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文字中緩緩下墜,彷彿一塊石頭趕赴大海 王良貴

我在文字中緩緩下墜,彷彿一塊石頭趕赴大海 王良貴

“我在文字中緩緩下墜,彷彿一塊石頭趕赴大海。”很多讀者不一定有機會知曉這位名叫王良貴的詩人,但一旦讀過王良貴的詩,即使匆匆一瞥,也很難不對其中的真誠和沉重印象深刻,正如這個詩人和他曾在這世上經歷過的生活。是的,曾經,4 月 6 日,詩人王良貴因病在家鄉淳安琴川逝世,享年 50 歲。

我在文字中緩緩下墜,彷彿一塊石頭趕赴大海 王良貴

王良貴詩歌選讀

“我常常滿意於自己是一個偶爾有話要說的人,當我需要一支筆,往往是因為我有愉悅或不愉悅的經歷要陳述,或者胸肋間有一把看不見的匕首要拔出,或者我剛剛對某種事物完成一次心驚肉跳的判斷或猜測,再或者有一個需要詢問或回答的問題始終揮之不去。由於表達與傾聽的雙重困難,詩與其作者之間的關係約等於黃連與啞巴的關係。我相信文字是人性的東西,在性情瀰漫中,我過多地寫到夜晚,這時間之黑,烏鴉的安慰。現在,又是黃昏來臨,夜幕緩啟,我喜歡這些暗色調的,淹沒一切使外部世界不被所見的東西。與其同時,我在文字中緩緩下墜,彷彿一塊石頭趕赴大海。

“我迷戀於給每一個字敷上色彩,給以重量,在這反覆的坍塌和重建的過程中,縱身躍入一種自我把持的沉迷狀態,去感知血的湧流和心的韌性,那由於自己親手造就而善於安慰、善於原諒的筆劃在命運中飛舞。”

我在文字中緩緩下墜,彷彿一塊石頭趕赴大海 王良貴

黎明(組詩)

