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母親在一起
【以色列】耶胡達·阿米亥 作 傅浩 譯
我在外面玩耍，總要到母親
叫我回家。有一回她叫我，
我多年沒有回去，
不是因為貪玩。
現在我坐在她面前，
她卻像沉默的石頭。
我的話語和詩作
全都像一個地毯商、
一個皮條客和一個東奔西走的推銷員
油嘴滑舌、滔滔不絕的說辭。
耶胡達·阿米亥（Yehuda Amichai，1924—2000），公認的以色列最優秀的希伯來語詩人，也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詩人之一。著有詩集十餘種，作品被譯入三十餘種語言。
母親
【芬蘭】戈斯塔·阿格倫 作 北島 譯
在她繃緊的臉上
他們膽怯地看見了沉默。
她對他們有什麼要求？品德
與才智？孩子們跑
出去玩。他們
所能給予她的是
殘忍與愛。
戈斯塔·阿格倫（G sta gren，1936—），芬蘭詩人，出生於芬蘭海邊一個小村莊，曾在斯德哥爾摩攻讀博士學位。主要作品有《力量與思想》《多雲的夏天》《黑白之詩》等。
偉大的女神
【德國】漢斯·馬格努斯·恩岑斯貝格 作 賀驥 譯
她縫補，補綴，
朝著破裂的雞蛋形楦子俯身，
嘴裡咬著一個線頭。
她晝夜縫補。
老有新的抽絲，新洞。
有時她也打盹，
只持續片刻，
一百年之久。
她突然醒來，
補啊補。
她變得矮小，
矮小，眼瞎，滿臉皺紋！
她戴著頂針摸索
世界之洞，
補啊補。
漢斯·馬格努斯·恩岑斯貝格（Hans Magnus Enzensberger， 1929—）德國詩人、散文家、小說家、劇作家、翻譯家、出版家和政治評論家。1963年榮獲德國最高文學獎畢希納獎。
悲悼
——紀念我的母親
【波蘭】茲比根涅夫·赫貝特 作 李以亮 譯
如今，在她頭頂，佈滿植物的根系，褐色的雲
鹹水裡纖細的百合，神殿裡細小的沙粒
而她乘水瓶起航，穿過泡沫四溢的星雲
在一里之外，是河流轉彎的地方
可見——不可見，彷彿波浪上的光線
真的她沒有什麼不同——她和我們一樣被遺棄
茲比根涅夫·赫貝特（Zbigniew Herbert，1924—1998），波蘭著名詩人。生於波蘭東部的利沃夫（現屬烏克蘭），二戰中參加了波蘭地下抵抗運動，1944年移居克拉科夫。1956年後相繼出版了《光的和聲》《對客體的研究》等詩集。
寫給媽媽
【美國】露易絲·格麗克 作 柳向陽譯
當我們一起
在一個身體裡，還好些。
三十年。月光
透過你眼睛的
綠色玻璃，
濾進我的骨頭
當我們躺在
那張大床上，在黑暗裡，
等著爸爸。
三十年。他合上
你的眼瞼，用
兩個吻。然後春天
到來，向我收回了
絕對的
關於未生兒的知識，
離開磚頭門廊——
你站立在那兒，遮擋著
你的眼睛，但這是
夜裡，月亮
駐紮在櫸樹上，
又圓又白，在
群星的小小錫點中間：
三十年。一片沼澤
繞著房屋生長。
一簇簇苔蘚
在暗影後蔓延，藉著
植物薄紗的顫抖而流動。
露易絲·格麗克（Louise Gluck，1943—），美國女詩人，2003年至2004年美國桂冠詩人。曾獲普利策獎、全國書評界獎、美國詩人學院華萊士·斯蒂文斯獎、波林根獎等詩歌獎項。現居麻省劍橋，任教於耶魯大學。
母親
【中國】翟永明
無力到達的地方太多了，腳在疼痛，母親，你沒有
教會我在貪婪的朝霞中染上古老的哀愁。我的心只像你
