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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 山田洋次
梁永安老師解讀山田洋次《黃昏的清兵衛》
“父親的舊同僚們常說父親是個命苦的人，我從不這麼認為，他心地善良，有一身本事，還得到了美麗的朋江小姐的愛，短暫的一生中有很多美好的回憶。”
——電影《黃昏的清兵衛》
《黃昏的清兵衛》是一個武士題材的電影，背景是明治維新前夕。維新政府成立之後不久就宣佈廢除了武士制度，武士很多成了浪人，成了沒有歸屬的人。這部電影指向一個命題，在一個亂世中人到底應該怎麼去生活？在社會劇烈的變動中，人應該如何自處、如何自持？它對武士精神和武士文化做了新的詮釋。
電影講述了在幕府末期海坂藩一個井口清兵衛的故事。井口清兵衛是個薪俸僅僅50石的下等武士，他的妻子染上了肺癆。清兵衛為了照顧病重的妻子、年邁的母親和兩個女兒，從來不參與同僚們下班後的聚餐酒會，總是黃昏時分就匆匆回家，因此被同僚戲稱為“黃昏的清兵衛”。不久之後他的妻子就因病去世。妻子去世以後，他負債累累，竭力供養家母和兩個女兒，生活非常不幸福。
幕府時期，女性的婚姻由家裡的父親或者兄長做主。井口清兵衛的妻子出生於一個1200石的家庭，是高於清兵衛的。作為一個內心力量不是很強大的女性，這時候她就陷入一個矛盾中，一方面她聽從了父親兄長的意見嫁給了清兵衛，按理說既然她選擇嫁過去，那就一心一意、不辭辛苦地去生活，但是另一方面她卻仍然忍不住去抱怨生活的艱辛和艱難，內心陷入一種糾結和矛盾中。
抱怨歸抱怨，日子也在辛苦地勞動中度過。但是對於清兵衛來說，妻子細細碎碎的抱怨讓他揹負了很大的壓力，也給他的內心留下了沉重的陰影，這導致在他後來的生活裡，寧願一個人很辛苦地艱難地生活，也不願意再重蹈之前婚姻的覆轍。對他而言，重新進入婚姻需要很大的勇氣。
清兵衛的好友飯沼想要把自己的妹妹嫁給他，飯沼的俸祿是200石，比清兵衛高出許多倍。飯沼的妹妹朋江之前被哥哥做主嫁給了一個地位非常高的武士，沒想到那個人很暴烈，也很自私。朋江是一個很有自己性情的女性，她對這個世界有自己非常溫暖的理解，她知道那樣的婚姻不是她想要的生活，於是她讓哥哥請求藩主幫她離婚。藩主最後同意了朋江和前夫離婚。
妹妹離婚之後，飯沼很想把她嫁給清兵衛。清兵衛武藝高強，也非常有才情，而且相貌堂堂，不論從哪個方面來看，他都是非常出色的男性，唯獨出身不好。儘管武士階層在整個社會中處於上等階層，但是他在武士階層裡是最低位的，他改變不了這種處境。人類社會很多不合理的地方就在於此。清兵衛這麼出色的人，這麼有力量，這麼有生活的熱情，但是因為社會地位低，他的資源就被先天地限制了。
在這部電影裡，可以看到人類社會這種巨大的不合理性和不對稱性，人的命運被先天地決定。
朋江和清兵衛是青梅竹馬，她知道清兵衛生活的艱苦，不僅要奉養患精神病的老母，還要養育一雙女兒，於是她去清兵衛家裡幫助他料理家務，清兵衛的兩個女兒也非常喜歡她。觀眾看到這裡會產生一種順理成章的願望，希望他們能夠走到一起。因為有朋江的幫助，清兵衛的生活裡充滿了溫暖。可是當飯沼提出把妹妹嫁給他的時候，沒想到清兵衛拒絕了。
清兵衛告訴飯沼，因為自己死去的妻子不停地抱怨，讓他活得非常累，但是他也覺得妻子很委屈，從一個家境優渥的家庭下嫁到這樣一個低等武士家庭，過得非常貧苦，他的內心非常歉疚。他不希望朋江也來過這樣的日子，其實另一方面他也不願意委屈自己再經受這種難過。這裡寫出一個男性的善。
他的愛以對方的幸福為本位。
世界上很多善良的男性是很軟弱的，很多善良的男人是討好型人格，他希望別人高興，所以就不斷地壓縮自己、不斷退讓。
