就覆蓋了你的影子。

把你生長成草木,沒有你我的連根在沃土裡,經歷春夏秋冬。

從此,你再也走不出原始林。

走不出鳥鳴的音圈,走不出葉片的經絡,走不出盤虯的根,走不出枯榮的草,走不出動物世界,走不出植物天地。

走不出喲!走不出你自己的陰影。

有人想逃離,銷聲匿跡於喧囂的慣性,將自己的影子作為一個學術論題。

一個闡釋生活的哲學,埋頭於苦思的叢林。

當春天抽芽,卻沒有一片綠意。

當夏天開花,卻沒有一瓣芳香。

當秋天結果,卻沒有一滴甜汁。

只有冬天蕭瑟時,才舉起一雙枯瘦的手,老態龍鍾地召喚漫天飛雪。

你還記得這個人麼?一個在凍土裡翻不轉春意的人。

如鱉仰天,四肢捉弄著虛無,卻自我感覺極好。

有日月星辰交替的季節,擁在懷抱裡。懷抱裡,便擁有了整個世界。

你說,也許。也許。便無所謂有,無所謂無。

正如你面對巖畫,進行一次深刻地交談。其提問沒有回答。其迴音只是最後的答案。

很多年之後,發現巖畫上剝落的痕跡,有幾處是文字,非常地深刻,卻無法破譯。

後人又相信深刻,相信破譯的密碼是希望。

這也成為了一種深刻,在現代藝術館的顯要位置,長期展覽。

精通輪迴術者會看見你,在展覽剪綵的那一天看見你,披一件掉了鈕釦的上衣,混雜於衣冠楚楚的藝術家中間,拿著一張沒有年月日的參觀券。

當那根紅綢帶被剪斷的瞬間,你打了一個很響亮的噴嚏。

眾人回眸來不及尋到你,卻引燃一掛萬子鞭,噼噼啪啪,炸響了一個時代的復甦。

血  海

集聚的黑色,湧向蒼穹。

破曉前的天宇,因眾山而高、而窄、而陰森。

裸體的夢,找不到披紗。

脹裂億萬年前就失去貞操的聖瓶,太陽分娩了,天地流滿了經血。生命,一片失血的慘白。

白色是童稚的純潔。白色是衰亡的經幡。

白色的霧裡,有大山失重的晃盪。  如喝醉了酒,踉踉蹌蹌,走在高低不平的世道。

聳起來是山,跌下去是海。大海沉重地喘息。

垂危的漩渦,渺茫了孤獨的桅杆和帆,只有浪卷濤嘯,沒有岸沒有可供擱淺的灘。

落下去是海,拱起來是山。

是山,還是海?地理和歷史書上考證不出滄桑。你卻將求證的筆觸按了下去。

啟頭後收不住尾,從此,再也提不起筆來。

你還要照像機麼?

兩隻瞳孔攝下的六十年。牯牛在咆哮,苗民在狂歡。

用整個民族的生命,盛歷史的陳年老酒,砍頭或斬腰,灌下烈性、灌下剛強、灌下歲月的風風雨雨。

然後,唱歌。唱麻木了的歡樂,歌悟透了的悲哀。

是淚,就敞開眸子流淌。

是血,就割開動脈噴湧。

然後,舞蹈。

扭曲的是時間。歪斜的是空間。

永不傾斜的是正直的信念。

然後,創世紀的鐘聲,敲響。

沒有飛簷的風鈴,沒有古剎的圓柱,  沒有輻射釉彩的禿頂生靈。

用白骨作錘,用骷髏作發出七種音響的鐘,從死亡的墓穴——驚醒生命!

