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外婆告訴我，我父親向她提出想和我母親好的時候，她正在廚房看著鍋裡煮的豆沙。翻滾的熱氣和咕嚕咕嚕聲裡，她一時沒有聽清。
父親又大聲說了一遍。一小塊豆沙剛好濺在外婆的胳膊上，燙得她跳了一下。
這次，周圍的人都聽清了。
“看著老老實實的，想不到也很滑頭。”外婆這麼評價。
彼時，我父親和母親、外婆，都在同一家飯店（當時是“國營飲食服務公司”）工作。
父親出身農村，作為長子得以有機會外出求學，他選擇了很實惠又成效迅速的學廚，也因此遇到了母親。我想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們都感謝這命運的饋贈，當然，最應該感謝的是我。
如果不是因為父親“看著老實”，會對自己女兒好，作為有“城裡人”身份的外婆，大概也不會同意這門婚事。
不過後來，在自己的幾個女婿之中，外婆對我的父親尤為滿意。因為他家裡家外幹什麼活兒都是一把好手，而且任勞任怨、隨叫隨到，比自己兒子還好用。
父親和母親結婚的時候，家裡大部分的傢俱，都是父親用工餘時間親手做的。不是隨便湊合能用的那種，而是畫了設計稿、認真打磨，還上了色調統一的漆，看上去比傢俱店裡賣的還精巧。
要是放在今天，我覺得他也能被打造成另一個“手工耿”之類的。
02
我出生的時候，母親還非常年輕，並不太懂得怎麼照顧我。除了餵奶，換尿布、洗衣服、哄睡這些日常繁瑣的活，父親很快全部上手。他的手看上去粗糙異常，對我卻是極為細緻溫柔。
為了有更多時間照顧家裡，父親申請從幾乎沒有休假的飯店，調動到了一個技校的食堂做廚師。工資比以往高一點，上下班要騎40分鐘的車，但中午有休息時間，他每天往返兩趟，回家給我們做飯。
等我長大一點，在不上幼兒園的日子，爸爸就會帶著我去上班。坐在他永久腳踏車前座的小椅子上，路兩旁高聳的白楊刷刷後退，耳邊風聲呼嘯，小小的我感覺安全又快樂。
父親工作的地方是我另外一個樂園。技校裡環境清幽，我在花草間撲鳥捉蟲，從不會被人驅趕。
快到午飯時間，我又跑到廚房，看父親用真·鏟子一樣大的鍋鏟在鍋裡炒菜，估算那個超級大的飯甑子裡面能裝下幾個我。
有一次，我甚至在校園裡撿過一隻幼年貓頭鷹，胎毛還未褪，腿上像是穿了毛褲。父親幫我把它帶回了家，專門買新鮮肉餵它。可能是因為還沒學習捕獵技巧，它完全不肯進食，只好把它放飛了。
多年以後我才後知後覺，把羽毛未豐的雛鳥從父母身邊帶走，有多殘忍。
3
相較於忙碌的母親，父親陪我的時間要多得多。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回答我各種弱智的問題，而且鼓勵我繼續發問。我那時感覺他好像什麼都懂。
有一段時間，他甚至開始拉小提琴。只是那琴尺寸太小，他拉起來總有些彆扭。後來我知道，那其實是給我買的，還有口琴也是。不過，他從來沒有逼過我學任何東西。
我喜歡唱歌，家裡換了雙卡錄音機，錄了好多我的童聲合輯。
我喜歡讀書，把家裡的書都默默看完了，父親再默默地給我買。
五年級的時候，同學之間開始流行小霸王學習機，他也給我買了，雖然後面主要被我用來悄悄打魂鬥羅。
掌上游戲機出現的時候，他也買了一個。當天晚上，他蹲在廚房裡玩俄羅斯方塊玩了整整一個通宵，把我母親氣得發了好一通脾氣。
那是我印象中第二次父母親鬧彆扭。第一次是小時候給我洗澡，他倆為了先塗香皂還是先搓泥，爭執了好一會兒，把坐在澡盆裡的我冷得夠嗆。
而現在想來，只留溫存。
我心目中的父親，是那個不管老師佈置什麼家庭手工作業，他都能搞定的人。
是那個母親每晚下班在樓下喊一聲我的名字，他就馬上下去幫她把腳踏車扛上來的人。
是那個從小就會帶我看好萊塢電影，還會踩縫紉機給我做各種漂亮小裙子的人。
也是那個每次我生日，都會做一大桌新奇好吃的大菜，讓我請同學大飽口福的人。
是那個已經離開我25年了，依然找不到誰，比他更愛我的人。
4
我永遠記得那個風雨交加的日子。
出生十一年，我從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風。
吃過午飯，天已經黑得像半夜一樣。我在家門口磨磨蹭蹭，心裡想的是下午不想去上學了，嘴上卻不敢說。
父親已經穿好雨衣，說走吧，我先送你。
我家離學校很近。我像小時候一樣坐在腳踏車前座，橡膠雨衣罩著我，什麼都看不見，但也沒有淋溼半點。
像平常一樣上課、下課，再上課、放學、回家，父親卻沒有回來。
隨便吃了東西，做作業，看電視，洗澡，到睡覺時間了，母親也沒有回來。
我有點困惑，但我畢竟已經十一歲了，可以自己照顧自己。
第二天早上我去上學的時候，他們還是沒有回來。
母親回來是第二天晚上，我的兩個姨陪著她。她的臉色慘白得可怕。
我已經像是有了不好的預感。她只說了三個字，我的眼淚已經流下來。
“你爸爸……”
我和母親抱頭痛哭，哭了整晚。
幾天後在殯儀館裡，我看到父親的遺體。
他的後腦破了一個洞，所以放不正了。血汙已經擦乾淨，眼睛和嘴巴，卻怎麼都閉不上。
告別儀式上我聽到許多感傷的話語：“這麼好的人，唉……”“根本就不相信，可惜了……”“女兒還小，可憐了……”
我嚎啕到虛脫，所有人都撐著我拉住我，不讓我靠近父親，說我的眼淚流到他身上，會讓我天天夢見他，會讓他走得不安心。
我才不管！我就是想天天夢見他，我就是不相信，我的父親，怎麼會以這樣的方式離開了我？！
那棵白楊樹有電線杆那麼粗，怎麼可能會被風颳倒，怎麼可能會剛好倒在我父親頭上？！
我對所謂的命運，喪失了信任。
5
有些事情是永遠不可能釋懷的。
只能接受，無法遺忘。
就像現在，事情過去了二十幾年，我第一次認真寫父親的故事，寫到一半，還是忍不住哭了一場。
但隨著年歲漸長，我慢慢發現和懂得，父親的性情、為人，我們一起度過的日子，在我的生活和生命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比如我也喜歡做菜請朋友吃。喜歡做手工，家裡很多東西都是自己動手組裝。
比如我還是喜歡看書看電影，喜歡嘗試新的東西，努力試著給生活增添樂趣。
還有能細心體察身邊人的需求，任何時候，不把負面情緒帶給自己的伴侶。
這麼表揚自己好像顯得厚顏無恥，但我想表達的是，這都是父親給我的，會影響一生的饋贈。
只是遺憾，當我懂得這些的時候，已經沒有機會向他表達謝意了。
我的父親只是個普通人，我也一樣。只是血緣和情感的聯結，讓我們成為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不可或缺，並不代表著不會失去。
在還有機會表達的時候，就不要吝嗇自己的感情吧。
一捧花，一個擁抱，兩杯酒。
或許對父親來說，足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