我聽見黑暗中

細微的切割,來自最先到達的

天光。似乎一種眼神

朝這邊望過來的時候

暗夜開始收場

在凝固中鬆動:太陽

像一枚明亮的釘子拔出

落到水裡

從而打破了寧靜

日出和執行,它緩慢、有力

符合我的願望

因而不可阻擋

事物隨之走到我的一面

閃耀著他們真心的喜悅

使到處充滿興奮:光

穿透,顯現

也在目睹者盈眶的淚上

閃爍。這是我所看見的亮點

直達我的深處

切割著那裡的黑夢

和核心

我在文字中緩緩下墜,彷彿一塊石頭趕赴大海 王良貴

田園

——他們的勞作猶如寂靜

在深秋放慢生命,沿著舊路

回到十月和家園

一百座村莊同樣寂靜

也有雷聲滾過屋頂

在田野上,喊著莊稼的

名字和魂魄

我回到兄弟、人丁和雨點中間

這些同一條根上的身體

時光和命運

在秋天並肩而立

像刀鋒下蒼黃的稻

這些過來人

在收成中擦著汗水

顆粒歸倉,並且放慢了幸福

故鄉與他鄉

用流水相連

當炊煙像皺紋爬滿天空

它的盛名和荒蕪

也顯現在夕陽之下

寂靜。寂靜。我聽到他們

和我們的生活,細微的生長

我聽到泥土需要翻身的叫嚷

我在文字中緩緩下墜,彷彿一塊石頭趕赴大海 王良貴

擦拭黃昏

無法制止和暫緩:落日

流露的光輝

其實是他的灰燼

他現在的血色酷似黎明

用心良苦,目光殺下山巔。

靜穆的背景

在夕照之下

呈現感動的跡象

我對遠方一無所知,擦拭黃昏

或磨亮我的姓氏

暮色中的飛禽正值青春

他的翅膀剪開天空

這樣艱難的生涯,將棲息在何處

此刻的輝煌,容易催出淚水

我只有低下頭顱

最近處,只有心靈

不知疲倦

承受著新的苦悶和積雪

我的手撫過

但是越擦越暗

因為後面是夜

我在文字中緩緩下墜,彷彿一塊石頭趕赴大海 王良貴

隱隱約約

時代的遺忘,紛紛揚揚

如海上的大雨

落於海中

在雨中,我哭,傾盆而至

秋天初顯凜冽

在滾燙的天堂下面,在人間

我習慣低頭走路、低頭走路

望著甩不掉的影子

好似樹望著落葉

誰痛苦,誰就卑微

枝上的寒蟬,河上的薄冰

更多沉甸甸的事實把道路踩入地下

看得見陰影在轉移

帶著墮落的智慧,在秋風中

我呼吸,我活著,與一隻風箱沒有區別

必定有人承受這些

無意義的感受、無意義的激流

甚至意義失去意義

誰憐憫,誰就不能自拔

木頭裡的釘子,啞巴的吶喊

還有瞎子也明白的一切

我像不被採用的證據,因為剩餘的激情

因為體溫在寒意中自言自語

我依然稱讚人間永遠值得停留

這裡面有苦澀的幸福

所有遺忘中我記住自已身在此時此地

我像海上的大雨中的一滴,落於海中

我在文字中緩緩下墜,彷彿一塊石頭趕赴大海 王良貴

琴川

當我回望,琴川

這生身之地

我的身世,我的前因後果

我的春天正翻山越嶺

一個村莊永在此地

用泥土,晝夜,習慣的緘默。

在百年流轉的氣候中,不知不覺

清明和穀雨重又現身農業的天空

永在大地的掌心

村莊與春天,構成一幅幻景:

去世多年的祖母和尚未出生的女兒

兩張遙遠的面孔,疊在一起相互辨認

沿著時光的血緣

身體的交替,使今日確鑿無疑

有微微的痛楚

青草第一眼望見身旁的落葉

到底是什麼川流不息

農民的飢餓,反芻動物輕微的記憶

被雨水愛過的屋頂下

那些多夢的長夜、無夢的一生

我見過在這不走的地址之上

山水的魂魄,民間的手藝

以及莊稼們在山岡上的別離

我見過蒼天俯視人間容易流淚的情感

琴川半夢半醒,它有

命中的靜謐,稻根默默喝水。

在這裡,草長一秋,而水必東流

當我走遠,成為河上的嘆息

當我回望,家園如母親

用於離去與歸來,指望與安葬

在琴川村,民歌即是炊煙

我親見日久的墳墓重新成為土地

我在文字中緩緩下墜,彷彿一塊石頭趕赴大海 王良貴

歌者的啞語

我在他人路過的路上

抬頭時我也見過藍天,明鏡高懸

掛著盲人不曾見過的太陽

這不落的餡餅

它使多數尋歡的肉體感到飢餓

使少數的骨骼莫名顫抖

一切在天底之下

又在誰的掌心之中

多疾的土地一望無際

應該承認,我有著病人的眼神

我又聾又啞,肯定有人在說

“聽,他為什麼總是嗚咽。”

我見過太多卑怯的東西

一一落入啞巴的視野,難以形容。

急欲說話的願望

像一種錯誤的藥物,無辜的懲罰

而啞巴只有啞巴的心肝

啞巴的閱歷,不能陳述

我走在背影疊成的幽深的路徑

漸遠漸深,不知何往。

今天又將成為明日的不白之冤

平靜與嚴寒,何曾融化

我抬頭也曾見過大雪紛紛

像空白的訴狀年復一復

如果一群聾子和啞巴大聲疾呼

像雷打在天上,消失在天上

而誰能傾聽,一片肅穆

我心底唱出的歌

其實是啞巴在敲門、敲鼓、敲我的胸膛

敲這無悲無喜的時代裡任何可敲的東西

我在文字中緩緩下墜,彷彿一塊石頭趕赴大海 王良貴

從生活的角度

撫摸牆壁時使之突然陳舊

平時不曾在意

到處都是我的指紋

看不見的痕跡,我的歷史

靜止、不可逆轉

正如一切身外之物

在日常事物中招致譴責:

