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策》中的那些不靠譜事實,其實這些都是司馬遷寫的《戰國策》

文/趙九九

司馬遷寫《史記》參考了大量《戰國策》中的資料,多將其視為信史,然而實際上,《戰國策》中的很多記載並不可靠。那麼在這部《戰國策》中,哪些記載與事實不符呢?我們現舉幾例來看看。

首先,最明顯的是“關公戰秦瓊”,即人物之間年代的錯位。如《秦惠王謂寒泉子曰》篇,秦惠王(公元前356—公元前311年)打算讓武安君白起(?-公元前257年)擔任外交使節,寒泉子建議讓武安君白起帶兵打仗,而讓張儀(?-前309年)負責外交事務,實際上秦惠王在公元前311年就死了,死後約過了三十三年,即公元前278年,白起才被封為武安君,秦惠王不可能知道白起武安君這個稱號,甚至可能都不知道白起這個人,另外,這一年,張儀也已經死了三十一年了,被封為武安君的白起根本就和秦惠王、張儀不在一個時代;再如《扁鵲見秦武王》篇寫秦武王請扁鵲治病,實際上扁鵲最晚是春秋末年人,與戰國秦武王約有一百五十多年的時間差。

其次,移花接木,即改編故事。如《張醜為質於燕》記載戰國時期,齊國的張醜在燕國做人質,後來燕王要殺他,他跑到了邊境,邊境官吏抓住了他,他用詐言恐嚇邊吏說,燕王所以要殺我,是因為有人說我有寶珠,燕王想得到它,但是現在我已經丟了寶珠,可燕王不相信我,今天你要是把我送到燕王那裡,我就說是你搶了我的寶珠併吞進了肚子,燕王一定會殺了你,剖開你的肚子和腸子。邊境官吏聽完,害怕了,就讓張醜脫身而去,《韓非子·說林上》中有同樣的故事,故事的主角不是張醜,而是春秋時期的伍子胥;又如《中山君饗都士大夫》中說中山國的君主宴請國都裡計程車人,分羊羹的時候沒有分給司馬子期,司馬子期很生氣,憤怒地出逃到了楚國,遊說楚王攻打中山。中山君逃亡,只有兩個人跟隨在他身後,中山君主問他們兩個為何不逃,原來二人曾經受到過中山君微薄的恩惠,二人不敢忘,願拼命報答,這實際是根據春秋時期鄭靈公分羹、宋華元饗士和晉趙宣子救濟桑下餓人等故事的改編。除了改編春秋時期的故事,《戰國策》中還有改編自不同國家的故事,如《戰國策·齊策》中有一篇《齊王夫人死》說齊國國君的夫人死了,大臣送給齊王七隻耳環,其中有一隻最漂亮,大臣可看齊王打算把這隻最漂亮的耳環賞給後宮的誰,就向齊王推薦誰做王后,從而做個順水人情,獲得齊王和新王后的寵信,在《戰國策·楚策》中有一篇《楚王后死》,和這個故事一模一樣,只是把齊國的事變成了楚國的事。

再者,張冠李戴,多是把一些言論事件按到蘇秦、張儀的頭上。如《張儀為秦連橫說齊王曰》中張儀遊說齊王時提到秦趙宜安大會戰、番吾之戰,而這些大戰實際都是張儀死後七十餘年之後的事件,張儀不可能知道;又如《張儀為秦連橫說韓王曰》提到張儀遊說後,韓王請“築帝宮”,而實際上等秦稱帝,張儀已經死了二十一年了。《蘇秦為趙合縱》、《蘇秦為趙王使於秦》、《蘇秦從燕之趙》、《蘇秦將為縱》等等多是託言蘇秦,實際並不可靠,司馬遷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在《蘇秦傳》後曰“世言蘇秦多異,異時事有類之者皆附之蘇秦”。

除此之外,《戰國策》中還有大量歷史故事的編造,與當時的社會情形不符,如《秦攻趙》說蘇秦說服秦王解甲休兵,結果天下二十九年沒有出現戰爭,這在戰國時期是不可能的事;《張登謂費紲曰》提到可以花錢買官,可以以家財任郡守,這與戰國時各國任用官吏的制度不合,等等。

