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蓋茨比》聲譽、權勢和財富,世人所追求的三樣東西| 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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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了不起的蓋茨比》

聲譽、權勢和財富,世人所追求的三樣東西。

聽起來乾硬,打個比方:聊八卦就是聊聲譽,聊房子就是聊財富,聊辦公室政治就是聊權勢。

聲譽的反面不是罵名和惡名,而是被遺忘。故有說:我不能流芳百世,我還不能遺臭萬年?

“權力是沒有辦法離開自己領域的,很可能越鐵腕的統治者,越不敢走出自己的地盤。”在現實世界裡,聲譽往往不是權勢和財富的對手。

今天內容來自賈行家解讀唐諾新書《聲譽》,原內容首發於賈行家節目“文化參考”(得到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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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譽為什麼是陷阱?

賈行家

01

八卦、房子、辦公室政治

今天我們聊的話題大了,是世上多數人追求的三樣東西:聲譽、權勢和財富,起碼以我的見識,以追求智慧為終極目的的人沒幾個,而追求靈魂得救的更少;以追求幸福為目的的人顯得更透徹,幸福是最終、真正落回到人身上的東西,是真正的以自己為目的,然而人們心裡的那朵幸福的雪花融化了,大概也離不開這三樣成分:聲譽、權勢和財富。人在世上的行動,主要靠這些來激勵。

我這麼說不知道算不算憤世嫉俗

你不同意也沒事兒,今天要聊的也不是我的觀點,是臺灣作家唐諾的一本新書《聲譽》。臺灣文學界有一個了不得的家族:第一代是小說家朱西甯,莫言說,幸虧當年沒看過朱西甯,否則就不敢寫《紅高粱》了。朱西甯有三個女兒,大女兒朱天文和二女兒朱天心,是臺灣文壇的中堅力量,被認為是臺灣最好的作家。今天這本《聲譽》的作者唐諾,是朱西甯的二女婿,也是他的學生。唐諾本名謝材俊,是臺灣著名作家、文藝評論家,他和朱天心的孩子謝海盟也是編劇、作家。他們三代人各有自己開創性的寫作,不是靠寫文章紀念前輩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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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西甯,1976年

演藝界和音樂界容易出世家,演藝要靠人際關係,音樂有很大的技巧成分,而文學世家很少見。我能想到的原因是:寫作是孤獨的苦事,拿不到多少權勢財富,文學聲譽要靠自己的才能和勞作建立,沒法繼承,假如不是真心喜歡,絕不會幹這個。

聲譽、權勢和財富這三件事,我們聚會喝酒時也聊:

聊八卦就是聊聲譽,聊房子就是聊財富,聊辦公室政治就是聊權勢

,然而唐諾很不一樣,他用的是文人表述,從文學藝術的視角,特別是有很多來自臺灣的觀察,值得我們細讀。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常識”的視角。有位陶藝大師說:做瓷器的時候,不能只想著做藝術作品,也得燒一些日常實用的東西,自己的藝術才不會變得單薄。高深的藝術,也得有和觀眾共同的經驗基礎,這個基礎就是常識。

聲譽、財富和權勢,在算命裡分別叫科、祿、權,三樣都佔的命叫“三奇加會”,據說古代放在女人身上不好,因為這個命是要由男人透過科舉當官來實現名利雙收的。人不一定三樣都想要,但大多想要其中的一兩樣。不是還有“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小丈夫不可一日無錢”的話嗎?我自己至多算小丈夫,對權勢毫無興趣,不在乎什麼有權自然有錢的說法。當然,徹底看透權勢和財富的人,也可能一併輕視聲譽,因為聲譽是脆弱的,不確定的,常常來自欺詐,就像一隻酒杯,被你蔑視的人用過了,你不會再用它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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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文學社團,左一唐諾、左二朱天心、右一朱天文

唐諾當然不會說得像我這麼俗氣,他說:權勢和財富是在人生裡完成的,是活人的東西;聲譽不一樣,很多人相信它不是在生命歷程裡能確定下來的,

真正的聲譽是屬於死者的光榮,好像某個真相水落石出了。如果用學科來對比,聲譽對應的是歷史學,權勢對應的是政治學

,如今可能轉向了大眾傳播學,而財富過去對應經濟學,現在對應金融學,不知道未來會不會對應比特幣?

