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仕女圖》的持續探討(一)|佯弄紅絲蠅拂子

作為中國古代美術史上的重要作品,《簪花仕女圖》以其流暢的線條,典雅的設色,優美的人物造型受到南宋以來歷代收藏家、鑑賞家的關注。自上世紀八十年代起,學者們還從各類文獻、墓葬壁畫、出土文物入手,透過多角度的比對研讀,圍繞畫卷的時代和內容展開了廣泛討論,各方觀點,紛繁多樣,可謂美術史研究的一大盛事。經由這些綜合性的論述,也使人們對中國古代仕女畫發展和女性風俗流變有了更為深入的認識。而有前賢時修雖已多有高論,然香花鬢影的顧盼流連仍給世人留下了尚未明晰的問題,對《簪花仕女圖》的探討也還有繼續下去的必要。現不揣淺陋,就該卷中討論較少和仍有爭議的三個問題試加討論,以期能有新的發現和認識。此為第一部分,略談畫卷中“紅拂女”的手持之物。

《簪花仕女圖》的持續探討(一)|佯弄紅絲蠅拂子

▌10世紀《簪花仕女圖》絹本設色(區域性) 遼寧省博物館

《簪花仕女圖》所繪五位華服仕女皆裙裾曳地,高髻簪花,窈窕婀娜。其中居右首端的一位麗人身著紅抹胸與石榴裙,外罩煙霞色紗縠大袖披衫,臂挽帔子,側身回眸,一手略提裙襬,露出白底飾花的袴和蔽膝,一手輕執拂子,戲逗玲瓏可愛的猧子。目光流盼,順由微微抖動的拂穗駐留於騰跳奔跑的小犬,又兼髻前步搖累累珊珊,於高貴典雅間凸顯靈動歡愉。

《簪花仕女圖》的持續探討(一)|佯弄紅絲蠅拂子

▌10世紀《簪花仕女圖》絹本設色(區域性) 示手持紅拂遼寧省博物館

以往對衣飾與小犬的討論已有不少,但美人手中所持拂子歷來卻鮮有關注。有研究曾簡單提及這柄拂子應屬唐代形制。還有學者對唐墓壁畫中的拂子做過較為詳盡的考釋,不過有關拂子形制時代性的論述似稍顯不足,也未考察壁畫所繪拂子與《簪花仕女圖》中拂子的差異,而徑直當做唐代拂子加以討論。

誠然,唐五代壁畫、石槨、浮雕、繪畫等美術作品中常有持拂人物影象,世俗與宗教藝術皆無例外,不過考慮到題材的相似性等問題,此仍主要以世俗影象中的拂子為例。而這其中女子持拂最為常見。如陝西三原李壽墓石槨線刻畫,陝西禮泉長樂公主墓、新城長公主墓、李震墓、韋貴妃墓、燕妃墓壁畫,陝西西安李爽墓壁畫,陝西富平房陵大長公主墓壁畫,寶雞岐山元師獎墓壁畫,山西太原焦化廠武周墓壁畫,陝西乾縣永泰公主墓壁畫,山西太原赫連山墓壁畫,陝西西安貞順皇后(武惠妃)敬陵石槨、博陵郡夫人崔氏墓壁畫,河北曲陽王處直墓壁畫與奉侍浮雕,南詔、大理國雕塑繪畫等處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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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組圖1:唐五代持拂人物

1。1 唐貞觀五年(631年) 陝西三原縣陵前公社焦村李壽墓石槨(線圖)

1。2 唐貞觀十七年(643年) 陝西禮泉縣煙霞鎮陵光村長樂公主墓壁畫

1。3 唐龍朔三年(663年) 陝西禮泉縣昭陵新城長公主墓壁畫

1。4 唐麟德二年(665年) 陝西禮泉縣煙霞鎮西側李震墓壁畫(摹本)

1。5 唐乾封元年(666年)陝西禮泉縣煙霞鎮陵光村韋貴妃墓壁畫

1。6 唐總章元年(668年) 陝西西安羊頭鎮李爽墓壁畫

1。7 唐咸亨三年(672年) 陝西禮泉縣煙霞鎮東坪村燕妃墓壁畫

1。8 唐咸亨四年(673年) 陝西富平縣房陵大長公主墓壁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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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唐垂拱三年(687年) 陝西寶雞市岐山縣元師獎墓壁畫(摹本)

1。10 唐武周(690~704年) 山西太原焦化廠武周墓壁畫

1。11 唐神龍二年(706年) 陝西乾縣乾陵永泰公主墓壁畫

1。12 唐開元四年(716年)山西太原赫連山墓壁畫

1。13 唐開元二十五年(737年) 陝西西安大兆鎮龐留村貞順皇后敬陵石槨線刻畫(線圖)