“戰國”這一說法雖然早有,但將其作為一個歷史階段的命名則是到了西漢末期《戰國策》一書出來之後。最初本沒有《戰國策》這本書,《戰國策》中的文章開始都散落在當時的皇家圖書館中,到了西漢末年,圖書館管理員劉向發現《國策》、《短長》、《事語》、《長書》、《修書》這些文獻雖然非一人一時所發,但似乎都都是戰國縱橫家們遊說之辭和權變故事,於是劉向就將他們刪減修改,編定成了一本書,這就是《戰國策》。

戰國時代,策士們唯利是圖,朝秦暮楚。他們四處求見各國的君主,總是想法先搞個大新聞,然後再和他們談笑風生。他們主要是靠著三寸不爛之舌從事外交活動,簡單的來說,就是想辦法幫助任用自己的國君拉一群國家,然後一起去打某一個國家,古人稱這些人為縱橫家。要成為縱橫家這樣的人才也是不容易的,需要學習和修煉,於是一些專門練習如何演講或者遊說的課程就誕生了。一些老師為了教人們,不僅會蒐集材料,有時還會設定模擬情景,用來使人們們練習,《戰國策》中的許多篇章都是這樣產生的,它們並不是歷史事實,而是被“篡改”的歷史教科書,主要是用來訓練演說口才的。

當然,《戰國策》中有些故事也不全是“假”歷史,也有一些是真實的記錄。以前中學課本經常收錄一篇《戰國策》中的名篇,取名為《觸龍說趙太后》,那麼,這篇是不是真實的歷史呢?

《觸龍說趙太后》這篇文章展現了這樣一個歷史背景:戰國時期,秦國趁趙國政權交替之機,大舉攻趙。趙國形勢危急,向齊國求援,齊國一定要趙威後的小兒子長安君為人質,才肯出兵,而趙太后溺愛長安君,執意不肯,且拒絕任何人進言,這時候老臣觸龍站出來了,他因勢利導,以柔克剛,先從身邊的生活瑣事談起,不知不覺中,打消了太后的怒氣,最終用愛他就要為他做出深遠的考慮這一道理,說服了趙太后,使得長安君到齊國為人質,齊國這才派兵來救援,從而解除了趙國的危機。

秦攻趙,趙向齊求救,趙長安君到齊為人質,齊兵出,趙危機解除,這樣一個自成系統的事件從邏輯上來說是完整的,如果單從文學上對其分析,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出破綻的。然而正是這種邏輯上的“勝利”,極易會給人們造成這樣的誤導:這是一個真實的歷史事件。實際上,不是的,這也是一篇“假”歷史。

首先,歷史事件的對照。一個事件的發生,如何涉及到多個人物,那麼,這些人都會有自己對這個事件的看法或記憶。歷史事件也一樣,如果涉及到諸多個國家,那麼,這些國家也都會有自己的記載,尤其是涉及到戰爭,《左傳•成公十三年》雲“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歷史中記載最多,最終是的就是戰爭。《觸龍說趙太后》這篇文章最早出現在《戰國策》,司馬遷《史記》在《趙世家》中,指出“趙太后新用事”應該是在“趙孝成王元年”,司馬遷將其看作是信史,《史記》“趙孝成王元年”這一年,然而我們翻看《秦本紀》以及《田敬仲完世家》,就會發現,對應“趙孝成王元年”這一年,既無記載秦伐趙,也無記載齊救趙之事,而且出土的睡虎地秦簡《編年記》記載說這一年秦國正在攻打韓國,直到五年後才有秦趙長平之戰。總之,《觸龍睡趙太后》從秦、趙、齊三國各自歷史記載,以及整體歷史邏輯上來說,可證它是一部文學作品,而非歷史事件。

其次,上文提到《戰國策》中有一些篇目是改編的前代故事或者改編的其他國家的故事,那麼這篇《觸龍說趙太后》有沒有可能也是改編自其它國家的故事呢?在《戰國策·燕策》中的確有這樣一篇極為相像的文章,那就是《陳翠合齊、燕》,只不過這篇文章是說為了合好燕齊兩國,大臣說服太后,讓燕國太后的兒子到齊國做人質。我們來比較一下這兩篇文章:

可以看出,兩篇文章的套路是一樣的,很可能有一篇是在另一篇基礎上做的改編。《觸龍說趙太后》這篇文到了《史記》中,司馬遷又進一步對它做了改編,《戰國策》中提到“趙太后新用事,秦急攻之,趙氏求救於齊”,《史記》則說:“孝成王元年,秦伐我,拔三城。趙王新立,太后用事,秦急攻之。趙氏求救於齊”,又添加了“拔三城”,在《戰國策》中有一篇《秦攻趙藺、離石、祈拔》提到秦攻佔趙的藺、離石、祈拔三城,大概太史公以此亂入或者另有參考。

最後,邏輯上的對照。《觸龍睡趙太后》自身文字中的歷史邏輯是無懈可擊的,但如果真將其視為一個真實的歷史事件,放在整個歷史程序中,則漏洞百出,以此我們也可糾正這篇散文帶來的歷史性誤導。從內容上來看,似乎《陳翠合齊、燕》這篇文更原始一些,結合當時的歷史事實,陳翠合齊、燕,只是想使得齊、燕交好,而非因為外部有戰爭,邏輯上似乎也比《觸龍說趙太后》更合理些。此外,“趙孝成王元年”,觸龍睡趙太后,而五年後,秦趙長平之戰,趙國在長平之戰一下子動員四十萬主動到了上黨,趙國的家底可見一斑,五年前,絕不會是秦急攻之,趙國就岌岌可危了。另外,明馮夢龍的《東周列國志》(清蔡元放點評)廣採《左傳》、《國語》、《史記》以及秦漢典籍二十多種,雖然在細節上有敷衍、潤色的地方,但大要上則基本與事實相符,而該書在提到長安君到齊國作人質之事的時候,居然未採用《觸龍說趙太后》這一著名的文字,大概他也覺得這段說辭不夠合乎情理吧,於是關於這段歷史,該書又推演出這樣一段文字:“(秦)命王翦為大將,伐趙,拔三城。是時趙惠文王方薨,太子丹立,是為孝成王。孝成王年少,惠文太后用事,聞秦兵深入,甚懼。時藺相如病篤告老,虞卿代為相國。使大將廉頗帥師禦敵,相持不決。虞卿言於惠文太后曰:‘事急矣!臣請奉長安君為質於齊以求救。’太后許之。原來惠文王之太后,乃齊湣王之女。其年齊襄王新薨,太子建即位,年亦少,君王后太史氏用事。兩太后姑嫂之親,親情和睦,長安君又是惠文太后最愛之少子,往質於齊,君王后如何不動心?於是即命田單為大將,發兵十萬,前來救趙”。該書認為趙太后是齊湣王的女兒,而這時候齊國也是政權交替,齊湣王的兒媳婦主政,兩太后姑嫂之親,親情和睦,趙太后很放心長安君去齊國作人質,並沒有什麼捨不得,也未有大臣強諫之事。當然,《東周列國志》畢竟是一部小說,但從某方面來說,小說最注重邏輯,它的選擇,文字的生成,也更符合邏輯。《東周列國志》雖然從內容上來說,不一定是事實,但從邏輯上一和《觸龍睡趙太后》比較,就顯現出《東周列國志》對這件事的描述更為合理。

《戰國策》中的那些不靠譜事實,其實這些都是司馬遷寫的《戰國策》

《觸龍說趙太后》雖然只是一部文學作品,而不是歷史的真實記錄,但類似的文學作品,實際上又都存有文史互證的價值。梁啟超在《中國歷史研究法》中說,“善為史者”,“能於(小說)非事實中覓出實事。例如《水滸傳》中‘魯智深醉打山門’,固非事實也,然元、明間犯罪之人得一度牒即可以借佛門作逋逃藪,此卻為一事實。《儒林外史》中‘胡屠戶奉承新舉人女婿’,固非事實也,然明、清間鄉曲之人一登科第,便成為社會上特別階級,此卻為一事實。此類事實,往往在他書中不能得,而於小說中得知。”《觸龍說趙太后》這部文學作品也是如此,雖然整個事件未必為真,但各個國家之間派人質為真,“願令得補黑衣之數,以衛王宮”,王宮衛士穿黑衣為真,等等。所以我們讀《戰國策》,既不可作出歷史傾向性的誤讀,也不應忽視文字中含有的歷史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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