清兵衛為什麼不娶朋江？因為他身份低、地位低。他有前車之鑑的沉重婚姻，不想重蹈覆轍。但事情突然有個變化：藩主命令他去誅殺一個武藝絕強的流浪武士，只要他完成了這件事，就提升他的地位和俸祿。清兵衛一瞬間看到了自己的希望：他可以透過殺死那個流浪武士獲得新的高階身份，給朋江不錯的生活。巨大的期望，讓他下定決心，讓人把朋江請來，當面告訴她“一直都想念你”。
出乎清兵衛預料的是，朋江驚訝之下坦率地告訴清兵衛，說自己被他拒絕後失望之下已經答應了另一個武士的求婚。清兵衛沮喪至極，懷著必死的悲意去和流浪武士決戰。那個武士言而無信，激怒了清兵衛，他九死一生中殺死了對方，疲憊地回到家裡，震驚地看到，朋江竟然沒有走，還在萬分懸掛地等待他。
這個剎那是整個電影的最高峰，清兵衛和朋江在生死線上明白了兩人之間的生命之愛！
在這一刻，他們之前所有的愛都不算愛，都可以被外部的條件衝擊、打碎，可以被內在的顧慮、憂思阻擋，但在這種超越生死的瞬間，兩個人終於知道，他們的愛是人間的唯一，什麼都不能替代。他們終於有了不顧一切的力量走到一起，只有死亡才能隔斷。
讓觀眾嘆息的是，清兵衛和朋江的恩愛生活只持續了三年，第三年，清兵衛奉藩主之令去參加戰爭，死於亂軍陣中。這部電影沒有拍成一個輕盈而浪漫的幸福結局，而是
強烈表達出人生無常，世事動亂。
人在這個世界上的幸福就是非常短暫的，就像清兵衛在這個世界上的幸福愛情只有短暫的三年。清兵衛以前理解的幸福，是回家看到自己的一雙女兒，看到她們像花草一樣成長，是奉養自己精神失常的母親。
他和朋江結婚之後，才深深體嚐到愛的溫暖，但這幸福太短了，戛然而止。從前，他從未為自己考慮，跟朋江在一起之後，他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幸福。清兵衛和朋江走在一起，他們要推翻多少社會秩序、社會規定。光是朋江和另外那個武士的退婚，就有太多的麻煩。但是電影在這裡處理得很好，
在這種命定中的、發自生命全部的愛情裡，那些外部社會的障礙全都不算什麼，那些世俗的東西看上去堅硬，其實都可以毫不猶豫地跨越。為什麼毫不猶豫？因為一猶豫就永不再來。
這部電影中有一種生命之問，人生何為幸福？低階武士、高階武士有什麼區別？高階武士就會有幸福嗎？武士階層的“忠誠”向何處去？在這樣動亂的年代裡，忠誠已經失去了它的價值，清兵衛最後死於忠誠，這是一個人在一個特定的時代中的悲劇。
清兵衛在他歷史的身份規定中，他是不自由的，但是在愛情中，他獲得了自己有限的幸福。這裡其實提示出一個問題，在我們人類的生活中選擇往往是非常非常少的，而
愛情可能是一個人最大的自由。人到底要不要去抓住它、要不要去維護它，要不要去堅守它。
當清兵衛的生命結束，他的歷史過去之後，那些過去所做的一切鬥爭、搏殺都隨歷史的煙塵消散了，唯一留下來的是跟朋江的那段難忘的情感。那是他人生裡唯一的自由。
山田洋次這一代人成長於戰後，當時整個社會一片混亂、一片荒蕪。人們背井離鄉，去往大城市謀生路，一切的複雜性構成了人的被動性，人只能選擇這樣的生活。家族社會開始瓦解，人間很珍貴的東西漸漸消失。人和人的交往不再是使用價值，而是交換價值。
山田洋次的感受力非常好，他的電影裡很多細節處理得非常好。他不需要大規模的世界變化，他從人心內部、感情內部找到變化的因果。一個搞文學的人，如果只是依賴於編故事、大情節等，那他創造的餘地會非常小。山田洋次的電影從大量的細節裡獲得對世界的一種非常透徹的戲劇性的捕捉、喜怒哀樂和種種可能性。《寅次郎的故事》、《遠山的呼喚》這些電影都非常好。
山田洋次的電影並不是用很複雜的電影技術和電影鏡頭語言來表達，而是用很樸素、靜水長流的鏡頭一點一滴構成，但是其中卻有一種深深的張力，讓人有一種沉浸感，讓人不由自主地去共情，他的電影中注入了豐沛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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