這些反覆的事情

我錯在讓它們雜亂無章

我使我接觸過的一切

紙,筆,碗筷,歌曲,兄弟和女孩

蒙受難以克服的難度

到如今,卻要費盡千言萬語

那帶著過錯的匆匆行跡

被我用掉的錢鈔、愛情和年華

已經無法接受我的歉意

我有著至今仍不可思議的體溫

這也就是全部

在熟悉的物事之間

我加以修飾的生活遮沒了

千難萬難的一席之地

我多麼想念我從未道別

但早已離去的所有炊煙

我還在這裡,手撫過四周

總想彌補的心情

現在處於安靜之中

我是遠遠來到

在一個不屬於我的地點,輕輕落入

這屬於我的,好客的時間

六面牆壁之間,擺滿問題的桌面上

茶葉無悲無喜地等待著沸水

我在文字中緩緩下墜,彷彿一塊石頭趕赴大海 王良貴

月光

我最初望見九月的月光

七十年代集體的錯覺,混亂的童年

而在當初,我曾被誤以為是幸福。

這一切為何開始,為何把我列為痕跡

我過早介入這迅疾的變幻

四季的陰晴,月亮的圓缺

抱著永遠的歉意

凝望我的凝望,當初的血型毫無道理

彷彿是我在流淌,月光嘩嘩

明察秋毫,看我在自己的命運中

露出一代人的馬腳。

幸虧月光善解人意,原諒我活著的過程

我替先祖看到他們渴望的一切

隨後徹底取代他們,像新的補丁

蓋住舊的補丁

然後我將陳舊,在絲綢般的新月光裡

甚至多年未曾流淚

我是鐵石心腸,我是無以為報

月光,月光,從一開始我就受到了震撼

無人知道我望著月亮的背面

我在文字中緩緩下墜,彷彿一塊石頭趕赴大海 王良貴

午時三刻

雖然我寫著將被廢棄的東西

然而虛假的世上,照樣是真人真事

漂浮中緩慢的沉沒

向前遞進的僵局

使結果並不帶來決心

而同時,決心也不帶來結果

偏是相反:接二連三的死心踏地。

這是常見的情景:

啞巴抱著聖經

一條狗,嗅著我的腳印

向來只有骨肉相依,層層疊疊

我的魂已去殺人的前方

嘆息的上下,生死的落差

只是現象源源不斷,瀑布在它的低處

成為水潭,映出我沉積多年的真實面貌

為何是我,急欲生存。

鐘敲兩下我匆匆下樓,百轉千回

尋找兩難之地用於休息的

永恆。在震驚或奇蹟的發生地

失敗的總和,要堆放於最終的場所

我為何是我,長大的心魔

藏得最深的事實上的嘴臉

何時撕開我的呼喊。

陰風中的輕煙,微笑,突然卸下沉重

準確的時鐘指向將被提前的事情

我在文字中緩緩下墜,彷彿一塊石頭趕赴大海 王良貴

眾人

蒼天慈祥

蒼生靜默

人間落到筆下,你放大尺幅

那些艱難、呆滯,再堆積一層

就將耗盡筆墨

這就是沉重:

眾人之人,眾人之眾

褪色一半的黑夢露出白眼

你將他,他們,一個個畫出

你的掘夢之鋤深深埋入

深深埋入黑白之間的宿命

那紛雜的人影

凝結為書冊之中的無名氏

過去是風吹著他們

現在是你的安慰,我的嘆息

這就是閱讀:

我看見人海閃著灰光

眾人,萬人,你一人就感同身受。

盛世的舊痕

原樣映在加以擦拭的心鏡中

以情感交融的技藝盛情相邀

眾——於是都在這裡

重回人的模樣,共享不走的日夜

這是令人心碎的復活節

你溫厚溼潤,我黯然神傷。

我在文字中緩緩下墜,彷彿一塊石頭趕赴大海 王良貴

我的父坐在年齡中,在

世襲的暮景中

一個老人是一座村莊

落葉飄零

回憶,老年的回憶

像民間的鏡子尋找著月亮

在悲與歡的中點,日月

如鞦韆的影子晃過

我父平靜的面容

他過分的慈善猶如世間所有的甕中時光

一個老人是一座村莊

秋風陣陣,空谷

迴音。我無聲的父

沉默,傾聽,這平淡的身世

一如季節流轉中,百年的口糧

今日我看見黃昏柔和

深深的溫情,我的父

你的血流過我的血

但是我的父

沙漏中剩下的沙子令我驚慌

我在文字中緩緩下墜,彷彿一塊石頭趕赴大海 王良貴

辭別

時間永是猶豫的主角

與我一樣永無承諾

書寫這賬本,天光、恩情與舊債

是百轉千回

讚美風雨的人足夠蒼老

墜入河中的雨點足夠精煉

行跡不足以敘述

我用各種修辭,千言萬語

永久安置閱歷與情緒

是一日千里

我在流水上作揖

凡有過的一切,我過目不忘

凡記下的一切用於辭別

山谷中雲煙飄散

人最終死於心願

是一年年冰雪消融,難捨難分

花朵伸向天空,果實沉入地下

從今往後,直到

一個石匠來刻下

最後的憤怒,最後的偏激

最後的長久之計

我在文字中緩緩下墜,彷彿一塊石頭趕赴大海 王良貴

部分作品原載《作品》2020 年第 7 期,配圖為《眾人系列》中國畫,杜覺民繪

火的骨頭

——王良貴詩歌朗誦會

時間:

2021 年 4 月 11 日(週日)19:00-21:00

地點:

單向空間·杭州樂堤港店 3F 文藝現場

(杭州市遠洋樂堤港文化體驗區 B201)

發起人

馮秋子、髙世名、牟森、泉子

參與嘉賓:

樓奕林、孫昌建、耿佔春、沈葦、吳紅霞、趙思運、金瑞奇、蔣立波、陳律、西村、王英姿、李鬱蔥、李利忠、邵雙平、胡人、遊離、飛廉、燈燈、子禾、金曉、張嬰音、鄒園、朱錦繡、沈宇清、金毅、杜覺民、斯舜威、管懷賓、樓森華、孫善春、李旭、於默、賀勳、鄒泓、吳非、胡理勇、任峻、詹黎平、李明書、李桐、應達偉、劉瀟、王犁 等

主辦方:

中國美術學院視覺中國協同創新中心、

單向空間、小眾書坊

參與方式:

活動免費,掃碼預先報名

【活動簡介】

一個安分守己的行政人員,一個孩子的父親,一個妻子的丈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詩人,一個城市邊緣的寫作者,王良貴詩集《火的骨頭》在畫家杜覺民先生熱心牽線和作家馮秋子老師推薦下,2020 年 8 月由小眾書坊編輯出版。作家馮秋子老師會同良貴的好友中國美術學院院長髙世名先生、正在上海緊張排《輔德里》的戲劇導演牟森先生、詩人泉子發起 2021 年 4 月 11 日晚杭州單向空間的詩歌朗誦活動。

【詩人簡介】

我在文字中緩緩下墜,彷彿一塊石頭趕赴大海 王良貴

王良貴

1972 年生於浙江淳安。20 世紀 80 年代末在南京求學時接觸詩歌。1991 年從南京機電學校(現南京工業職業技術學院)畢業後回到淳安,先後在兩家企業工作,其間開始寫作。1997 年赴廈門,在一家電子企業做專業技術工作。2001 年到杭州,任浙江省中國人物畫研究會駐會秘書。2001 年年底到《美術報》社,任副刊編輯。2006 年調至中國美術學院,先後任院長辦公室秘書,秘書科副科長、科長。2018 年任中國美術學院視覺中國協同創新中心副主任。出版有紀實體小說《地點上的人物》。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

【相關圖書】

我在文字中緩緩下墜,彷彿一塊石頭趕赴大海 王良貴

《火的骨頭》

王良貴 著,杜覺民 繪

中國人口出版社出版,2020 年 8 月

《火的骨頭》是浙江詩人王良貴 20 餘年詩歌創作的結集,收入作品約 100 首。這些詩大多創作於作者身為農民工的時代,有著較明顯的“草根”特徵:對未來充滿憧憬和希望,表達了對更美好生活的嚮往之情;對故鄉和親人滿懷深情,這一類詩表達了作者的誠摯和善良品質;部分詩作難免有底層生活的沉重和迷惘,但總體來說表現了一種不屈的掙扎和呼喊。作為一個把詩歌作為修行的詩人,王良貴的詩作是真誠的。這本詩集的出版,不僅是對他詩歌創作的一個總結,更可視為對其艱難跋涉的生命的一個總結。

▼火的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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