1。14 唐乾符六年(879年) 陝西西安曲江博陵郡夫人崔氏墓壁畫

1。15 五代·後唐同光二年(924年) 河北曲陽西燕川村王處直墓壁畫

1。16 五代·後唐同光二年(924年) 河北曲陽西燕川村王處直墓浮雕

出土唐墓壁畫中,初唐至盛唐時期的女子持拂影象最為豐富,其中又尤以高宗至中宗復辟時段為盛。形制上,這一時期的影象中,拂子的穗多扎為膨大而長的一束,常直接安於柄上,可辨顏色者基本以白色為多見,韋貴妃墓壁畫表現的則為明顯的棕黑色(組圖1。5)。韋應物《棕櫚蠅拂歌》曰:“文如輕羅散如發,馬尾氂牛不能絜。”即是讚揚棕拂的素潔,盧綸的《和趙給事白蠅拂歌》則歌詠一柄“皎然素色不因染”的白拂。至敦煌莫高窟第147窟晚唐壁畫尚有持白拂侍者,後世也仍以此類拂子為常見。

而宗教藝術中的拂子亦多尚白,如敦煌莫高窟第275窟北涼壁畫可見二侍者持拂,第62窟隋代壁畫有持拂脅侍菩薩,第416 、419窟中有隋彩塑持拂脅侍菩薩。除第62窟所繪拂毛為淺紅褐色外,其餘皆為白色,佛經中也常言諸天、菩薩執白拂。東晉法顯與佛陀跋陀羅所譯《摩訶僧祇律》則提到諸比丘不可用“白犛牛尾、白馬尾、金銀柄”,“若有白者,當染壞色已聽用”,第62窟所繪拂毛或有可能屬“壞色”。

或許是隨著天寶以後獵奇誇飾風尚的逐漸蔓延,曾一向素潔的蠅拂也悄然發生了些許變化。蘇鶚在《杜陽雜編》中就提到唐代宗時,權臣元載“有龍髯紫拂,色如爛椹,可長三尺”,惜中唐時的相關影象資料似較缺乏,不過在晚唐博陵郡夫人崔氏墓壁畫(組圖1。14)中已可見這類色彩鮮豔的拂子。畫中侍女持一柄毛穗硃紅的蠅拂,不禁讓人想起《虯髯客傳》中那位“有殊色,執紅拂,立於前,獨目公”的“楊家之紅拂妓”。需要指出的是,《虯髯客傳》雖言隋末唐初人事,然這一故事實際有多個版本傳世,有關作者和創作年代的問題目前也未有定論。綜合各家看法,相對成熟的“虯鬚客故事”恐不會於中唐以前出現,而若從唐代拂子的演變規律看,故事中紅拂妓的形象當亦不會出現得太早。

《簪花仕女圖》的持續探討(一)|佯弄紅絲蠅拂子

▌組圖2:南詔大理國雕塑繪畫中的拂子

1。雲南劍川石窟石鍾寺區1號龕 區域性

2。《南詔圖傳》 區域性

3。張溫勝《畫梵像》 區域性

而處於唐末五代的王處直墓所見兩例(組圖1。15、16)毛雖不紅,柄端卻又有短鏈,鏈子一端掛花形金屬構件以安穗;《南詔圖傳》中的紅拂亦是此類式樣,這類拂子還見於該卷補繪部分及雲南劍川石窟石鍾寺區石刻《南詔王異牟尋坐朝(議政)圖》、大理國張勝溫《畫梵像》等處(組圖2),更與《杜陽雜編》言龍髯紫拂“削水精為柄,刻紅玉為環鈕”若得契合。當然,嚴格來說這類施環鈕蠅拂的樣式也還略有差異。王處直墓所見是在拂子柄端包首中央垂下鈕鎖,出土於土爾基山遼墓的嵌寶鎏金包銀漆盒內的“賞樂圖”和遼許從贇墓壁畫墓中的拂子都還都是如此(組圖3);而大理、南詔國所見則多是直接從拂子柄端垂下環鈕。不過總而言之,拂毛鮮紅及施環鈕者當於中晚唐及以後為多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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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組圖3:遼代文物所見拂子

1。嵌寶鎏金包銀漆盒內鑲嵌銀箔鏨刻“賞樂圖”(區域性)

2。山西大同南郊遼許從贇墓出土壁畫遼乾亨四年(982年)