你是我的母親，我甚至是你的血液在黎明流出的
血泊中使你驚訝地看到你自己，你使我醒來
聽到這世界的聲音，你讓我生下來，你讓我與不幸構成
這世界的可怕的雙胞胎。多年來，我已記不得今夜的哭聲
那使你受孕的光芒，來得多麼遙遠，多麼可疑，站在生與死
之間，你的眼睛擁有黑暗而進入腳底的陰影何等沉重
在你懷抱之中，我曾露出謎底似的笑容，有誰知道
你讓我以童貞方式領悟一切，但我卻無動於衷
我把這世界當作處女，難道我對著你發出的
爽朗的笑聲沒有燃燒起足夠的夏季嗎？沒有？
我被遺棄在世上，隻身一人，太陽的光線悲哀地
籠罩著我，當你俯身世界時是否知道你遺落了什麼？
歲月把我放在磨子裡，讓我親眼看著自己被碾碎
呵，母親，當我終於變得沉默，你是否為之欣喜
沒有人知道我是怎樣不著痕跡地愛你，這秘密
來自你的一部分，我的眼睛像兩個傷口痛苦地望著你
活著為了活著，我自取滅亡，以對抗亙古已久的愛
一塊石頭被拋棄，直到像骨髓一樣風乾，這世界
有了孤兒，使一切祝福暴露無遺，然而誰最清楚
凡在母親手上站過的人，終會因誕生而死去
選自《詩刊》1986年9月號
翟永明，中國當代女詩人。1984年其組詩《女人》以獨特奇詭的語言與驚世駭俗的女性立場震撼文壇。其代表作品有《女人》《在一切玫瑰之上》《紐約，紐約以西》等詩歌、散文集10多部。
母親
【西班牙】路易斯·加西亞·蒙特羅 作 汪天艾譯
很快，
等我的時間的野獸
給我許可，
我會兌現你從未要求我的諾言。
我會帶你去巴黎。
因為也許，到時候，
在愛麗捨宮
或者塞納河裡，
背景是聖母院或者埃菲爾鐵塔，
我會重新看見
你眼睛裡最年輕的閃動，
青春的光芒
從火車下來
提著袋子、商品、問候
和二十來個年頭。
今天我這樣記起你，
像那些不上學的日子，
艱難國度里美麗的旗幟，
每個週六瘦削的雨。
你從沒為自己保留過什麼。
哪怕一個晚上，
一座城市，一趟旅行都沒有。
你的時間坐在我們桌旁
得像切面包一樣切開，
分給你的孩子和你的恐懼。
六倍的擔憂
害怕疾病、邪惡或不幸
也想加入我們的桌子。
你別走，現在你要去哪兒，
要當心
女人和公路，
別再理政治。
可是
你不敢提的那一樣
睡在每個人的心裡。
因為愛的繼承
像一件掉了釦子的大衣，
而我想要陪你
走過博物館的長廊，
更聽話頭髮梳得更順，
好在《蒙娜麗莎》裡找到
一張大家庭證的
夢想與微笑。
我會帶你去巴黎
那個平躺在你下午茶
杯子裡的城市，
你中產家庭的
玻璃器皿
比金錢更多的志向，
你沾上口紅的牙齒，
你在語言文學系的
學業：“我叫
愛麗莎”“我在找
月亮，大海，生活，
雨，我的心”
然後一切全中斷了。
只有我們是真正的不公
當我們明白愛
沒有賬單可付。
可是無水的河
也能決堤，
在你身邊，那久遠的懷戀
又來找我，想要做個好人，
想要不成為我，
想認識那個配得上你的兒子。
我會帶你去巴黎。在我的記憶裡
你學到了一點
你曾在生活中遺忘的東西：
替你自己索取，在你的城市裡漫步。
路易斯·加西亞·蒙特羅（Luis García Montero，1958—），西班牙當代最優秀的詩人之一，也從事小說、散文和文學評論的寫作。1980年代“體驗派詩歌”的代表人物，格拉納達大學西班牙語文學教授，現任塞萬提斯學院總院院長。
微信編輯：劉鵬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