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讀者發起了一個超話“跟著六神磊磊讀金庸”，裡面不少文章不錯。上次登了一篇。今天再選一篇。除個別字句外基本沒修改。
文/煙雨
郭靖是個善良的人，善良到讓人一度以為他智商欠了費，被楊康捅了一刀都不帶記仇的，善良到被打得皮開肉綻都不願說出哲別藏在草堆裡。
這種善良義氣很讓人佩服，但佩服容易做起來難，其實生活中的普通人遠遠用不到這麼大力氣的善良，一些小小的善良都足以讓人溫暖很久。
今天聊聊郭靖的一個很細節的善良，也是日常生活中容易被人忽視的小善良。
事情是這個樣子的，郭靖、黃蓉、老頑童、洪七公一行海難脫困到了牛家村，第一次見到傻姑。對於這個陌生的、髒兮兮的、有些瘋癲的姑娘，幾個人的表現是不同的。
先是“周伯通大聲‘喂’了幾下……。‘你這裡酒也沒有，飯也沒有，開甚麼店子？’……‘唉，你真是個傻姑娘。’”注意，是“喂”，分貝還賊大，還問人家開的什麼破酒店，是不是很不友好，很沒禮貌？姑且不說人家真傻還是假傻，你老頑童此時是來投宿求飯的，《西遊記》裡神氣慣了的猴子化齋都沒有這麼頤氣指使喂來喂去，嫌棄蓬蓽無光、素齋難吃的。老頑童倒好，嫌棄這嫌棄那的。
當然，有的人說了，老頑童心智淳樸，注意到不到這麼多，那我們看看黃蓉是怎麼樣的。
“她臉上手上都是汙垢，長長的指甲中塞滿了黑泥，也不知有幾個月沒洗臉洗手了，黃蓉心道：‘就算她做了飯，也不能吃。’……。‘這莫非是家黑店？那傻姑只怕是裝痴喬癲。’”
黃蓉第一次見到傻姑，心理的戒備、懷疑和嫌棄大抵如此。接著還因發現密室而懷疑傻姑心懷不軌動起手來。當然，你要是在荒村野店發現一個傻乎乎的姑娘，尤其是它還存在暗門密室，裡面居然還有屍體，活生生的鬼片既視感，黃蓉防備和疑心是可以理解的。聰明人嘛，腦子轉的快心思多也是常有的事。
但是，無論是黃蓉的戒備還是周伯通的嫌棄，對於一個陌生的留守小姑娘來說總是不那麼友善。我們看看和他們一起的夥伴郭靖是怎麼樣的。
前面說到的周伯通和黃蓉在跟傻姑的盤問和動手過程中，首先，郭靖是沒怎麼發聲的，這其實很難得。設想如果我們和朋友出去遇到點古怪事，難免都會有同仇敵愾之氣，比如一起對罵甚至動手都會有。
而在黃蓉和周伯通跟傻姑的三招兩式中，郭靖只是一直護在洪七公左右，整個過程中最大的動作就是外出查看了下週圍情況，一沒有像周伯通一樣吆五喝六，二沒有像黃蓉一樣頓生敵意，對這個陌生的姑娘，一開始他都沒有表現出太大的敵意，無論是言語或者行動上。
接下來郭黃進入密室見到屍體後，疑惑傻姑的身世，黃蓉道：“這傻姑使的明明是我桃花島的碧波掌法，但招術路子完全不錯。這兩人為甚麼死在這裡？跟傻姑又有甚麼關連？”而郭靖道：“咱們再問那位姑娘去。”
注意，這裡是郭靖第一次稱呼傻姑，用的是“姑娘”而不是“傻姑”，差了一個字，但是不是很有禮貌的意思在裡面了？這可不是我說的，而是金庸自己旁白敲黑白說出的：“他自己常被人叫“傻孩子”，是以不肯叫那姑娘作“傻姑”。
大師下筆是很有分寸和味道的，在這裡金庸表達了兩層意思，第一，郭靖其實不傻，在他心裡是不喜歡傻孩子這個稱呼的，郭靖不想把這種不好放在別人身上，哪怕她真的是個傻孩子。
第二，這裡是郭靖當著黃蓉的面稱呼傻姑為姑娘的，也就是說是在傻姑不在場不知情的情況下。我們在人前誇獎和讚美很容易，難能可貴的是在背後依然不說別人的不是，郭靖的善良，大抵如此。
接著，當郭靖正式第一次跟傻姑發生對話的時候說的是：“姑娘，您尊姓？”他或許木訥不善言辭，不知道是什麼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但被人叫做傻孩子，傻小子終究有一絲不太舒服，哪怕只是一絲，他也不願意讓這個陌生的略帶殘疾的小姑娘不舒服。
有人說，這種細節上的小善良根本不足道哉，何況傻姑是真的傻，根本意識不到這些。那麼《雪山飛狐》裡有個不起眼的僕人平阿四就會告訴我們，這種被尊重的感覺究竟有多麼溫暖人心。平阿四告訴苗若蘭自己當年被胡一刀尊重時的感受，是這麼說的：
“苗姑娘，當年胡大爺給我銀子，救了我一家三口性命，我自是感激萬分。可是有一件事我是同樣的感激。你道是什麼事？人人叫我癩痢頭阿四，輕我賤我，胡大爺卻叫我“小兄弟”，一定要我叫他大哥。”
“我平阿四一生受人呼來喝去，胡大爺卻跟我說，世人並無高低，在老天爺眼中看來，人人都是一般。我聽了這番話，就似一個盲了幾十年眼的瞎子，忽然間見到了光明。”
這，就是被尊重的意義。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