此時此刻,日晷是黑色的。

光明,瀕臨峭壁,懸空所有的道路。

藤蔓顫抖著,任你選擇復活的方式,  你卻感覺不到劫難的恐懼。

如斯蒂芬司之謎,最終亮出簡單到極致的謎底。而這個謎面的剖析,在一個平凡而神聖的日子完成,只是這個日子的時序顛倒。

從晚上的三條腿,到正午的兩條腿,  最後走向早晨的四條腿。關於三條腿的現代版本,你毫不遲疑地扔掉了古老的柺杖,高擎勃起的陽具,展示了一個大膽的註釋。

你早就說你不是生命的斷層代了。

沒有羞澀的星,在撒下乳白色的種子時,整個時代都已受孕。

你很驕傲。驕傲為怯懦的偽君子彩繪一座粉墨登場的墓碑。

你卻不說你是真正的男人。

你只用緘默的行動佔有,同時也緘默地被佔有。

你用佔有的過程,演示你屬於真正的女人。

因而,在圍棋盤上,無論執白還是執黑,你都亢奮地戀戰,直至精疲力竭地打完最末一個劫。哪怕共有一個氣眼,也殘存一絲鼻息。

當你把時間最大的賭局,放在自己與自己對弈時,眼眶裡也是圍棋子,黑與白沒有輸贏,贏了的是你的心,輸了的是你的魂。

男人和女人恰如這黑白子兒,一個象徵符號,共一方天地,演繹人生繁衍哲學的難題。

於是,在你撞入這個天地人合一的祭祖的節日時,無須盜用——或日,或月,或水,或土,或陰,或陽的名義。

將血匯入情感之海,染紅一抹蠻荒,  潮溼一孔焦渴。

人,又回到混沌初開之時,如成年的牡鹿,性和慾望,像火,燃起青春的騷動。

父親和女兒,母親和兒子,兄弟和姐妹,都歸屬於人,都隸lì姓於“人”這個家族。

陽光和音樂,醉了三百條牯牛,醉了三百個女子,醉了三百條漢子。

醉在野草莓化作輝煌的夕照。充血的眼睛,不再與星辰對視,貪婪的嬰唇,  也不再啜飲月光。

惟一的顏料是黑色,引所有生靈,  駐足於一瞬的高潮。所有的沸點,都自認是生命最燦爛的季節。

這超脫時空和倫理的一瞬,無羈的血,噴湧在人類歷史上,完成了二十世紀末一次壯美的簽名。

哦!你不再茫然。

讓懸崖斷裂的路焊接於雲海,延綿不絕地波湧,揚起勇敢的帆。

桅杆豎在岸上,不擔心浪會咬斷。

哦!你不再憂傷。

讓秋風凋零的樹植於春天,生機無限的綠芽,翹起無邪的小嘴。

乳汁淌於愛心,不擔心恨會截流。

你是亞當。你是夏娃。

你是盤古開天地的利斧。你是女媧補天的彩石。

牛角號不吹了,音響還在迴旋。

大片的肅穆,不堪一擊,潰敗在福克納的《喧譁與騷動》裡。

那高翔於雲端的蒼鷹,便是朗朗的證據。那低垂於山谷的篝火,便是熊熊的證據。

有草,沒有處女地。有水,沒有荒漠。有歌,沒有寂靜。有情,沒有冷漠。

哦囉啵……哦……囉……啵……

高貴的是衣裳,卑賤的也是衣裳。

純潔的是心靈,骯髒的也是心靈。

弧形的山丘上,血與肉交相起伏的是浪,點點滴滴的噴射是源。

生命之浪,源自生命的點點滴滴。

抽搐的六十年花甲喲,週期性地揭示了一個返樸歸真的生存狀態。

是人的顱骨,動物的顱骨,也就是信仰的圖騰。

遼闊記憶。生不再來,死不永去。

母親在陣痛中拋棄愛,你在陣痛裡尋找愛。