那我們就發現了,他這裡說的聲譽可不是名聲,小說家昆德拉給名聲的定義很簡單,“認識你的人比你認識的人多”。多幾萬幾十萬倍,你大大的有名;多幾倍,你也是個小名人了。相對彼岸世界的聲譽,名聲是活人的東西,是可以就近兌換財富、權勢的。

聲譽的反面不是罵名和惡名,而是被遺忘。東晉的野心家桓溫輾轉反側睡不著,嘆著氣說:

“我不能流芳百世,我還不能遺臭萬年啦?”

就是琢磨透了這個理兒。唐諾把聲譽比喻成一根繩子。它本身也許毫無價值,還有那麼點兒裝模作樣,但它維繫著很多有價值的人和東西。人不是隻生活在一個現實中的物理世界,還生活在一個由精神和知識建立的世界,我們所憧憬、所紀念、所想象的許多事情,是在這個世界裡完成的。這個世界裡沒有實在的生命形式,人們只能留下自己的影響和印記,這就是財富和權勢不太容易實現的——對啦,是不是按哲學家波普爾的說法,這個世界就屬於世界二和世界三了?他這個劃分,具體為了討論什麼呢?歡迎你在留言區為我科普——總之,聲譽是連線這兩個世界的東西,比如,當下現實世界裡正發生的東西,也都來自過去的人在過去的精神世界進行的堅持和爭取。就像凱恩斯說的:

我們在不知不覺中,都是某個昔日思想者的信徒

——這種傳遞,也是由那些思想者的聲譽所維繫的。

02

任何性質的權勢,難免都要黯然收場

純粹的知識分子和藝術家,當然看重聲譽,這也是他們選擇這種生活的理由之一。不過,我看這本書的時候覺得:

聲譽這東西,可真是個“坑”啊

你說它能抗衡權勢嗎?我們說個真事兒。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整個世界對拉美的關注,都和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有關,這部小說當年賣了500萬本,盜版的還不算。作為活著的最有名的拉美人,馬爾克斯希望透過自己的世界聲譽介入美洲政治,他非常不喜歡當時智利的獨裁者皮諾切特。皮諾切特1973年發動政變,讓前總統阿連德血灑總統府。馬爾克斯在1975年發表了一部長篇小說《族長的沒落》,嘲諷了拉美的所有獨裁者。他同時宣佈,自己將在皮諾切特下臺前保持“文學罷工”,不再出版任何作品了。馬爾克斯這個舉動也不算完全幼稚,皮諾切特當時正四面楚歌,他希望能製造出這個話題來讓國際社會關注,做為壓垮皮諾切特的最後一根稻草。

而且他還不是一個人在戰鬥,在我的印象裡:皮諾切特幾乎是所有拉美進步作家的仇敵,同時代拉美的另外兩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馬爾克斯的大哥、智利詩人聶魯達和秘魯小說家略薩,也都對他恨之入骨。何況前總統阿連德還有個侄女伊莎貝爾·阿連德,是位有影響的小說家,號稱“穿裙子的馬爾克斯”。拉美文藝界在奔走施壓時,覺得一個全世界矚目的文學群體對陣一個南美的小寡頭,不見得完全沒有勝算吧?結果呢?皮諾切特政府對此幾乎無感,連對手盤都算不上。馬爾克斯罷工了四年,也只好重新發表作品了。1989年,他發表了長篇小說《迷宮中的將軍》,寫得是玻利瓦爾的淒涼結局,可能是暗示:

任何性質的權勢,即便偉大的解放者,難免都要黯然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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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爾克斯、皮諾切特

今天,皮諾切特和馬爾克斯都去世了,當他們先後進入另一個世界,形勢徹底反轉了,馬爾克斯的聲譽可以輕鬆壓倒皮諾切特曾經的權勢。未來人對皮諾切特的印象,恐怕不是同時代智利人的回憶,而是大作家的描寫。

這個例子不足以構成證明,但是從我們的感受來說,在現實世界裡,聲譽也很難撼動權勢,在水門事件裡,記者代表的是新聞媒體構成的權勢。那麼財富呢?我們不說聲譽能不能壓倒財富,聲譽能不能對財富形成彌補和代償呢?有個大名鼎鼎的人做過一個著名的實驗,這人是大作家、思想家亨利·梭羅。