唐五代影象所表現的多為侍從持拂,更可見位處捧物侍女佇列中者(組圖1。1、2、3、11、16),這些拂子常與燭臺、杯盞、羽扇等宴遊用具同列,厚重茂盛的拂穗表明當主要用以灑掃清塵,驅趕蚊蠅。李壽墓石槨所見和竹竿在一處,孫機先生考證或為樂舞所用,王昱東先生表示懷疑,認為仍應用於日常。貞順皇后敬陵石槨上刻畫的持拂者雖似貴婦,拂柄尚有紋飾,但拂子形制與侍女所持類似,當仍可用以侍奉揮掃(組圖1。13)。《虯髯客傳》中的楊素踞床而見賓客,即“令美人捧出,侍婢羅列”,紅拂妓亦正處其中。而關於“紅拂侍妓”,《舊五代史》對唐末將領趙匡凝還有這樣一段描述:“匡凝氣貌甚偉,好自修飾,每整衣冠,必使人持巨鑑前後照之。對客之際,烏巾上微覺有塵,即令侍妓持紅拂以去之。”

孫光憲《北夢瑣言》也記此事,提到在宴會上有“近侍以紅拂子於烏巾上拂之”,而出鎮湖南的“相國崔公胤”則謂之曰:“此尤不可也。”不知是否因為此時已於禮有不合之故。南詔、大理國諸例皆出現在帝王、神佛儀仗中,當更具儀禮性質。《宋史·儀衛志》謂“宮中導從之制,唐已前無聞焉”,“五代漢乾祐中”始置,其中有“童子執紅絲拂二人”。南詔、大理國藝術所見紅拂或應類此。當然,南詔、大理國持拂侍者還同時持瓶(組圖2),頗有地方特色。而前面提到的龍髯紫拂以水晶、紅玉為料,似是賞玩之物,但謂其“得於洞庭道士張知和”並有諸多神異,又已近志怪之言。至於唐人段安節在《樂府雜錄》中所說的“紅拂子”則是舞獅的獅子郎所執。

《簪花仕女圖》中拂子的柄修長而纖細,柄端伸出以金色描繪的金屬鏈及錐形金屬頭,安硃紅色拂毛,與《南詔圖傳》所繪幾乎相同,但拂毛卻扎得更為細瘦,持拂女子也顯然是衣飾華美的貴婦,整體小巧輕捷且以紅毛為穗的拂子亦當不便用以清掃,更非樂舞、儀仗用具或宗教法器,而像是日常把玩的弄器之屬,如圖中所繪即用以逗弄寵物。同類影象還見於內蒙古赤峰寶山遼墓中描繪楊貴妃與白羽鸚鵡“雪衣娘”的壁畫《誦經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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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4:遼《誦經圖》壁畫?內蒙古赤峰寶山遼墓出土

1。持拂子的楊貴妃

2。拂子特寫

該圖雖繪盛唐楊貴妃事,但所繪器物服飾已皆是晚唐五代風貌。畫中身著華服的貴妃坐於案前,手持拂子,似以柄點經,正教“雪衣娘”誦讀(組圖4。1)。這杆拂子柄長而細,首有彎折,連線著金屬頭與細瘦拂毛,穗的顏色雖不十分清晰,但整體仍與《簪花仕女圖》所繪相類,亦當有弄器的性質(組圖4。2)。

以環鈕連線柄與毛的拂子當自中晚唐興起,則演變為女子弄器或許還會更晚一些。而更有別於燕居、儀仗、樂舞、宗教用具的是,作為閨閣弄器的“紅拂子”還更能為麗人的萬種風情又添助益。五代和凝詞《山花子》就展示了這類拂子在閨閣之中的風流旖旎:

“銀字笙寒調正長,水紋簟冷畫屏涼。玉腕重因金扼臂,淡梳妝。幾度試香纖手暖,一回嘗酒絳唇光。佯弄紅絲蠅拂子,打檀郎。”

“蠅拂子”以“紅絲”為穗,正與《簪花仕女圖》所繪相合,則“紅絲蠅拂子”也應即這類器物在當時的稱名。詞人聚焦於男女閨房嬉鬧場面,特別提到女子“佯弄”拂子輕打愛郎,嬌嗔婉轉,情趣橫生,可知此蠅拂亦當屬女子閨中把玩之具。而“玉腕重因金扼臂”還同樣見於《簪花仕女圖》,圖中持拂仕女便於皓腕上纏嵌珠金鐲一雙,詞言畫意正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本文根據《佯弄紅絲蠅拂子》一文編輯整理,原文刊載於《收藏》2020年9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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