小溪是過去的臍帶,大河是現在的臍帶,海洋是未來的臍帶。

所有的程序,都溢滿了羊水,自始至終,你睜不開眼,在世界這個大子宮裡摸索希望。

如地火躁動在冷寂的殼幔下,尋求一朝撕裂沉悶的爆發。

受壓太沉了,總要喘息。

壓得太久了,總要伸直委屈的神經。

在山巒疊嶂中,你的步履掙扎成起伏線。

在林木的交錯裡,你的呼吸掛滿了每一片葉。

追逐著候鳥的背影,你瓦藍瓦藍的夢翅,在摺疊思想。

富有節奏的律動,從茫然裡游出,  突破岸的防線,氾濫缺水的意識,深藏奧秘的宇宙,濃縮成一滴輝映陽光的血珠,主宰芸芸眾生。

於是,歌唱得很粗野、很荒涼,而詩詠得很平淡、很簡單。

於是,河流得很寂寞、很平緩,而山聳得很陡峭、很險峻。

你和苗民們佇立在天地的邊緣,用手指輕輕一彈,消逝——

一滴血珠。

一個大千世界。

黃昏,棕褐色的和諧裡,悟空的魂靈躺下來。

橫躺,是一條線。

斜倚,是一條線。

豎起,是一條線。

所有的線,都曾交叉。所有的線,都會找到自己的脈絡。

沒有上帝和神靈,沒有人類和牲畜。  不要顧及交叉路口,不要膜拜十字架。

瀰漫的黑色,從蒼穹緩緩地、緩緩地流淌下來,覆蓋裸體的夜。

世界入夢了。

一片虛無。

一 ——片——虛——無……

覆  水

暮色黯紅陡峭的山峰,林立一支禿筆,書寫凝重的黃昏。

歸鴉的黑翼,用漸濃的投影,覆蓋著一片遊移的時辰。

當掠過水麵的翔姿,湧動鱗甲似的波浪,你和苗民們從牛場回來……

聯想的蹄印,還張開著一隻只血眼,迴盪著烈性地嚎叫。

早到的黃昏露是淚麼?

草尖上,掛著滴滴透明的哀傷。你露不溼的心,拍打著翅膀,擊響了孤獨的巢。

鴨池河切斷路,幾千年的程序,就這麼斷於一線流水。

船在。船伕不在。

飄浮於對岸的船,只是一個路的誘惑,而絆住腳印的繩索,掙不脫。

纜樁,生長於沃土裡,頑強的綠苔,  一歲一枯榮。

魯迅先生說,路本來就沒有,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你邁開步子,到處是路,倒是走的人多了,也便不成其為路。

有苗女給你一根花帶,那花帶上繡著你的腳印。你的雙眼,便是一對絕妙的腳印。

你透過五百度鏡片拉近的眸光,從苗女的秋波裡,看到——一個悠遠的世界。

世界是幽深的井、清純之泉,在長長情絲的牽引下,潤入炎夏的渴盼。

你輕輕地說,我走了。

那聲音如魚貫入水中,赤條條地溶入了五月的汛期。

誰還敢說,沒有路?

一串漩渦,是一路無法重複的印痕。

一線水花,是一闋擊響山谷的樂音。

你——走——了……

走在你自己的節拍上,生命的進行曲沒有休止符。

還在那個春夜,無星無月,你就開始詠唱這一路的和絃。

那山林的厚被,裹眠著野獸和宿鳥。

那夜鶯的歌聲,棲息在冷寂的寒潮。

只有山風,張合萬物的鼾聲,嘯過葉叢。你是離枝的落葉,空空撥響著夢的弦。

一團火亮了你的茫然,亮了你生鏽的旋律。於是,你奔向火。

背伏沉重的夜,奔向輕快地跳躍地召喚。

火,像跳房子,還是捉迷藏?