我們先明確一點,

梭羅到瓦爾登湖去住,不是要當美國陶淵明。

作為超驗主義哲學家愛默生的同道,他熱愛東方哲學,但更是一個標準的美國式清教徒,性格和思想來自歐洲的新教信仰和新大陸拓荒者的精神,表現得既禁慾,又縱情,他鄙夷現實的財富,但重視勞作和商業的意義。他一開始就規定了自己實驗的時間和形式,他聲稱自己進入森林和離開森林同樣正當,他有很多事情計劃要做,不能在湖邊花費太長的時間。梭羅在瓦爾登湖住了兩年,而那本經典的《瓦爾登湖》裡,寫的主要是頭一年的事,第二年的邊際效益降低了,所以他該走就走。

我們今天讀這本書,往往對他哲學思考的段落印象不深,更喜歡他對日常生活瑣事的記錄,他常常滿意地列舉生活中的數字,討論該怎樣用更少的物品、更低的資源生活。他的小屋裡,比較超乎必要的是有三把椅子,第二把椅子給朋友,第三把椅子交往時用——你看,梭羅都要準備第三把椅子,所以我那天說:你得出門去參與公共文化空間裡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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梭羅的實驗好像證明了財富不是那麼重要,真這樣嗎?唐諾講了件我想不到的事,《瓦爾登湖》在大陸一直是暢銷書,是那種“你應該瞭解”的書,但這本書在臺灣早就消亡了,很少有人看它。這其實再正常不過,梭羅所代表的觀念早已經遠去了,哪怕當時也是異類,

有幾個人真能像他那樣簡單、平和地生活呢?

我們聊俄羅斯這座文學異鄉時說過,契訶夫是19世紀俄國文學的壓陣人物,我很高興讀到,他也是唐諾最喜歡的三四位作家之一。契訶夫和同時代其他俄羅斯大師不同,他是真正的窮人出身,始終面臨生存壓力:他的書信裡總是反覆計算著寫一行字能換幾個戈比。他寫過一篇小說,一個五十多歲的文官突然發現自己原來有極不尋常的繪畫才能,這個才能本來可以為他帶來巨大聲譽,等他想到有才能的人往往沒有馬車時,嘟囔著說:

幸好我年輕時沒發現這個才能。

契訶夫寫這篇小說時只有二十幾歲,財富和聲譽之間的矛盾,他完全懂,但他還是選擇了寫,掙扎著朝向那個自己看不到結果的聲譽。即便聲譽在現世是個陷阱,也總會有人往下跳。人畢竟不是隻活在一個世界,聲譽也不僅僅只是虛名,它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繩子,這些堅定的人,無疑更愛那另一個世界。我們給予他們聲譽,也是一種感激,感激他們在為我們建立那個世界。

03

現實世界裡,聲譽不是權勢和財富的對手

前面說到,聲譽、權勢和財富存在於兩個不同的世界,至少在現實世界裡,聲譽不是權勢和財富的對手。唐諾引用法國哲學家、人類學大家列維-斯特勞斯的話:

在西方世界裡,過去的老貴族和現在的資本富豪掌握的財富和權勢大有不同

,資本主義時代最明顯的現象是人的美德不斷流失,資本對獲利者不做任何要求,唯一的法則就是投資、擴張和產生利潤。老貴族是講貴族範兒的,傲慢也讓他們有所不為。

那咱們來說說權勢和財富這兩東西哪個強?先限定一下時間空間,這裡說的是當代西方世界,尤其唐諾在書裡用的是對臺灣社會的觀察。書裡沒有給完整的答案,但從幾個比較來看,明顯是財富更強。

首先是形成機制。咱們不說當下的人類社會了,畢竟敏感。唐諾和朱天心夫婦都愛貓,家裡養了二十多隻,還喂著附近的流浪貓。這些貓裡有貓王,按他的描述是:這頭叫儒儒的奶牛貓王聰明到了有點狡猾,性格多疑,但是也很公正,它維持著貓之間的秩序,出面制止吵架,懲罰鬧事者。儒儒每天要巡視一遍附近的兩條街,驅趕外來貓,把從唐諾家走丟的小奶貓帶回來。儒儒還有個罕見的美德,它不貪戀貓王的位置,一心想把權力交出去,十年裡親自培訓過幾個接班人,無奈繼任者不是性格弱,就是半路夭折了。儒儒只好嘆著氣接著幹,

