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說】釣的是大孤獨?還是大自在?

這篇文章說的是柳宗元的《江雪》,小兒皆知的一首詩: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先跑跑題,我們好像不喜歡把優秀的詩詞當作藝術品,更多是看作反映人格的思想品,總覺得需要挖掘出作品“深刻的思想性”,才為上品。所以,就會出現一個普遍的解讀誤區,總喜歡從作者的社會經歷去解讀他那時期的作品。譬如這首詩據考證是柳宗元被貶永州時寫的,就說他這首詩是抒發被排擠的孤獨,或許也表達了他不怕嚴寒的現實而堅持理想的高尚情操,甚至有學者還洋洋得意地把它當藏頭詩來品,品出“千萬孤獨”之味。

【雜說】釣的是大孤獨?還是大自在?

這是一種典型的畫地自限,人處在某個階段不等於所有情緒都會反映那個階段。一個孤兒面對一朵玫瑰花,他就不能純粹地欣賞讚嘆一下玫瑰花的美?非要感嘆道:你真可憐啊!只有一枝,你是不是像我一樣也是孤兒啊?如果面對一隻鳥、一頭牛、一個月亮、一部手機……所有的都扯到孤兒身份上來“抒情詠志”,那他會瘋掉。

朱良志教授關於八大山人的評價,我很認同。八大山人很多畫有一個非常有趣的特點,就是畫裡的動物都有非常奇特的眼神,很多學者都解釋為因為他是明朝遺民,這是表達了他堅決不做清朝奴民的反抗精神。而朱老師指出的是,如果八大山人畫裡的情緒都只是表達憤世嫉俗,那麼他的藝術魅力是不會持久的。這是對的,一個出色的藝術家的胸襟遠遠不會只在小我的世界裡打轉,而那些學者們,都掉進了“遺民”的井裡,而看不到八大山人更高層面的藝術精神。沒錯,有的作品確實是跟現實處境密切相關的,譬如岳飛的《滿江紅》,但如果把這當成一個解讀公式,那是一種“迂”。

回到柳宗元這首詩,我會說,這首詩裡沒有孤獨,一丁點都沒有。為什麼呢?如果人覺得孤獨,他會做什麼?他會想辦法去破這個孤獨。譬如我們現代人,如果感到孤獨,要麼逛街,要麼運動,安靜點的看書,或者寫字畫畫,最簡單便捷的是玩手機,等等,總會想辦法去破,破不破得了另說。為什麼要破?因為一顆孤獨的心是不安的,所以需要折騰,需要趕走孤獨,趕不走也要把它埋起來,反正就是需要動,不管是行動還是心動。而這個蓑笠翁,卻能像一尊雕像一樣坐著釣雪,如果他釣的是魚,也還是一種破,因為釣魚是會期待魚上鉤的,漁線不動,但心念在動,也是破。而他釣的卻是雪,人不動,心也不動,順化自然,看著像死寂般的幽冷極地,卻含著異常活潑的生趣,因為雪是不需要釣的,雪自然就會落在他的蓑笠上,他根本不是在釣雪,他是享受著此刻這個境界,跟漁竿,跟舟,跟江,跟山,跟雪,跟大地融為一體的境界,人和物都成為了“無待之物”,人徹底消融在天地間,這哪裡還有什麼孤獨?這分明是一份與物同遊的大自在!

那為什麼短短二十字的詩,又出現孤,又出現獨呢?因為這份與物同遊的大自在,只能獨遊,不能與人同遊,哪怕旁邊還有一個也能與物同遊的人,他也是獨釣,他們也只能是各遊各的,在精神層面,他們的世界是圓融的,更是獨立的。甚至,我們可以反過來這樣理解頭兩句詩,正因為有了這份心境,才有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描繪,這不是實景,是隻屬於蓑笠翁的心景。

而且,再細細琢磨一下什麼是“寒江雪”?你會發現,寒江雪是不存在的。雪還沒落到江裡,就不能叫江雪,而如果雪落到江裡,就化了,就不是雪了,也不是江雪。或者說,它只是一個瞬間的存在,就是雪剛觸到江面的那一瞬間,上一刻的它不是江雪,因為還沒到江,下一刻的它也不是江雪,因為化了,寒江雪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只有當下。所以,蓑笠翁釣寒江雪,釣的是什麼?是無,是當下。

無是什麼?當下是什麼?是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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