冷言冷語的河,擾亂了你的走向。

三次往返。三個希望。孿生著,三個失望。

然而,河道,不辜負水流。港灣,不辜負歸航。

是火,就要燃燒一方溫暖。

是水,就會清涼一片焦渴。

你赴向火,火赴向你。

生命力與生命力自有磁場。當火終於灼熱你的心境,你的幻覺成為一著火的樹,燃燒著。

那不是篝火,那是燃燒的血光,閃爍著少男少女的青春和愛。

你在燃燒中,成為了少女的新郎,

成為了少男的新娘。

而這個初夏的黃昏喲!沒有夜深黑的茫然,沒有沉重的疲憊。

即使伴隨羞澀而生的服飾,也拋於岸,偽裝再也不束縛你的手腳和思維。

你卻沒有遊過這窄窄的鴨腸子河。

有人說,攀上去便是堅固的堤岸。

岸,可是僵死的門檻?

有人說,停下來亦是鬆軟的河床。

河床,可是昏沉的搖籃?

你不是鳥尋找巢。

你不是船尋找岸。

你不是遊子尋找家。

你不僅僅是從牛場,回來。

你是游魚,尋找激流,尋找飛浪,尋找鱗甲的閃光。

笑仰于波濤之上——

天不迷離,凸境迷離。山不走動,天走動。

浮沉的黃昏星,混淆了夜與晝。不知是晝眺望夜的眼,還是夜悲晝的淚?

一任思緒漂流於九曲迴腸的河道。  你知道河有迴流灣,你也知道岸有古老的井。

渾濁和清純是一種過程,動與靜是一種過程,生和死也是一種過程麼?

沒有回答。無須回答。

反剪的雙臂。激越的飛浪。只是一種動作和一種音響。

記得第一次啟程,跨過三寸高的門檻,走出搖搖晃晃的吊腳樓,穿過窄窄的麻石小巷,是不是僅僅因為月塘墈下,沒有水,月塘墈裡有條船。

是不是無水的船,擱淺了你兒時的遠航?

船頭是豔陽。船尾是月華。船艙裡,盛著你無頭無尾的夢幻。

是不是僅僅因為那匹掙不脫韁繩的大白馬,從將軍廟到大水坪,僅僅隔著公交車的一個站。時間,縮短了你跑野的想象。

是不是僅僅因為流動的河水,靜止於水缸裡,淹溼過你的叫喊,溢淺的水缸,被你的憤怒灌滿。

屈子無從知道。彭咸無從知道。

那一個遊不過月塘墈的詩人,也遊不出你深思的眸波。

這個神秘的話題,便被祖父的淚,  情人的思戀,友朋的感嘆,淹溼成落水的鷗羽。

永遠,永遠也飛不起來。

自你和傳說從月塘墈的麻石小巷走出來後,你走出來,再也回不去。傳說回去了,又出不來。

那個敲碎了羊皮鼓,也敲不醒的端午啊!

所有的鼓點,都在你的日子裡。

晶亮亮的淚聚成腳印,將古老的習俗摔碎,撒下一路沒有規則的破鏡片,  映照未卜的時光。

祖母的喊冤聲,在亂鴉的潰逃中飛走了。

飛走了的聲音,再也找不到巢。

於是,勇士和醒世者的讚譽,只是飛散在空中的鴉噪。

你用自己的影子,在大地上烙上一個傾斜的人字。一撇一捺,邁著雙腿,再也不是古老的篆體,呆立於僵死的華夏土地。

你走了!

你從水中來,又走入水。

當苗民們給你送來遮羞的服飾,你披著夜的大氅走了。

當油松把將你追尋,繁星般的亮點  僅僅是千孔百瘡了夜。

當呼喚起伏於連綿的山巒,你的玉屏竹笛,在蒙塵的封存裡等待世紀風的奏響……

你不是為索源而生而死麼?

你不是為蹈火而死而生麼?

(火在尋你。水在喚你。)

你在哪裡?

(時空,沒有迴音壁。你,便是迴音壁。)

你在哪裡?