唐諾說,它履行那些不情願的職責,比如出門找小貓,可真是一邊做一邊嘆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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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心與貓

為什麼呢?因為這個貓王當的沒意思。唐諾家是統一投餵,大家的食物分量和種類都一樣,而且大家都絕育了,貓王也沒有交配權可享受。列維-斯特勞斯當年做原住民田野調查時,也發現酋長是個滿臉憂傷的中年男人,因為部落是自然經濟,當酋長也不過多吃幾個野果子,葷菜只有蟲子和蜘蛛。

從貓和原始人來看,上古的禪讓倒真有可能,只要這個差事足夠苦。荀子是不信堯舜禪讓的,他說:當天子權勢極大,身心愉悅,穿五彩的刺繡,邊聽編鐘音樂邊喝酒吃肉,諸侯小跑著來堂下朝見,這樣的好日子,怎麼會不給兒子給外人呢?他說得也有道理。這個變化的關鍵就是權勢所能撬動的財富變多了,財富為權力添加了很多更實在的東西,不再只是精神層面的滿足和優越感,這時候才值得追求。

04

這個場面傳出去,大家還要不要做人啊?

接下來,咱們再來看權勢和財富的邊界問題。

權力是沒有辦法離開自己領域的,很可能越鐵腕的統治者,越不敢走出自己的地盤。

有了貨幣,有了貿易,財富卻是能走多遠走多遠,能走多快走多快。按哲學家洛克的歸納,“貨幣把勞動從快速易消耗的東西,變成了持久不變質的東西”,為人類生活解了圍。權勢要想離開自己的領地,主要靠兌換成財富。

在大仲馬的小說《基督山伯爵》裡,唐泰斯越獄之後,在小島上挖出來了鉅額財寶,之後有就點兒像網路爽文了。他回到法國,已經誰也認不出他了,就去找已經當上銀行家的仇人,掏出一張由三個大銀行聯合背書的“無限信用額度擔保”,把仇人嚇得目瞪口呆,也震驚了整個巴黎,立刻,這個復仇者擁有了巨大權勢。假如這個“無限額擔保”是大仲馬虛構的,那他好像發明了黑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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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基督山伯爵》

一百多年後,這事兒小規模地在巴黎重演了一回。

主持人奧普拉在美國盡人皆知,也是擁有媒體權勢的人物,奈何法國人不看美國綜藝,她去巴黎逛高定服裝店,店員看她是個膀大腰圓的美國黑人老太太,大概那天穿得也很隨便,壓根不讓她進門。這倒不全是店員的人品問題,能一眼就斷定顧客的購買力是奢侈品銷售的基本修養——不過,為什麼連中低端的大眾汽車4S店也這樣,我就不知道了。奧普拉見多識廣,不慌不忙,也不說什麼“你知道我是誰嗎”,只是從兜裡掏出張無限透支的黑卡來,朝店員晃了晃,店員就立刻切換到了接待貴客的殷勤。

這類爽文情節,在中國老話裡比較難聽,叫“錢壓奴婢手”,但是它也合理啊

:你在美國的權勢和我無關,你在本店的消費和我有關。

比起財富來,權勢還不能儲存,有句很消極的話叫“有權不用,過期浪費”,還真就是這樣,它不像錢可以儲蓄,今天不用,明天會更多。而且它也比財富難以繼承。掌管不了財富的繼承人可以建立信託,

但權力不能委託,不肯輕易讓渡

。當掌權者想要把它轉交給子孫時,每次都發現比想象得要困難,權力移交向來是大問題,忠於父輩的手下,未必臣服於接班人。如果繼承人短期內平衡不了關係,就可能危及整個共同體。

看起來,權勢和能源業要解決的瓶頸差不多,首先是儲存,其次是傳輸。權勢的第三個弱勢是在自身結構上。唐諾書裡的許多經驗,來自他在臺灣經歷的選舉。為了方便,咱們還是來說政治上比臺灣更成熟也更體面一些的日本,日本的國會總有一些幾乎是終身職務的勢力存在,這些人自己幹完了就交給兒子或者親信,姓氏本身就是派系,他們能調動固定的議員席位。唐諾說,這幫老議員在酒色財氣裡泡了一輩子,整張臉都變形了,跟老妖精似的,誰能信他們會公正無私?他們憑什麼壟斷那些位置呢?因為他們有強大的募集政治資金的能力,可以透過資助來控制議員。圍繞他們形成的是一個財經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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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普拉

所有像回事的西方國家都會擔心財富對政治、尤其是對選舉的支配和干擾,普遍採用政治獻金上限這類規定,但是這些財經網路是非常綿密的,觸角很長,形式又多變,而且可能不是一代兩代之間形成的,權力雖然不能直接繼承,但是合作關係是可以的。

在這個網路權力結構裡。真正處於頂端或者說最深處的,就是那些長期掌管鉅額財富的人,財富的體量大了,就會變成一種全新的東西,能做到的事情完全不一樣,

就像狗長得和象一樣大的時候就該叫大象了。

唐諾對過去的臺灣首富王永慶的一句話印象深刻:“在座各位對有些事情不懂,那是因為各位錢還賺得不夠多。”王首富這不是炫耀,而是說大實話。平常總在對權勢擺笑臉的財富知道:當權勢變得脆弱的時候,自己可以突然翻臉強硬起來,開出一個權勢拒絕不了的價。

再強調一下,咱們討論限於現代西方,包括唐諾所在的臺灣地區。他看到的一些景象,也確實夠清高的文人煩惱的:他參加一場億萬富豪晚宴,只見全臺灣的知名學者和知識分子悉數到場,這些人裡,各種政治派系和性情的都有,結果,無論平常多麼桀驁不馴的人,那天晚上也對富豪恭敬三分,富豪說句什麼,雖然自己看法不同,也跟著連聲附和。唐諾就想

“這個場面傳出去,大家還要不要做人啊?”

按說,富豪未必能給到每個人多大好處,但是,萬一呢?按大陸的話說,“有棗沒棗打一杆子”,那麼,這些文人和巴黎的奢侈品店員的區別又在哪兒呢?財富的厲害之處就在這兒,權勢和聲譽打交道,往往直接用強力,而財富每一次出來的形式都是“交換”,是基於自願的。

05

誰是你心目中的虛無之王?

財富、權勢和聲譽這三樣東西,本來是互為表裡關係的,所以才能交易兌換。而唐諾傾向的補救方案,還是理想主義的老辦法:把聲譽從中分離出來,我的理解,就是

讓聲譽代表的那個相對純然的精神世界和財富、權勢的現實世界形成更強烈的對立。

然而他的許多感受是相當微妙的,不是一般學科語言能描述的,這也是文藝作品不可替代的地方。他說:

更純粹的聲譽世界裡,有一種“晶瑩通透的虛無”。

假如說,十九世紀的知識分子還可以相信自己能對時代的所有問題作出清晰判斷,那二十世紀的人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知識的累積和認識物件的不斷細分,讓這個世界顯得太複雜了,一個大問題中包含的變數太多了,人只能選擇在某個領域做專業人士。包括傳統的文學寫作在內,也進入了分工時代。最明顯的就是通俗文學和好萊塢的工業化劇本流程。大仲馬不光疑似發明了黑卡,他也是流水線寫小說的先驅,他當年糾集了一大群寫手,高效率地生產了幾百部作品,從中贏得了財富,但是其中只有《基督山伯爵》算經典,《三劍客》應該還有人讀,其餘的作品,就

“只配被遺忘”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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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諾

更重注聲譽的作家則相信,文學是不能做拆分的,這隻能是全世界最孤獨的職業,難道你能讓別人替你去體驗,去感受嗎?我有句刻薄話

“生活能自理的作家不應該有助理”

,何況有的人有四個,請他出席個活動,一輛帕薩特都裝不下。

透過孤獨贏得的聲譽,也對應著一個孤獨的境界,也就是“晶瑩通透的虛無”。當一個人把自己的認知能力發揮到極致,思想已經疲憊,再也無力穿透前面的迷霧時,

他的精神雖然看上去像火苗一樣在變得微弱,卻同時呈現出一種非比尋常的絢麗和寧靜

。這個狀態下的人,會創造人類最偉大的藝術,可能是音樂,可能是電影,也可能是小說。我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它,但是我們見識過那些作品。對一個決心放棄了權勢和財富誘惑的人帶著這種晶瑩的虛無去創作時,愛藝術的人看他就像一個王一樣擁有至高的聲譽。

不知道誰是你心目中的虛無之王?期待你的不同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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