你——在——哪——裡……

尾歌:水  謠

在重新紮好的排筏裡,我忘記了纜繩,忘記了剛剛掙脫的束縛。

漂泊的浪不會靜靜地呼吸,漩渦酒靨一樣迷人,誘惑我去痛飲——

痛飲你的強悍,痛飲你的溫柔,痛飲你的喜怒哀樂。

在唇邊,粉碎誓言。從死到掙扎,從掙扎到生。

不要烏篷船。

不要港灣。

長篙,伸出意志和勇敢,伸出我直率的心腸。

見不得陽光的黑暗,如瀕臨空氣和水的夜,沿潮痕褶皺了億萬年的來路,迅速遁歸。

唱不完的是你,詛咒不完的是你。

音符和淚珠產生於同-孕床。一波又一波,刻下的沙線,是永不消逝的五線譜。

生活在鍋碗瓢盆中奏響。生命在喜怒哀樂中奏響。

你模仿悲喜的聲音,揉皺了命運的音階,又被休止符停頓餘韻。

讓顫慄的旋律,迅速地將你掩埋成一種神秘。

潛游於黃沙層的水草,如女人幽深的長睫毛往你心裡去,搔癢沉睡了億萬年的礁叢。

撞翻,一個淪落的夢境。

我們闖灘!

我們闖灘!

斷桅般折毀在沙灘上,會有腳印棲自己的人生。

那時,過灘謠仍是壯偉,悲哀只是其中的一個音符。

否則,歌謠唱得沒有那般婉轉。在悲中泡慣了,不為悲淹。

一如在陽光下曬黑了。黑中,透出陽光豔麗的釉彩。

就是現在,排筏在漩流裡潰散逸雲一樣,也有美麗的形象。

不因為粗獷而失去柔情,也不因為柔情而失去粗獷。

路到了盡頭,就撞破南牆。

活著,是瀟灑。

死去,是痛快。

魚一樣扎入你的激情裡,零散的木  是救命的稻草,也是撐向天國的長篙。

你無須將渾濁的黃沙覆蓋我,揹負驚濤駭浪,只是沐浴疲勞。

一條漢子的遊魂找到了眠床,就甜甜地睡一覺,再揮動雙臂去剪裁波浪。  那姿勢,是夢醒後的翻身。

你不要為捻痛的手指而呼叫,這僅僅只是切膚的親近。

假如你還不讓我死,我還不知如何掩埋我自己。

更不知如何在水面上用最後的呼吸,寫下一個沉淪的名字。

聰明和智慧,並不因為勤勞而生出翅膀。

羽毛,不會因為故事,在傳說的時空裡翔飛。

騰飛的浪沫,永遠都是空虛的喧囂。

槳呢,古典得有點優雅。欸乃,-聲聲,-聲聲……拜訪七月七,拜訪緊閉的鬼門關。

不想重溫那窄矮的房子。

冬天的窗紙,糊死了陽光的路。還不如千年的墓穴,有一孔鼠巢或蟻洞。

至於,船艙在千孔百瘡的夜天下空寂著。一壺濃烈的燒酒——

醉紅了月亮,便是太陽。整個夜晚,  就沒有了黑暗。

我在船頭抽一鍋旱葉子菸,嫋著的思想,明明滅滅。

你貼在船舷邊,輕輕地,舔著古老的夢幻。

自孃胎裡出來,便吮這黃色的奶。長大成漢子,怎不是——

黃顏色的肌膚,黃顏色的歡樂,黃顏色的悲哀,黃顏色的命運。

黃顏色,成為護身符。

生死相依,隨你漂盪。祖祖輩輩,就這麼伸展著走向。

可我被擊潰後,在重新紮好的排筏裡,忘記了繩纜,忘記了剛剛掙脫的束縛。

任你搖盪喲!任你咬噬!

排筏放入流水中,繩纜也不復存在。

這一支不羈的歌謠,才不衰老。

這真正的人生,才會找到一丁點希望的光亮!

1989年10月—1990年4月稿於北京

1995年4月——5月改於銀城

TAG: 沒有一個腳印纖索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